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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贵生走出重庆监狱大门,感觉阳光很是炫目刺眼。其实那不是阳光刺眼,而是相机白茫茫的闪光。门外拥堵着几十个人,十几台车。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三五个硬梆梆的东西已经堵到了他的嘴边。那些话筒上的标识五花八门,有本地的著名媒体,也有湖南赶过来的。
“请问你对这件案子的处理结果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很多人认为你是蒙冤入狱的,你不打算继续上诉翻案吗?”
“都说你是洪城的首富,你出狱后将有什么打算?你会重出江湖吗?”
他用手遮着脸。管家杨先生扶住他急急往前走。狱警也出来帮他们疏散围堵的人群。游贵生快步挤到停在围墙边,上了一辆旧汽车。他的管家杨先生租了一辆破旧的车来接他。失望的记者们穷追不舍。
精疲力竭的游贵生躺在车座椅上眯着眼:“杨先生,他们这是搞些什么?”
管家说:“老板,你还不知道吗,洪城的案子闹得动静可大,你早已经成了名人了。”
游贵生轻篾地笑笑:“是吗?吃几年牢饭还吃成个名人了?”
车窗外,车流如织,无数高挂霓虹灯的高楼匆匆晃过,有许多商铺的广告牌。时间已经入夜,而在这座都市热闹似乎刚刚才开始。摆放着黑的白的模特儿的各色品牌店穿梭着时髦女郎。染着艳丽金发,操短裙下露出光溜溜双腿的几个年轻女孩在游乐厅门口招揽客人、派发名片。抄着警棍在黑衣警察在巡逻。抗战的胜利让这座山城显得格外亢奋。
走下朝天门码头长长的石级,顺着有些晃荡的跳板上了船,望着满江迷雾,游贵生的目光有些迷离,分不清远处的亮点是星星还是城市的灯火。黑夜把船舱窗子的玻璃做成了一面镜子。游贵生看见自己的头发上像铺着一层薄薄的白霜。他摇摇头,叹了一口长气,赶忙又眯上了眼睛。
“杨先生,这次我们的官司真的打赢了吗?”游贵生把闷在心里,却一直不好说的疑问说了出来。
“赢了啊!完全就是个冤假错案。”管家肯定地说过,停了一会儿,说,“只是,侯门深似海,官府衙门水深得很啊,没事也得脱层皮。”
游贵生便问:“这次捞我出来,一定花了不老少吧?”
管家半天没说话,突然说:“老板,人平安就好!”
“是啊。平安就好!”游贵生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水生怀揣着肖老编辑的信,带着洪城“八大家族”的众多家人来到重庆。虽说有肖老编辑的那位国大代表等社会贤达帮助引荐,但还是用了足足一百二十余万两光洋上下打点,贿通军法处等,才将案子移转司法部门。费尽周折,走完过场后,重庆国民政府高等法院才作出了“事出有因,查无实据”,“‘运油资敌’、‘经济汉奸’之罪证据不足,撤销起诉,将所关押的八人无罪释放。”的最后司法裁定。
管家杨先生买了两张船票——是从重庆直达汉口的客轮。叔侄俩辗转耗时近一个月,终于回到了洪城。
进洪城的那一段二十多里的公路是颇难走的。因为前些时候的雪峰山之战,公路被炸得坑坑洼洼,加之这一段春雨绵绵,道路泥泞湿滑。没有班车,游贵生叔侄俩只能艰难步行。游贵生身体十分虚弱。管家杨先生披着一张油布,打着一把黄色的油纸伞为叔叔遮雨。两人就这样走一走歇一歇。两人走到一个公路转弯处。后面有一辆破旧的吉普车缓慢地颠簸过来。吉普车的车轮溅起的泥水飞得老远。游贵生俩急忙躲避到路边的山坡石头护坎下。吉普车突然刹车,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又加大油门开走了。
军用吉普司机眼睛盯着前头坑坑洼洼的路,双手紧紧把着方向盘。前排副座上的一个副官模样的军人问:“将军,这两人你认识?”
躺在后座椅座上的人是覃飞。覃飞穿着厚厚的呢子军大衣,但衣领上没有领章。他还是那么高大,但有些枯瘦,并不魁梧了。
“不认得。”覃飞说,“但应该都是老乡。感觉他们有些可怜,只是车也没有多余的座位了。”
“覃将军真的是霹雳功夫,菩萨心肠。”副官说,“只是当下可怜的人太多,就连菩萨也顾不过来。”
“是啊。我的老家如今就是一片被战火焦灼过的土地。这一路看来,真的是满目疮痍。”覃飞大发感慨,“首脑们如今都在忙着分赃肥缺,民生国计有谁操心?”
洪城是越来越近了。“近乡情更怯”,家山越近,覃飞的心更紧,他想象不出家中会是一副什么困顿的景象。
覃飞的部队虽战功不凡,但******始终不能信任这支湘西军队。湘西会战胜利结束后,功勋卓著的第51师长的覃飞竟然被削去军权,调任第九战区长官司令部少将参议。
于是,覃飞再一次选择了放弃,决意辞官归乡。回到长沙时,他的一位当年的部属,执意要用车送老首长回去。盛情难却,于是那辆有些破旧的吉普车便开始了这趟长途的颠簸之旅。
军用吉普车经过一个地方,那里有许多工人正在忙碌。
覃飞问:“这儿是七里桥吧?是哪家的财主又在修大屋?”
司机说:“将军,那不是哪家财主在修屋。你就不记得了,日本鬼子就是在这里签字投降的。”
“啊,我只记得那个龙形桥,我们把鬼子围着打,几乎就要全歼那些王八羔子,只可惜…….”覃飞说着,便有些愤怒,。他叹了一口气:“嗨,别说了。不过,这七里桥,我早说过,这地方风水宝地。”
副官说:“是啊,七里桥,你看,又是一座桥。八年抗战始于河北宛平卢沟桥,终于湘西芷江七里桥。”
“看来,一切皆因桥而起,一起皆因桥而止,看似巧合,但绝非偶然,所谓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与报应。”覃飞感慨道,然后忙叫了叫司机:“等等,把车靠边停一下,我想下去看看。”
下了车,覃飞走近桥头,用手抚摸着有些粗糙的石头桥栏杆。七里桥下,舞水河畔汩汩流淌,水流激起的旋子使覃飞感觉时光在倒流,恍惚回到了战马倥偬的岁月。
“将军,请往这边走。”副官指着不远处林子里隐约可见的几间木屋,说,“那地方当年是何应钦总司令的临时作战指挥部。45年8月21日,代表百万侵华日军的今井武夫一行奉冈村宁次之命,飞抵芷江乞降,就是在那个屋子里签字日军受降的。”
“哦。对对对。我像是来这里开过一两次会。”覃飞继续往前走。来到一个转弯处,见已经修起了一座古朴凝重的石拱门。石头门坊的正面上端书写着“受降纪念坊”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烽火八年起卢沟,一纸降书出芷江”覃飞吟读着门枋两边的时刻对联,又
绕着石头拱门抬头看四周石镌刻的蒋中正、李宗仁、于右任、孙科、何应钦的诸多题联题词。
覃飞走进受降屋。
副官告诉他,据统计至1945年6月1日,日军47师团余部全线后撤。至此,日军各部全线退回湘西会战之前地域,长达55个昼夜的湘西会战到此结束。截至6月23日正午,全线战斗接近尾声,分割开的日军,纷纷树起白旗,投降缴械。湘西会战历时两月,共击毙日军12498人,伤23307人;7737名中国军人为取得会战胜利付出了宝贵的生命。
“克敌受降威加万里,名城揽胜地重千秋”覃飞喃喃吟哦着,声音颤抖…...
经历千辛万苦,游贵生终于回到洪城。
当初被囚车押送去重庆,虽然无比耻辱,但路途倒也顺利,十来天便到了。这一回,没了囚车,路途遥遥,道路不畅,常常是靠步行,从重庆到洪江走了近一个月。一年多的牢狱折磨,再加上远距离的远涉奔波,游贵生回到洪城便病了。
屋子里飘着一股浓烈的中药气味。躺在病床上的游贵生浑身火烫,高烧,还常说胡话。女儿萱萱不断地用凉水浸透过的湿帕子敷在他的额头上降温。萱萱面容有些憔悴,头发上憋着一朵白花。几次冷敷,游贵生终于平静下来了。但他困顿得睁不开眼,心里似乎明白,但全身没有一点力气,便无力地躺着。
迷迷糊糊间,他突然听到一阵疯癫的喊叫。
“福生?!福生他怎么啦?”游贵生一把猛力撑着坐起来。
一双大手便实力将他按下去。儿子水生说:“爹,你躺着,好好休息,不要动。”
“是你福叔吗?”游贵生说,“我刚才分明听到他的声音了。”
“是福叔。”水生说,“爹,福叔他脑子……烧坏了……他癫了。”
“怎么回事呢?我走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
“是的。半年前还好好的呢。”水生说,“福叔也是太争强好胜,开战了,洪城生意都不好做,他就想着做放贷。抗战开始后,白银国有,人心动荡,法币大幅贬值,福叔所放贷款,到兑还时收到的全成了一堆废纸。福叔一把火将半屋子法币烧掉,从此就疯颠了……”
游贵生没再说话。眼角有泪在默默流淌。后来就疼爱地看着儿子,说:“这些年,只是苦了你了。我听说,为了我这官司,家里花销了不少。”
“爹,哪一家都一样,我们还算好的呢。”水生说,“爹,留得人在,就比哪样都好。”
“他们那几家也都出来了吧?”
“出都出来了。”水生说,“从重庆到洪江要走个把月,庆元丰的老板就死在路上的一家旅馆里了。”
游贵生至此方知道在此其间发生的种种状况:这起轰动全国、骇人听闻的“运油资敌案”虽说总算得以了结。整个案子历时一年有余,耗资120万银元:孙大万家耗费20万元,游贵生等其它七家各耗费10多万元,几乎把“八大油号”除了不动产外的所有流动资金耗费一空。
“唉。”游贵生一声长叹。
还想说什么,水生劝阻说:“爹,回来了,你就好好歇着,把病养好。别的事莫想那么多,想也没用。人平安就好。”
这个无端横祸虽然总算了结了,但案件危害极其严重——洪江油业遭到了沉重打击,元气大伤,支撑洪江一方经济的洪油业由此全部歇业。抗日战争胜利后,虽有几家重操旧业,却已失去了当年的雄风。
经过一段养息,游贵生的病好了,但自感年迈体衰,心力交瘁,于是将“天顺昌”全权交水生打理,自己无事则每天钓鱼撒网,过起“闲云野鹤”的日子。
他背了鱼篓,拿了那张旧网下到河塘里去。他站在浅水里,将网头咬在嘴里,把网绳一股一股分匀斜搭在右肩上,扭腰一用力,双手将网撒开,空中便如同绽开了一朵巨大的睡莲。姿势倒是甚美,只是花架子不顶用,收网时一清点,只有两尾小鲫鱼挂在网上。他把那小鱼从网上摘下,扔回河里,放了生。他又使力打了一网,但这回更惨,挂在网上的全是些水草,一个破瓷碗还把网脚划破了一个大口。他把碗用力摔在大石头上,把破网也用力掼在地上。
没有鱼获,游贵生便把网也彻底收捡了。每天早上十点,游贵生便踏着木板拖鞋走下楼来,“吧嗒吧嗒”走进楼下不远的芷香茶楼,与乡邻扯谈摆古。
人们交谈着洪城最近出现的新鲜事:不久,保安司令谭子由被他手下的二团长派枪手刺杀于荷叶街。而提供情报的正是她们的牌友-——二团长的姨太太夭姑;某日,老编辑报社被宪兵抓走,罪名是“地下共产党员”……
人们叹气摇头,却无可奈何,只能默默承受命运的另一份摊派。
某日,游贵生听说孙大万卧病在床。
听到这消息,游贵生起先涌起了一丝快意,心想:老天还是公平的。后有听说孙大万的病也是在重庆大牢里落下的,为了尽早结案。孙家花费的银元超过了20万,是其他几家油号的两倍。
“唉,也是个可怜人啊!”游贵生长叹一声,便上街买了两瓶酒,还封了几个糕点包,提了礼品上门探望。
游贵生进屋不久就闻到了一股极刺鼻难闻的臭气。病床上的孙大万消瘦的很厉害,当年过早发福的身躯,因脂肪的迅速流失而变得全是沟壑般的褶子。他额头两边各贴了一块黑色的太阳膏,目光呆滞,看见游贵生进来,有些诧异,也有些激动,嘴唇抖动,却发不出气清晰的语音,已经不能与人交流。他努力把枯槁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他的手抖索着。游贵生便一把紧紧抓住了这只手。两人都不言语,只是老泪纵横。
别后数日,游贵生听说,瘫痪在床的“留圆”庄主抱憾离开了人世……
回到洪城,覃飞就闭门谢客,一直把自己闷在那座空洞的石头围子里。
“可别把自己闷坏了。怎么样你还得出去走走。”
覃飞闷头抽烟吸得水烟袋“嗤嗤”响。他总是不做声。
北方尚是料峭春寒,夏的脚步已匆匆来到了雪峰山。天晴一阵雨一阵,路边的野花红艳艳、粉嘟嘟,谢一拨又开一拨。一转眼,清明节就要到了。
有一天,覃飞突然说:“五凤,你上街的话,顺便买点香纸回来。”
“怎么突然想到要买香纸?”妻子问。
“我……想去看看啸天。”
“嗯。”妻子点了点头,“是该去看看,他……一个人躺在那儿,也是够寂寞的。”
菲菲细雨中,覃飞一级一级踩踏着石阶向擂草坡走去。
荒凉的墓地里走。他抚摸着一块又一块新坟的墓碑。他突然听到有什么声音,吃了一惊,仔细听原来是“嘤嘤”的哭声。他转过一座坟墓。原来有一位老人蹲坐在一座不大的新坟前烧纸。
老人喃喃说着:“唉,崽呀,你把我们都扔下走了,叫我们怎么活呀?”说着说着,老人便嚎啕起来。
覃飞走过去说:“大哥,别哭,别伤了自己的身子!”
老人好一阵才止住了哭泣。一抬头,两人都呆住了——原来,那个老者不是别人,正是萱萱的父亲游贵生。
覃飞递给贵生一支烟。自己也坐下了。
“谢谢。”游贵生抖索着手点燃了烟,虚眼望着覃飞,“啊,老团长,你如今当上大将军了啊!”
覃飞说:“什么将军不将军,我就是个地地道道的竿城人,”
游贵生道:“是不是将军不说,我看你是个知书明理的人。我有些不明白的是想要问问你。”
覃飞道:“有什么不明白的事,游贵生家你就说吧。”
游贵生道:“听说我们竿军这回是打了大胜仗的了,可我们得到了什么?不又是一座又一座的新坟,大人,你说我们这场仗打得值吗?”
“敌人把枪口逼着咱,咱能不打吗?”覃飞道,“老兄,你儿子小佬真是好样的。”
“好样的,好样的…..”游贵生道:“可是,死神把能干活的人都捉走了,市镇,村庄和田园都荒芜了,我们该怎么办啊?”
覃飞说:“老兄,我对不起你,我没能保护好你的儿子。”
“这不能怪你。”游贵生说,“这一仗,你也把宝贝儿子也赔上了。当初,我看走了眼,啸天,才真是好样的。”
“只是,当年我把你们害了…..也把我儿子给害了。”覃飞说着,有些哽咽,“老兄,你……不记恨我吧?”
“不记恨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游贵生边说边起身,佝偻着腰,慢慢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