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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霏霏,一顶滑竿晃悠悠行进在弯曲的山路上——1947年早春,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陈玉轩从四川印江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竿城。
抗战胜利后不久,国民党政府准备由重庆还都南京,陈果夫请******释去对陈玉轩的囚禁,准予返回湘西——一支著名骁勇部队曾经的最高统帅回到竿军的诞生地。
1937年8月三万竿军被改编为三十四师奔赴抗日前线,参加淞沪嘉善作战,血战七天七夜,战斗十分惨烈:四个团长受伤,四个团副死去,三个伤一个;十二个营长死去七个伤五个;连排长死去三分之二,负伤三分之一。该师7000湘西军人牺牲了4000,但日本鬼子也在湘西军人的打击下遭受重创,死去2000多人……那些被打残的湘西士兵,回到故乡,舔干了自己的伤口,又重新开赴前线——1938年4月整编后的几支湘西革屯军分别调入暂五师、暂六师参加长沙会战、雪峰山湘西会战,血洒疆场,为国捐躯。
这支骁勇部队从极盛时期的三万余众到最后全军覆没……像划过夜空的闪亮流星,竿军的历史由此画上了句号。
山城用红色砂岩垒砌成的古老城墙越来越近了,滑竿的行进速度明显的放慢下来。走进街巷,处处是白色经幡——在这短短数年间,这个小小的石头城几乎每一个家庭都丢失了自己的子女。狼籍在石板街上的枯叶,随风旋转,像清明时节纷纷扬扬的纸钱。看着想着,陈玉轩的眼眶里便充溢着泪水。
向晚时分,陈玉轩被滑杆抬回丁他在竿城的家。
他神色憔悴、疲惫。原本个头就小,那件大号旧呢军衣显得更其臃肿,其形象有如凤凰城暮春三月高台木偶戏里的角色——一根孤木外裹蟒袍甲胄。谁能想象他便是当年一统湘西、率兵万众的“湘西王“?
房屋不认得自己的主人,主人似乎也不认得自己的房屋了。这地方当初叫“陈家花园”,座落在小城西隅的笔架山上,背倚月城,门前石阶数百阶宽两丈,沿陡峭山麓加筑幽墙地势更显其高。一排可供数人合抱的梧桐树春绿秋紫倍添豪华气势。进头门,精致木楼数间高低错落,迥廊花径相迭相通,雨不打伞日不戴笠。庞大的花园占据整个山簏。山麓南北走向,至北临江建有一亭,无遮无掩放眼遍览江山奇景,亭上有主人颜体匾额题曰“聊天一楼”。
陈玉轩一从滑杆上下来,便踏到了从石阶隙缝里钻出蔓延勾连盘缠在一起的马鞭草。一种凄苦的失落情绪油然占满心头。
一个老者的身影从结满蛛丝的大门里跌跌撞撞奔下来。陈玉轩知道那是自己的老管家陈梦杰。
这位长者坼如银丝。当初负责整个大院里外一应事务:放账、收租、给诸位妻妾分放月分钱、年节应酬、日用开销、添置家什、管理花园……事虽细微,铺排指点都也红火一时,精神矍铄有如后生。如今看那跌撞步态已非当年“廉颇老矣“!
“陈老统、陈老统......“他还当初那样声音热烈。
他奔下石阶先跪地一拜,被扶起时便一把抱住主人老泪纵横:“可盼着您哪。今儿倒好,老统领您终究回到家了。“
回到家了。是的!可眼前的家就是那个夜夜缠绕在梦境里的家么?
这是个什么样的家啊!
金碧辉煌的院门早已暗淡无光。油漆斑剥石灰瓦垛脱落残缺。墙头长着枯索的狗尾草,麻雀在那里筑窝而燕子也许已多年不来造访那建在门楼下的旧巢了,白泥变成了黑褐色。院内的木楼曾每年用桐油光过,如今也换上了岁月黑灰的色彩。花园里疯长着乱草。通往“聊天一楼“的道路已被荒草埋没。几处花坛则如荒凉的坟冢。真是四壁萧然,满眼凄凉!
但这到底是自己的家,是自己唯一可赖倚存的归宿。
自从一九三九年他离开竿城赴重庆面见******据理陈辞,只因不愿钻蒋设置的“狗洞“而被扣押软禁于四川南川,至今已七个年头。这七年里终日被各种身份的特务严密监视,穷愁交加,所历生活之高压皆梦想所不及。其后数年,他一直靠悉心研制、销售弹棉机以维持生计。
当时湘西旧友王尚质曾来信劝他迁居南岳。陈玉轩在回信中说:“迁居南岳之议自是吾兄爱护之,诚然湘局变化去年夏已料及之,而薛岳不意冰山之不可靠见日即消。轩纵无事决不愿向其低首、丧失人格,区区苦衷兄必能见谅也。“
一切飞来横祸皆因薛岳而起。薛岳既然主持湘政,陈玉轩又不愿低头,自然得久久苦度那难熬的流寓他乡寄人篱下的生活。正如他后来在一则日记里所说“予数载以来所处之困苦,在旁观皆为予感叹昔者。“
好在长夜终有尽头抗日胜利,薛岳离湘,自己还是从南川辗转印江,回到了家山,没有客死他乡。
这一夜,虽是睡在充满着霉气的破旧木屋里,陈玉轩却感到分外的安然,憩静在梦中像是又闻到了城中文庙里交枝的两株大桂花树醉人的浓香。
纵穷愁交加,赖何以处之?他总结了一句话--一知命乐天而已。
他决计以知命乐天的态度在家乡安度暮年。妻妾几房、随从数众——荒凉冷落的陈家花园又热闹喧腾起来。
“陈老统。“老管家忙碌了几天脸上倒见红润起来。他拿着一迭纸呈交给主人,说:“这是近期要做的房屋修缮家具添置、伙食采买月份薪水的开销预算请您老过目。”
陈玉轩是时正在吃早点:一碗玉米稀饭、几个油炸灯盏窝。他很久没有吃到这种家乡口味了吃得津津有味。他接过单子看到的总计是五位数字。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老统,我可是抠了又抠算了又算这是最省俭的了。“管家忙作解释。
“我知道。一屋老小,万废待兴,哪有个不花钱的?“陈玉轩放下碗筷,躺倒在木靠椅上,“我只是在想这些花销哪儿有个出处。“
老管家不再作声。是啊,哪有个出处?
他知道老统领这些年在外流寓,囊空如洗,在南川时办了个“三一纺织厂”,却不善经营,连年亏损,还是在迫不得己时斗胆致函******、何应钦、陈果夫和张治中等要求索价退回薛岳提走他的一部私人所赠电台。经陈果夫多方设法,蒋批下七万元遂解燃眉之急。如今又过几载,自然已用空耗尽,想再寻一处索赔已是“师出无名“了。
“老统领,帐单就先放在您这里。您老慢慢计划,我也想想主意。“管家陈梦杰告辞走了。他不想催逼太紧。厢房里又变得寂静沉闷。
“唉!“陈玉轩长长叹了一口气。
陈玉轩被这样一个小小的问题难住了好几天,往昔指挥万马千军攻防驻守、批阅文牍经营湘西千里疆域似乎也没有这么难。
几个不眠之夜后,他决计仍捡起自己“老本行“。
他把管家陈梦杰叫了来:“陈老,你马上跟我出去一趟。“
陈玉轩已经换上了一件旧对襟衣。
“好的。我就吩咐备轿。“
“不用了。“陈玉轩摆了摆手,“不远,就去河边上走走。“
管家有些不解地:“河边风大,您老又刚刚行远路回来,身体恐怕......“
“我的身体没事的。“陈玉轩故意有力地活动了几下身子骨,尔后神秘地说,“告诉你,我将要采取一个重要行动。“
陈梦杰不知他所说的“重要行动“为何事,一路上都在想:前一阵子凤凰街上闹腾过好一阵子,说是国民党政府要搞大竞选。陈老统莫非是想要活动个省府委员当当?心里这么想,却不敢乱问。他知道老统的脾气,怕挨骂。
城北面有一条绕城长河叫沱江,是沅水的支流,水极清,是从极高远的山村里来。江边有村寨、木楼;有浣纱的苗女白白的手、白白的脚浸泡在透明的水里;江上有木排、竹筏有歇着鸬鹚的扁担船——这一切皆浪漫处颇适于作画吟诗。陈玉轩也是爱作诗的,诗名虽不及本城的星六先生(星六先生跟柳亚子交谊颇深是南社的诗友)。只是今天他没有那份雅兴。
陈玉轩说:“明早,我俩去五辆车看看。”
五辆车,因为有巨大的五辆水车而得名。沱江两岸的山民很早就学会了如何利用沱水巨大的动力。他们在江上用巨大的块石筑起一道又一道拦江坝。在坝的两岸竖架起筒车和碾房一一这些东西虽说也是极富审美价值而被墨客骚人入诗入画,但创造者的本意却是为的生计。
春早的山垅里,野花刺鼻的香,各处都是开始忙碌的农人。收罢菜籽的水田,蓄上水,经过一段时间的浸泡,在阳雀的啼唱中声中便可以开犁了。那是农家一年间最忙碌也最兴奋的时刻。
陈玉轩来到一间破旧的水碾房。他来,是怀着生命的本体意识。
这碾房的构造不超乎通常的格局:几排“人“形屋架,上盖茅扇。石坝将截获的水流逼入小渠。小渠从碾房下通过转动巨大的木制涡轮。涡轮通过中心轴带动碾房上的石轮。石轮在石槽中不停滚动用于碾米、碾包谷、碾荞麦......当然也可设置一些附加设备对原料作再加工,用于擀面、轧粉。
陈玉轩此行的目的是:探求如何借用沱江巨大的自然动力来弹棉花,以使自己在南川开创的未竞事业在故乡完善并发扬光大。
“好啊!我看准能成功!“陈玉轩因兴奋而变得容光焕发。
是时,他正蹲在碾槽边乘巨大石轮离去而尚未复来的间隙抓起一把新米拣一粒放在嘴里嚼嚼,尔后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糠灰,“要是把棉花跟牛毛混纺起来做帽子那一定会很暖和。“
“梦杰,我要办一座弹花厂、一家纺织厂。”说话时,陈玉轩眼光闪亮,“这样,一切便全解决了。我们的生活都可以重来。”
“陈老统您说一切都解决了,我看还没解决呀!“陈梦杰跟在后头,忧郁地说,“弹花厂、纺织厂还不知是猴年马月的事。您要想想眼下怎么办?吃什么?穿什么?办厂得花多少钱?这样搞那不是癞子头上又添霜!“
陈玉轩停住了,过一阵才神情严肃地说:“这件事我不是没想过。办实业得花血本这没说的,只是本钱要下得准。我看弹花厂干得。陈老,我想把黄丝桥老家那边的田产卖了,另外还有乾州那边的房子也......“
这话说者和听者都会觉得未免太凄凉!
为办实业,奔波辛苦且不说,陈玉轩还得处处留神谨慎,既要将田地房屋变卖出去又不能露了“湘西第一大家“已濒临山穷水尽的老底。硬充阔气、妄说大话,难为他八十岁学吹鼓手,到老了还学“做戏“当“演员“。
陈梦杰看着在破旧碾坊里转悠的老统领枯瘦单薄的身影,完全想不起这位曾经风云一时的“湘西王”当年意气风发的英姿了。
“回到家乡,我的诗性又起来了。”陈玉轩指着碾坊歪斜木门两边的柱子,说,“开张的时候,我打算在这里贴一副对联:不羞老圃秋客淡,藐看寒花晚节香。你看看,这对联怎么样?”
“不错,好诗,好对子。”管家赞道。
“哈哈哈哈。”陈玉轩朗声大笑,“老陈,你不是故意给我灌米汤吧?”
俩人谈兴正浓,忽然山溪夹垅里隐隐传来一阵凄凉的呼喊声。那声音渐渐清晰,是一个女声与童声含混的交互应答:
“柄儿啊,你回来吧——”
“我回来啦——”
“柄儿啊,你回来吧——”
“我回来啦——”
陈玉轩支起半壁身子:“什么声?”
“是溪边招魂的。”管家回答。
感觉晦气,陈玉轩的脸色便有些不悦。唤魂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而且陡然放大了。陈玉轩感到背脊发凉,打个激灵。他看见碾坊旁小溪的对面茅草路上,一个手提黄色油纸灯笼的妇人和一个男孩子正慢慢走过来。
“柄儿啊,你回来吧——”
“我回来啦——”
人影越走越近,声音也越发凄切。
陈玉轩:“应答的孩子不是好好的吗?还招魂为的什么?”
“老统,莫管她!”管家说,“竿城人都管这老妪叫癫婆。他的大儿是在嘉善死掉的,尸骨没回来。都死八九年了,她就一直这样疯疯癫癫的…..”
陈玉轩听罢,鼻子一酸,禁不住潸然泪下。
“跑到这荒郊野岭来喊,未必有什么讲究?”陈玉轩用手去擦泪,不解地问。
“也没什么特别讲究。”管家说,“只是这后头坡有一片坟,也许这坡上埋的有她儿子的战友。”
“哦。”陈玉轩提脚便走,“老陈,我们山坡去看看。”
陈梦杰跟着老统领沿着溪边的小路走,转过一处山湾,一片白茫茫的世界突然出现在眼前。小溪两边的坡头上,处处是陈旧的或刚刚堆垒起的坟茔,处处飘扬着白色的经幡。有走近些,便见有很多人在挂坟。孤儿寡母,哀声动地。
那时正是三月,满坡满岭的白色刺莓花全开了,粉嘟嘟的,像召唤亡灵的经幡。粉蝶飞舞如纸钱旋转。广袤的坡地恰如一座白色的大祭坛。
陈玉轩心头一震,呆住了。
他的耳畔突然听到一阵阵“嗡嗡”之声,这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他看见一些挂坟的人开始往坡下奔跑,速度越来越快,人数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响。
“这是为什么?”陈玉轩有些惊诧。
“也许,他们看到是你老统领回到家乡了。”管家说:“是乡亲们欢迎您来了。”
陈玉轩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他没有笑。
管家说罢,却突然发觉有些不对劲。他看见那些呼号着涌过来的人群,一个个衣衫褴褛,而且眼睛发绿。他们疯狂奔跑,手中提着各种各样的杂色武器:鸟铳、柴刀、烧火棍子,镰刀,斧头……。仔细一听,他们全都大声呼喊着:
“还我儿子啊,还我丈夫啊!”
“还我儿子啊,还我丈夫啊!”
“还我儿子啊,还我丈夫啊!”
管家急忙用手指护住老统领。陈玉轩却一把推开了他。
面对如浪涛般汹涌而来的人群,头发花白,身材枯槁的老统领没有逃避,只是全身抖索着一把跪下了,跪倒在溪边的石板路上。
面对父老乡亲,他跪在了黄橙橙的大太阳下。
陈玉轩老泪纵横,长跪不起。
但晃动的人流和喧嚣突然消失了。陈玉轩惊讶地抬头看,眼前空空如野。
难道这全是幻觉?
不对呀,分明还是有喧闹声,还有爆竹声,以及震颤人心的铓锣声。人声也渐见鼎沸。
陈玉轩急忙爬起来,追寻着声音踉踉跄跄向身边的一处斜坡攀爬上去。气喘吁吁地来到山坳上,他看见了弯弯的清澈的沱江。
沱江河边有一个巨大的山洞。洞门口的石壁上藤蔓纠缠。“嗨喝嗨喝”的号子声中,一拨****着上身的健壮汉子正从这个巨大的山洞里走出来。他们脸庞黝黑,胳膊粗壮,身板孔武有力。他们齐刷刷举着双手,共同托举出一条描龙绘凤的大木船。
这船当地人称之为“母船”。
先一年的端午节后,龙舟竞渡罢,水手们会把那条担任竞渡隆重仪式的大船——“母船”安放进江边的巨大洞穴供奉,待新一年沅水再一次涨端午水的时候,再隆重将“母船”请出。
后生们托举着出了大洞,将“母船”置放在一处有如祭坛的河边大石头上。石头前的河湾里停泊着数百条大大小小的木船,场面蔚为壮观。
年轻壮实的水手成扇形跪立于“母船”周遭。一个巫师领头跳起极原始的湘西土著祈福舞蹈。舞者列成两排,从山坡上一直排到湖畔。他们身披麻草,个个脸上涂着黑色的锅烟,非兽非神非鬼般蹦蹦哒哒,滑稽而隆重。
祈福后,一个老者将一张系着红绸的长浆递交给领头的后生。后生接浆,把桨高高指向蓝天——一年一度的端午佳节又要到了,后生们得开始进行龙舟竞渡的演练。
不管是风调雨顺、不管是饥馑荒年;不管是太平盛世、也不管是战乱频仍,每到这个时候,河湾里总会响起了只有端午时节才会出现的激越奔腾鼓点。
(全篇完,感谢广大读者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