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之前。
　　陆决明在黑暗中睁开了双眼，发问：“人与鬼到底有什么分别？”。
　　“你的结论是？”钟正南正望着窗外发呆，听到陆决明的发问，头也没回的丢下了这么一句。
　　“宏观的看，人和鬼生活在不同的时空之中，也有不同的表现形式，但是从心理上来看，好像并没有什么区别？”陆决明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刚成为鬼物的时候，我和你有同样的想法，”钟正南摇了摇头，“但那只是幻觉，是生而为人的惯性。每个鬼物终将经历那么一个时刻，明悟自己再也不是人类了。”红袍大判转身面对着陆决明，眼里是深沉的悲哀，“人类是生物、精神与文化等多种层面概念的集合。我们鬼物不是人类，也永远不会变回人类。我们是某种更加偏激，更加极端的精神聚合体，仅此而已。”
　　一天之后，陆决明面对着黑暗中的两点红光，明白了红袍大判眼的悲哀来自何处。
　　那不是人类能够拥有的目光，那种全无理性的疯狂，无关胜负，无关荣誉，已经毫无尊严可言。
　　纵然在世时创下了滔天的伟业，死后也只能成为被地狱玩弄的小小野鬼，在地狱的操纵下进入了现世，成为陌生人的附庸，厮杀着铸就别人的功绩。
　　这样的鬼物还是那个横扫乱世，千古无二的霸王吗？
　　不，霸王已经死了，现在站在这里的是一只没有身份，没有尊严的野鬼。
　　所以就厮杀吧，说是疯癫也好，说是狂乱也罢，只要能让我回忆起一点点的荣光，让我记得……
　　我曾为人。
　　“力拔山兮气盖世！”夹杂着叹息的咆哮响起，一杆黝黑的铁枪突出黑暗的重重包围，也穿透了四周汹涌的杀气，向着朱邪点去。
　　虽然相隔数百米，气势却早已无视距离，贯通一切。
　　在枪尖出现的那一刻，朱邪的印堂就开始隐隐作痛——这是被锁定了的象征。
　　这疯子来真的？！
　　朱邪却是毫不后退，大踏步迎了上去，右手的金属光泽迅速黯淡了下去，那一片黑色变得更加深沉内敛。
　　随着枪尖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前进，漆黑的枪身也不断从黑暗中寸寸涌现。
　　芈羽的身影挤破黑暗，一跃而出。
　　他的身形比之前在屋顶的时候大了不止一圈：身高超过三米的黑色巨人宛如金属铸就，体表的道道沟壑里流转着岩浆似的光体，全身的关节生长着锋利的突刺，躯体运动间竟然发出铿锵之声，好似一件人形的凶器。
　　钟正南的面色难看起来，“果然，已经初步掌握了释厄。”
　　陆决明紧盯着战场上的黑色巨人，轻声念叨着：“明了因果，知道无法回头，开始渐渐脱离人性桎梏，走上了鬼道的鬼物吗。”
　　他一半是赞叹一半是叹息的道：“即使不再为人，却也勇于探索鬼道的方向，真猛士也。”感受着芈羽高涨的气势，他又想起了什么，只能不无失落的叹息：“可惜只要踏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随着芈羽挺枪冲向朱邪，后者的双脚却迈起了轻快的步伐，甚至连踏步声也没有。
　　于是很诡异的，全身漆黑的巨人，卷着滔天的气焰破风而来，而圆寸头的猛将兄却只是面无表情的竖起黑色的拳头，无声无息的迎了上去。
　　数声异响同时出现，然后一切都归于静止。
　　“锵”，是黑色的拳头砸开了枪尖。
　　“呲”，是枪头前行扎进了朱邪的左肩。
　　“砰”，是黑色的拳头笔直击中芈羽胸膛。
　　“咚”，是两只野鬼齐齐倒飞而去砸进水泥之中。
　　芈羽显得十分狼狈：霸王的类金属外壳碎裂了大半，完全暴露在外的胸口还留下了半寸深的拳印，他躺倒在钢筋水泥坑里艰难地喘着气，最后咳出一口黑色的液体。
　　朱邪也并不好过，猛将兄的左胸被霸王枪强势的扯出一个透明的窟窿，如果是人类的话这种伤势应该已是弥留之际了。
　　幸而两位都是鬼物，所以仅仅几个呼吸的时间之后，他们就回复了平静。接着，二鬼各自站起，如果忽略此刻他们身上恐怖的伤痕，那么完全可以说是平静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在魏勇的视界里，一条微弱的黑线从王愚人的身上延伸到了芈羽的胸口，于是后者的伤势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起来。
　　朱邪也朝魏勇挥手示意：“可能会疼，稍微忍耐一下吧。”
　　魏勇点了点头。
　　下个瞬间，同样的黑线从自己的掌间伸出，链接到了自家野鬼的左胸的伤口上，然后有黑色的雾气浮现，迅速的修复着破损的组织。紧跟着，魏勇体内传来阵阵刺痛，感觉上就像是自己是个毛绒娃娃，正被人不断抽取里面的棉芯。
　　芈羽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果然，先来找你是正确的。”巨人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的凹陷已经不见，只剩下红色的瘢痕。
　　朱邪左胸的创口也已经闭合，他活动了下左臂，无奈的耸了耸肩：“还要再打下去么？”
　　“不，大餐当然要留在最后。”霸王扭了扭脖子，意犹未尽的瞥了场上的众人一眼，冲着王愚人嚷道：“今天就先到这里为止吧？”
　　王愚人先是皱着眉看了看朱邪，又看了看魏勇，继而点头同意了他的决定。
　　霸王纵身来到王愚人面前，顺手抄起了这位瘦弱的孤魂，后者的一句“等等”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噎了回去。
　　绝代霸王的身影，几个起落间就消失在了视线里。
　　伴随着王愚人那断续而模糊的尖叫声：“啊啊啊啊啊——”。
　　朱邪和魏勇面面相觑，最终还是魏胖子先开了口：“我们也走吧？”
　　“走吧走吧，好好的衣服就这么捅了个大窟窿。浪费，太浪费了，还得再买一件……”这一对孤魂野鬼就在朱邪的抱怨声中从楼梯走了下去。
　　一时间整个楼顶只剩下了陆决明和钟正南。
　　夜风温柔的吹拂过树林，发出连片沙沙的声响。
　　“我怎么有种虎头蛇尾的感觉？”陆决明看了看已经变成废墟的楼顶。
　　“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他抬手指向芈羽离去的方向，“霸王借助宿敌的逼迫，适应了现世的力量体系，熟悉了在人间解放释厄的方法。论鬼道门路，在世野鬼之中，已独占鳌头——当然代价也很恐怖，毕竟刚刚只要稍许差池，就是堕为邪鬼之流，神智泯灭不说，还要成为当世公敌，终也难逃一个永镇地狱，再无天日的结局。”
　　他又指了指楼梯的方向，“至于这位‘十三太保’阁下，宿敌相邀，慨然应战，胆魄与气度俱是一流。只是刚刚抵挡霸王枪的那一招，与释厄状态似是而非，不知是什么门道，想来应该也有极大的收获。”
　　“还不够是什么意思？”魏勇的话里充满了不敢置信。
　　“就是说刚刚的战斗还不够激烈，所以我还不清楚怎么进入释厄状态的意思？”猛将兄一脸无辜。
　　魏勇苦恼的抱起了脑袋，“刚刚你们差点拆了两层楼，这都不够的话也太夸张了。”
　　“没办法，刚刚项羽根本没认真，我也有点懈怠。”他摊了摊手，“这种事也要靠灵感的，你们不是也有首歌说‘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吗？”
　　“你说你一个野鬼，这种老歌歌词用得这么熟练真的没关系吗？”
　　一人一鬼晃荡着走进了自家小区门前的小巷。
　　魏勇凭着夜视能力先察觉到了不对。
　　“谁！？”
　　“少爷。”来人一张嘴，魏胖子绷起的肌肉就放松下来。
　　一位身材精瘦的银发西装长者，眉目间流露着超然的儒雅气质，梳着老派绅士才会选择的背头，挺拔的站在巷子中。
　　他恭敬的弯了弯腰，继续说道“老爷派我来找您。”
　　“如果我不想去呢？”魏勇皱起了眉。
　　“那老仆说不得就要用上一些非常手段了。”自称老仆的长者把右手伸进了裤兜里，摸索起来。
　　被勾起恐怖的童年回忆的魏胖子立刻举手投降，“我去，我去。”他转头准备介绍一下身边的朱邪，却不知该如何介绍自己的野鬼，“这位是……额。”
　　“少爷的朋友自然也可以同去。”老人再次弯腰，双手向着一人一鬼的背后做了一个引导的动作。
　　一辆黑色的宝马七系自然的停在了路边。
　　想起自家老爹，魏勇一阵头疼，但还是硬着头皮上了车。
　　黑色的轿车载着这对孤魂野鬼消失在长街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