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杉一脸忧伤地回到了医院宿舍。
　　经过了几次培训和考试以后，她已经正式开始自己的工作了，回想起这几天的窘迫，她垂下了头：连续的操作失误；因为不认识路送东西送错地方，还耽误了时间；弯腰低头道歉时，没有注意距离用头把人撞得头破血流·········崇青对此头疼不已，尾杉也觉得自己可能并不适合待在这儿。所幸周围人都对她保持了包容的态度，然而谁也不敢再让她干活了。她现在名副其实地在，嗯，可以叫做“领空饷”。今天崇青意外地派给她一个任务：“反正不差你一个小护士，从明天起，你去一角书屋兼职做个临时工吧。放心啦！你这边的工资还是保留着，告诉那个人，是我让你来打工的。明天我让人带你过去。”
　　尾杉在床上躺着，盯着天花板，脑子空荡荡的。忽然，她想起了那天在书屋借出来的那本书，一直匆匆忙忙的，当时好像是随手丢在了屋里，反正只是一个意外出借的书，她也没打算看。
　　现在，她爬了起来，从角落里搜罗出了那本书，拍拍灰尘，拿着书坐到了床上。
　　这是她第一次仔细端详着这本书，书显然是有一点年份了，但是还很干净整洁，书上没有名字。翻开扉页，一行有点生硬的手写的字映入眼帘：“没有人知道什么是真实，而我也不能告诉任何人。——为了亲爱的小七”。
　　尾杉看不懂这些假装很深奥的话，心里没有什么感觉，只是好奇谁是小七。于是她继续往下翻，除了扉页上的字，之后都是漂亮的印刷体了：
　　“NO.1
　　姓名：恽超英
　　性别：男
　　死亡原因：喉癌
　　今天是我见到第一个客户的日子，下午他被护士推着进来这间屋，老头因为手术的原因，已经不能再说话了。听护士说，他的家人希望他能偶尔找个地方散散心。他的眼睛还有光芒，但曾经一定更加明亮。看上去他好像恢复得不错，但我知道，死亡离他不远了。他十分奇怪护士为什么带他到这个昏暗的屋子里来散心，歪着脑袋瞧了瞧护士，但是不能说话，只好干坐着。我示意护士可以离开了，然后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人。
　　我把他的轮椅推到唯一的一张桌子跟前，告诉他这里虽然只是一个小书店，但我能做的并不只是卖书或者借书，有时候会多一些其他的服务。老头对此完全不感冒，脑袋慢慢耷拉下去，只是惬意地享受着片刻的宁静，好像快要睡着了。我微笑地看着他，心想他马上就不会是这副样子了。
　　在书架上翻找了一阵之后，我拿着一本书在他旁边席地而坐：“不介意的话，我给您念念书吧！小店也就只有这么点东西了。”他说不出话，我直当他默认了，于是翻开书，找到那篇文章，然后轻轻念到：“京中有善口技者。会宾客大宴，于厅室之东北角，施八尺屏障，口技人坐屏障中，一桌、椅、一扇、一抚尺而已。”
　　话音未落，老头子就已经坐直了身体，双手抓住轮椅两侧的扶手，不住地轻轻颤抖。他瞪大眼睛瞧着我，眼里是激动、疑惑、当然还有恐惧。过了一会，他慢慢靠上了椅背，眼里怅然若失，我瞧他逐渐平静下来，便继续自顾自地给他念书了。
　　······“撤屏视之，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我缓缓地合上书，抬头看着英先生，觉得这实在是了不起的绝技。他的眼神里此刻满是怀念和自豪，但仍有掩饰不住的遗憾。因为家里后辈们都是含着金汤匙出生，他们只愿意享受长辈们留下的财富，却没有人愿意吃苦受累，他没能为这个绝技找到一个合适的继承者，而他现在再也不能表演这项绝技了。
　　天色已晚，护士回来要接英先生回病房了，他回头看着我，想要问些什么，却说不出话来，但我知道他的心意。“明天您要是有空的话，我在这里恭候您的到来。”我微笑着目送他离开。
　　次日，英先生如约而至：身上的病服已经换了一身灰色的袍子，胡子和头发也打理干净了。护士十分惊讶于他的这身打扮，但我在门外就拦住了她，然后接过她手上的轮椅，亲自推着英先生进了屋。
　　这次轮到英先生吃惊了。我得意地望着他：此时屋里唯一的桌子已经被一扇八尺屏风围得严严实实，推开屏风，桌上摆着一把折扇、一块醒木。他从轮椅上探起身，抚摸着桌上的物什，眼里闪着晶亮的光。
　　末了，我对着他躬身道：“先生虽不能言，但只心中所想，亦可使己酣畅淋漓，乞再观绝技。”老人终于笑了，他闭上眼点了点头，于是我合上了屏风。
　　随着一声醒木，后退三步，凝神静听：
　　足移泥面，草拥玉踝；踏石登船，流水嘤咛。斜走江面，静水流深；一叶轻摇，飘然过岸。舟顿身稳，便弃船上岸；当是时，微风轻吟，遂觉神清气爽，怡然而行。
　　及至山脚，树木渐合，草木更盛；浅雾浮沉，气息不定。拾级而上，落枝碎叶悉悉索索；树冠愈茂，而日光愈稀，两颊冒汗，喉音轻喘。昏蝉在侧，残音断续，露水凝滞，悬而不滴。
　　埋头愤力，顿步而上，视野渐明，新途忽现：直路平缓，蜂鸣花裙。心情复佳，匀息而进。又数十步，遇一崖壁，左右折行，上下翻钻，至一青石。石出山体，横纹浅深，又有密林沙沙，左右相护，唯此处门户洞开，但见对面：
　　三面环水，四面环山；铜钱穿眼，虎踞龙盘。
　　于是意气风发，大喝一声，气息激荡，心旷神怡。
　　循小路，攀险石，至一绝径：一侧高耸入云，一侧深不见底。贴壁而行，亦步亦趋，出气倒吸，万籁俱寂。又一步，屏息立停，碎石入涧，回音清远。出小路，遇石洞，从口而入，落针可闻。
　　摸索而下，微闻滴水入石，叮咛有致。前行数十步，隐约如泉眼无声，流水惜细；复十步，声稍显，小溪潺潺；又十步，声渐大，水声哗哗；再十步，入拐角，声复失，光复暗，不闻其声。又数步，出：
　　霎时间五雷轰顶，万籁俱响：飞瀑直下声，水流撞击声，水拍石声，木撞水声，水花四溅声，鸟翅声，猿啼声······一时齐发，众妙毕备。
　　惊入旁路，急步而离，喘息短促，雷音渐失。又几步，出山脚：碧海波平，凉风习习，虫鸣如丝，鸟鸣如笛。
　　一声醒木。
　　······
　　打开屏风，我望着满面春光的英先生，也笑了起来，“真是精彩的一出《山行》啊！”，他看着我的眼，递出了询问的意思。“没错，我能听见您心里想的一切。”我并不打算隐瞒他，“不过希望您为我保密，如您所愿，如果您准备好了，就把您怀里的本子交给我，我答应帮您办这件事。”我给他倒了一杯水。他坐在那里，打量了我许久，又想了一会儿，终于从怀里拿出一本泛黄的册子，递给了我。他看着我的眼睛，说了很多很多。
　　末了，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然后掏出一百元压在杯子底下，自己推着轮椅离开了，没有再看我一眼：“没有让人白白帮忙的道理。”
　　我目送他出去，刚好看见护士回来接他，后边跟着几个人，应该是家里人来看他了吧，这是我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见他。隐约里，我听到有人嘀咕：“这次老头子要是大难不死，遗产咱又得等到猴年马月去。”
　　所以第二天，英先生走了，那时我想，那些孙子们终于可以开心地继承遗产了。但是英先生应该也放心得紧吧，我低头瞧着这本泛黄的小册子，英先生最宝贵的遗产，心里盘算着该什么时候去给他寻一个绝技传人。
　　以上。”
　　······
　　尾杉合上了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吗？她绝不相信这种骇人听闻的事情是真的，要是能知道别人心里是怎样想的，那简直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人了！
　　夜深了。一些细微的声音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走到窗台边，拉开帘子，望向对面的医院大楼：楼里看上去一切正常，只有一间窗口的灯忽明忽暗。应该只是灯坏了吧！她摇了摇头，关了灯，躺回床上准备睡觉，但是刚刚在书上看到的内容一直在她脑子里萦绕不去，她不停地翻身······
　　此时，崇青正在大楼里值夜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