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年没再说什么，端着一碗玉米粥一口气喝了下去。
　　刘帅这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脑袋里乱得很，他不知道答应父亲出去寻人是对还是错。自从妈妈下世后，父亲的身体一直都不太好，他这一出去不知要多久，飘在外面的人，不知又会遇到多少困难，他心里也实在为父亲的身体担心。可想来想去，就算他心里不愿父亲去，他能阻止得了吗？他了解父亲的脾气，是个认准了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主！他即决定了去寻人，肯定是深思熟虑也不是一时兴起。如果他不知道父亲以前和小翠妈的那段往事，单凭亲家关系，刘帅肯定会阻止他去寻人的。可他现在知道父亲念着旧情，没有孟红梅的下落他的心里比谁都苦，如果不让他去寻人，他在家里也会郁闷死的。他就是在这样杂乱的思绪中，熬过了漫漫的长夜，当远处传来几声鸡叫时，刘帅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悉窣声，他翻身起床来到院子里。
　　晨光曦淡中，刘晓年的肩上斜挎着一个柴筐，筐里放着一件棉大衣。他这样准备是有道理的，走在路上的人，不知道何时何地才有落脚地，拿上一件大衣，即抵御了早晚天气的凉意，万一找不到住宿的地方，找个柴草堆把大衣裹在身上也好对付。
　　刘帅眼睛热热地小声问：“爸，这么早你就走了？”
　　“早晨赶路凉快。”刘晓年说。
　　刘帅从口袋里掏出准备好的五百多块钱，递过去说：“爸，这点钱你拿着花。”
　　刘晓年说：“我有钱。”
　　刘帅坚持着说：“穷家富路。你还是多拿些钱吧。”
　　刘晓年不再和他争执，默默地把钱接在手里，掖进了贴身的口袋里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刘帅目送爸爸出了门，茫然地收回目光，转头看到蓬头散发的小翠正站在台阶上。小两口因为小翠对刘晓年的态度这些日子一直在龃龉，心里怀着父亲离别的担忧，此时更是对小翠有着一番说不清的怨怼。没好眼光看她，垂着头绕开了她，一个人回了屋。小翠麻木地站在台阶上，心里一阵委屈和失落，眼中遂落下了大颗的泪珠·······
　　灵车在狭窄的街道走走停停，凡是遇到街口或拐弯，都有村人摆一条板凳“截吹”。这可是“吹打班”的人大显身手的时候，出头、露脸、拉活，都在此一博。所以格外卖力，无论是吹拉弹唱都博得了村民们一阵阵的喝彩。到了村庙台前，那个随队的小姑娘还把外衣甩掉，当街跳起了舞，说不上好看不好看，一阵搔首弄姿就让少见世面的村里人大饱眼福了。好容易熬到出了村子，孟红志肩扛白幡一个头磕谢了前来送葬的亲戚朋友，站在村口高岗上的唢呐手悠扬的独奏中，孟家人拉着灵车来到坟前。来“落忙的”人齐心协力把孟老太太的棺材从灵车上抬下来，下到坟坑里就用铁钳掘土掩埋。跪在坟前的孟红梅眼见老母被埋，忽激动地跳进坟坑，四肢八叉地伏在棺木上，哭着哀求“落忙人”不要埋老母。场景着实乱了一阵子，最后是孟家年轻力壮的几个后生跳进坟坑，把哭叫的孟红梅强行抬出来，那些“落忙的”人才得以继续。转眼间，黄土一冢，孟老太太就和人们天各一方了。
　　亲家
　　第十九章
　　就像情感压抑、身体虚弱日子里的梦魇，刘晓年没有意识地走，该往哪里走？哪里才是孟红梅曾时出走的路线？他一无所知。晨曦里的空气还带着露水潮湿气息，刘晓年大步出了村口，踏上青黄不接、斑斑秃秃的田间阡陌。尽管前方的路不知通向何方，但他有信心，找到她，一定能找到她。他一路走一路问，虽然大多数的人回应令他失望，但他的信心不败，坚定地相信前方一定会有希望。
　　太阳在头顶聚成了焦点，马路像一块被烤红的铁板，散发着热气，远远望去像起了淡淡的雾。行走的刘晓年被烤得热汗淋淋，口干舌燥，看到不远处的树荫下有一个卖冷饮的小摊，就迫不及待地走过去。摊主是个老太太，一脸纵横的沧桑，狡黠而世故的眼神，一看就是常在外面久见世面的人。她热情地和刘小年打招呼，露着缺失的门牙，笑的样子很滑稽：“大兄弟，热坏了吧，吃点什么？”
　　刘晓年把整个身子躲进树荫里，从头上摘下草帽，一边扇一边喘息着问：“有矿泉水吗？”
　　“有。”老太太打开了面前的冰柜，弯下身从里面找。
　　刘晓年又不失时机地叮嘱了一句：“要带冰碴的。”
　　老太太把一瓶水送到了他的面前，说：“今儿停电，这些水还是夜里冻的，没有带冰碴的了，你就凑合着喝吧。”
　　刘晓年把水接在手里，拧开盖子，大口大口地喝，一口气喝下了一瓶水，才感觉五脏六腑的火气息了些。他索性盘腿坐在了树荫下，用拳头锤打着又酸又麻的腿。
　　老太太望着他问：“大兄弟，你这是要去哪儿呀？”
　　“我也不知道，我是在找人。”刘小年抿抿嘴，想起什么似的望着老太太问：“对了，大姐，你总在马路边待着，看到过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吗？”
　　老太太笑了笑说：“这马路上每天走的人多了，谁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时候，那个人穿什么衣服，长得什么样？”
　　刘小年指手划脚地说：“麦收前，人长得白白的，大大的眼睛，短头发······对了，穿一件粉白格子的褂子，黑裤子······”
　　老太太听完，蹙眉陷入了回忆中，眼神散开了，嘴角蠕动着，自喃说：“麦收前，人长得白，大眼睛，穿花白格子褂子·······须臾，便从恍惚的状态里醒过来，兴奋地说：“看到过，看到过，麦收前确实有这样一个女人从这里路过，当时，天也是这么热，她已经热得一脸红，路过这里时大概是口渴了，一双大眼睛总是往这里看。我就说大妹子热了吧，她就向我点点头，我说过来吃根雪糕，她停了一会，也没说话就又向前走了。我看她眼神举止有些不正常似的，还以为是个神经病呢。”
　　刘晓年心里一阵揪心裂肺的痛，他暗暗的想，一定是她，一定是她，想是她出来时身上就没带钱，否则天那么热，她连根雪糕都舍不得吃。刘小年心里又痛又乱，从地上爬起来，急着问：“那你看到她向哪个方向走了吗？”
　　“那边。”老太太用手一指。
　　刘小年急着付了矿泉水钱，背起地上的柴筐大步地向老太太指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见人就问，有人说没见过，有人说好象见到过，希望的信息像诱饵总在前方似有似无地晃荡，诱使他一路急赶，不知不觉天快黑了。刘晓年疾走了一天，也没正儿八经吃过饭，肚内早已饥肠辘辘，他想找个旅店歇息一下，于是，他向路人问明了旅店的位置，向旅店赶去。
　　马路边，一排低矮的红砖平房墙壁上扭扭歪歪的写着“旅店”两个字。那能给路人回家感觉的地方，同样也给刘晓年一种温馨的感觉。走到近前，拴在门口的大黑狗，挣着脖子上的铁链拼命地嘶吼唤出了旅店的主人，一个四十多岁黑巴巴的女人。她瞪着漠然的目光看了刘晓年一眼，问：“住店吗？”
　　刘晓年点头说：“住店。”
　　“进来吧。”女人说完就带头往门里走去，拴在门口的大黑狗看到刘晓年走近就更疯狂地嘶叫起来，没拿他当好人，那架势是要挣脱脖子上的链子冲上来把他咬个稀巴烂！走在前面的女人回过头对它训斥了一句，大黑狗就低眉顺眼的哑了嗓子，摇着尾巴回了窝。黑女人把刘晓年带到了旅店里（一间有大通铺的房子里面），然后对他说：“你把钱交了吧。”
　　刘晓年问：“多少钱？”
　　黑女人说：“八块。”
　　刘晓年从口袋里掏钱问：“这里是什么地界？”
　　黑女人说：“河间的边界了。”
　　刘晓年给了她十块钱，趁她找钱的时候又问：“你这里有什么吃的吗？”
　　黑女人说：“只有面条。”
　　刘晓年说：“行，多少钱一碗？”
　　黑女人说：“西红柿鸡蛋面五块，肉丝面七块。”
　　刘晓年说：“那给我来碗西红柿鸡蛋面。”
　　黑女人就拿着手里准备找给刘小年两块钱说：“那你还得给我三块钱。”
　　刘晓年从口袋里掏钱给她。
　　“你等会，做熟了我给你端过来。”黑女人收了钱就出去了。
　　刘晓年把自己的东西找个空闲的地方放好，在较干净的大铺上躺下来。这一身的疲惫直到躺下来才感觉得到，全身的骨节又酸又痛，虫啮般的难受，真想就这样好好睡一觉。躺了一会，听见外面响起了狗吠，他睁开眼睛，看到黑女人又领进了三男两女，均都是四五十岁的人，其中一个女人看上去更老，白了霜发，弯了背脊，一幅老态龙钟的样子。这群人看样子是一伙的，进来就像一家人似的相互安排。过了一会，女老板把做好的面给刘小年端了进来，刘小年没地方放，就圪蹴在炕沿把碗捧在手里吃。面条的味道不敢恭维，少油没醋不算还煮焖了，面条没有了筋骨，像面糊糊，所谓的西红柿鸡蛋面，也是西红柿多鸡蛋少。他忙于赶路，一天没好好吃过一顿饭，中午只买了两块钱的切糕吃，早已是饥肠辘辘，哪还管好吃歹吃，是一碗热乎乎的东西，吃到肚里人不饿就行了。
　　后住进来的那群人，原来自己带着干粮，待歇口气后，凑到了那个上岁数的女人铺前，这个拿出一样食物，那个捧出一包东西，大家围在一起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旁若无人地说笑，像到了他们家一样。刘晓年躺在自己的铺上，听着他们说话，渐渐的了解他们原是算命的一家人。他们一边吃着饭，一边说着白天自己的收获。刘晓年真是困了，就在他们的吵吵声中迷迷糊糊的睡去了。这一宿睡得很实，竟没有梦，一觉睁开眼睛就大亮了。他揉着眼睛爬起来，发现和他同住的那算命的一家人已先行离开了，大通铺上留下他们没有叠起的被子，散发着让人欲呕的脚臭。
　　阳光别样的新鲜，像被泉水洗过的草莓。刘晓年肩背柴筐又开始了一天地找寻。他依然按照昨天找寻的线索沿路询问一个穿花格子上衣独自行走的女人。但走出了很长的一段路，都没有人说看到过。刘晓年生怕找错了路线，不敢再往前走，巡回着又往回返，又走了十几里路，来到一片荒芜的湿地，在一个放羊人的口中终于又找到了中断的线索。
　　放羊人是个胡子邋遢的老汉，没有沿的破草帽使他那黢黑的脸暴露在炽烈的阳光下，像成熟的瓜果冒着油。他似乎整天一个人在这个没有人的地方放羊寂寞得很，看到刘小年远远地走过来，就主动热情地打招呼，还掏出大烟斗邀他吃烟。刘晓年谢拒了他，问他有没有看到过一个穿花格子上衣的女人。他这一问就让那放羊的老汉愣了下来，想了想，正色地问：“穿花格子，黑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