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客户小王打来电话，说是需要我提前完成他们的文案，最好在五月之前。我一愣，问：“不是说好定在九月之前的吗?”小王沉默了半晌说：“十分对不住，打乱了你的计划，但……老爷子，怕是熬不过了……”该来的还是来了。
　　乙巳年的六月，我路过武汉。彼时，“火炉”还在酝酿着它炽烈的内心，希冀在之后的几个月尽情释放它的狂热；细风还是有的，但吹不弯发梢，吹不皱东湖的波涛，吹不停南来北往的脚。我去拜访了恩师。他已经退休多年，闲居在家。我那天到他家，正是下午，他家里很热闹。恩师看到我，“嘿嘿”一笑，拍了拍我的肩膀，似乎想感受下我多日不见的变化。师母见了我，眉梢一挑，微笑着对我说：“来啦！赶紧坐，我去泡茶。”她还是那么亲切，只是发丝的颜色有些驳杂了，这瞬间让我想起了儿时在山野嬉游时见到的那些野草的样子，褐色、绛色、白色、黑色，杂乱而又自然，我又回忆起野草中散发着类似于发霉的味道，这让我有些焦虑。恩师拉着我的手让我坐他身边，他的手红润温暖而厚实，我没有享受到这双手年轻的时候的抚摸，有些调皮的孩子享受到了，但他们绝对早就忘了，这双手也忘了。这时候，他在感受着我这些年的故事。这时我发现，还有两位正坐在沙发上，也微笑着看着我。一位老人，头发已经全白了，发梢能看到点点烫染留下的黑色的印记；双眼非常有神，就像那山间的一汪泉水；皮肤细微松弛，但干净、明亮，没有看到一星黑色的斑点。我微笑着向这位老人点了点头，恩师介绍说：“小子，这位是——我的老朋友。”这时，师母沏好了茶，递到我手边。我伸出手向老人说了声：“幸会!”这样，我们就开始闲聊了。
　　恩师向我讲述着老人的风云往事，老人有时候摆手，说：“陈年旧事，见笑了。”有时候叹息一声又点点头，那是在回味艰苦的岁月中烙印下的痕迹。我安静地听着，也随口说了句客套话：“您的故事可以写成一本书了。”老人瞥了一眼恩师，随之又淡淡地笑了笑。师母给我们又添上茶水。
　　恩师对我说:“我这老朋友到我这来，就是为了这事，想让我帮他写点东西，我和他交往几十年了，他的大事小事我都熟悉，比如：他年轻的时候总爱啃手指头。”恩师还没说出，就听见老人一声咳嗽，好像是被烟呛住了。“那事儿就算啦！不是重点，不是重点”，老人吸了一口茶，淡淡地说，“不用写得那般详细，只用写我多年来吃过的苦。我百年之后，两脚一蹬啥也不知道了，可要留给儿孙一些精神食粮。”
　　恩师一边掸着烟灰一边说：“老王，说实话，我手关节多年就有病，再加上已经退休多年，不知道还能不能提起笔来。不过今天燊伢子来了，我倒是可以推荐他给你立传，他是我得意的弟子，他一定会让你满意的。”
　　老人打量着我说：“这可是很耗费时间和脑力的事儿了，既然你的师父都这么说，他一定是非常相信你了，我相信他的眼光。”我说：“我现在经常帮一些公司做文案，有时候也帮人写写传记，不过，我不知道您对传记有什么要求。”恩师掐灭了香烟，说：“韩信点兵——多多益善！燊伢子，你得帮我和老王把这事搞定，至于他的经历，你可随时问我，我也会写点他的事儿给你作为材料，你再润润色，丰富丰富，毕竟年轻人思维活跃，我啊！如今成老朽啦！”
　　既然恩师这么说，我就点头答应了，不过对于恩师自嘲老朽，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认同的。他的头发虽然斑白，但依然精神矍铄。在我对未来的期望中，连同我的父母，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和“朽”字相关的。我幼时写字的书桌、吃饭的餐桌，如今虽然已经有所残缺，但依然坚固地待在我老家的房里，他们还没有“朽”的气息，我也没有让他们朽掉的权力，当然最终还是会有朽掉的时候，那也是我不再着意之后。
　　随后恩师与聊了老人的经历，让我看到了老王世界的色彩。当然，这还是有些像素描的肖像画了，我得找个时间细致入微地去勾勒背景，然后着色，最好还有一些动人的故事。
　　斜阳透窗照到了茶几上，茶水金光闪闪，细毫如孑孓在不停地蠕动着。师母已经准备好了丰盛的晚餐，恩师拿出了好酒，看样子是做好了让我们不醉不归的准备。我知道几杯酒下肚，我就能从老王那里拿到很多丰富的染料，哪怕是藏在深山远坞，也能被这发酵了的情感精华一一拽出。
　　斜月。远处热闹着的音响挑衅海浪。酒瓶只剩下空气，空气中弥散着酒气。开门声，关门声，碗筷孤单的呻吟声。远处的远处的远处，也还是斜月，也有着只剩空气的酒瓶，但没有我。我属于哪里，似乎哪里又不属于。我彳亍在街道，突然想起了《心是孤独的猎手》中的哑巴辛格，不过，我不会静静地等待，或是深谙于喧闹的孤寂中。管他呢，“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找个地儿躺躺，看看来来往往的人，对！来往的人不就是老王生命中的过客吗？看他们，也就是看老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