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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丙午年四月的那个清晨,澎湃的花香把我的神经拧得紧紧,我得去医院看看重病的老王了。乙巳年的冬天,老王摔了一跤,后脑勺着地,昏迷了很久。后来醒了过来,病情时好时坏。
老王住在省立医院。我先打电话给他儿子,询问是否可以去见见老王。小王询问了医生,叫我下午晚点过去。老王上午做检查要花费很多时间,午后需要休息。我就在医院的停车场里坐在车上等着,直到下午将近四点半,小王给我来信息说,可以过去了。我就提着一篮子水果去探望老王。
看到我的到来,老王心里很平静。他鼻孔里插着透明而微微泛黄的管子,手臂上插着针管,像是已经属于了他的一部分。他瘦了好多,脸色蜡黄蜡黄,眼睛没有了昔日的光泽,但依旧努力地张得大大的望着我。他抬起了一只手臂,算是和我打了招呼,我伸过手去,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依旧有力,似乎又是他用着最后的气力。
不多时,我就出来了。他的儿子跟着我,示意我走远些,他有话要对我说。
“你看我父亲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震惊呢?不久前还生龙活虎,如却今危在旦夕。”小王唏嘘不已,能看出这些日子,他的身心都有些疲惫了。“放宽心,不要着急,王伯一定会挺过去的。”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说。
他点点头,握住了我的手,说:“借你吉言,但愿如此。”他突然凝望着我的眼,想从我的眼中看出一些微妙的东西。他苦笑一声说,“不去小姨家看看吗?”
“或许是要去的,但怕她心情不好。”
“去吧,和她说说话,她的心情或许会好些。”
我点点头,告别了小王。看着渐渐西沉的落日划过又一个让人迷醉的四月,我决定先去武汉的江滩转一转,看看那灯火、画舫,翌日再去雪姨家望望。
乙巳年的六月之后,我时常拜访老王,老王叫王德合,兄弟姊妹五人中,他排行老四,他的儿子叫王祥龙。
大概是九月的时候,他发了个定位给我,叫我导航去那里,他在那儿等我。那是武汉城郊,老王在郊区有工厂我是知道的,他之前说天热,就没带我去。到了那里,入眼是一片民宿,整齐的房子像下豆腐似的,棕色的墙面,湛蓝的屋顶,三间三层精致楼房,妥妥的居家别墅。他在民宿大门口等我,我随他来到了一栋靠中间位置的楼房前,这些楼房都有一层地下室,大门两旁是斜斜的走廊,走廊安着不锈钢的栏杆;门前有四根柱子支起的门楼,入门处有十来见方的一块空地,铺着绛红的瓷砖。
大门敞开,有一帘纱门。老王移开纱门,步伐轻快,径直走入。我随着老王的步子走进了屋子。屋内有着淡淡的芬芳,像是茉莉花的味道。老王引我到屋后的阳台上,有一位女子在那里。我走到阳台,入眼是各色的盆栽花花草草,高的、矮的;熟悉的、不熟悉的,像是在那里开大会。这个阳台不小,大概有个五十平方,搭着阳光棚。
“这是我夫人。”老王对我说。
听到声音,她转过头,手里的水壶依然倾斜。她愣了片刻,似乎才从她走神着的思绪中回过神。黑色的长裙、花白的短发、银框老花镜,一齐涌入我的脑海。我忙对她打招呼,她似乎忘记了笑容,或者笑容很久没有居住在这张看去颇为淡雅的脸上。她要老王先去招待我,她先浇完花。老王撇了撇嘴,手一摆,叫我跟他一起进客厅去。
幸好是老王的故事,让我暂时忘却了作为不速之客的尴尬。老王告诉我,他们兄弟姊妹五人,和他最亲近的是他的妹妹。我说,我可以和她聊聊,作为旁观者,有些记忆反而更深刻。他告诉了我地址和联系方式,我便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去见见他的妹妹。他似乎有些话欲言又止,我当时没有在意他的表情,我以为他想说的话与他夫人有关。可是,至始至终,我都没能很清晰地了解他的夫人,哪怕是最后,他的夫人还像在云端眺望着的仙子一般。我真想顺着轻飏而上的风与气,到云端去看看,那儿有着什么风景。
九月,在白天似乎和七月、八月并无不同。移动着的花花绿绿的伞,粗壮厚实的金链子,滚圆滚圆的大肚子,松垮的皮带,水头十足的透亮的镯子,高耸的峰峦,晃动的肚脐眼,随处安家的刺青,干巴巴、营养不良的风。一到晚上,伞把这些都收拢了去,该藏哪里就藏到了哪里。
我在九月的晚上寻找老王幼时仰望星空的感受。他锐利的目光得益于那时躺在竹椅上仰望天空及天空的更深处。他说他看到过很多颗流星,但从来没有许过愿,因为那时谁都不会对着流星许愿。如今九月清朗的夜空,零星能数上那么几颗,好似都被老王隐匿了去。时不时地,飞机的轰鸣声由近及远,由远及近,那闪烁的灯光就当作是流星划过吧!我也假装听到了老王儿时慷慨激昂地对着天空许愿的话语:“我要天天吃米饭,我要餐餐吃大块大块的红烧肉,我要……我要好多好多……”我没见过流星,至今没有。我孩提时,虽然也看星空,但更在乎看月亮,尤其是农历八月十五的月亮。我祖母常在月下给我讲“月亮开花”的故事。我在月夜喜欢坐在她的腿上,她一手护着我的身体,一手不停地摇着蒲扇。她说在中秋这天,如果望月心诚,月亮就会开花。如果见到月亮开花,向月亮许愿,月亮定会满足许愿的人。有那么一个人,我已经忘了他姓甚名甚,似乎祖母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是个男的。他盼望了很多很多年,终于盼到了一次月亮开花。他激动不已,一时不知向月亮要什么,就手托着下巴,不停地捋啊捋,想啊想。不料,一阵金光闪过,那人的下巴上长出了丈许长的胡子,等他想好对月亮说要什么时,月亮又恢复如初了。那人空长了满下巴的胡子,可这胡子怪神奇了,剪了又长,剪了又长,总是那么长。祖母说,如果我能守到月亮开花,一定要满屋子的金子。我问祖母金子是什么样儿的,祖母叹了叹气,从柜子的抽屉里拿出一根银簪子,说就是这样,不过颜色是黄的。我就要过来天天把玩,后来,那簪子被我弄丢了,我也一直没见过月亮开花。
乙巳年的中秋前,我准备到老王的妹妹家去收集一些素材。我打电话过去,说明了来由,她并没有惊讶,约好了中秋前一天相谈,看来老王做好了她的工作。我静下来,甚至好些日子,头脑中都会浮现老王夫人的影子。我回忆着她浇灌着花花草草的模样,画面缓缓地向左或是向右移动,我看到了好几株结着半黄半绿果子的金桔树。那几株树的叶片是那样的单薄,却翠莹莹的,果子鼓鼓囊囊的,看不到半点儿斑点,就像她那素雅的面庞一样。我突然很想摘那些果子尝尝,虽然多半会是酸掉牙的,只是想狠狠地咬上一口,至于何种滋味,就不再去管它了。我在超市里寻到了一些模样相同,色调更可爱的果子,然后在路边就着干瘪的热风咽下。我咽了一路的风,风的味道有些寒酸,幸好这果子有着扑鼻的香味,不然,九月的雨水就太寒碜了。
在我去老王妹妹家的前一天晚上,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是个女孩子打来,听她的声音并不算陌生。她说:“我们见过面的……在林老师家……那天,就是我坐在舅舅旁边……”我的大脑中的画面就瞬间回到了那天在恩师家的情景。我点着一支烟,问她:“您找我,可有何贵干?”她说:“明天,可不可以带我一起回家?我妈说你明天要去我家,我正好也要回去。”我迟疑了片刻,很想拒绝,想找个理由搪塞一下,可惜的是,我那阵子在武汉,除了写老王的传记,我没有其他事儿可忙。她听出了我的犹豫,说:“如果麻烦,那就算啦!反正明天到我家也会再见面,我在家等你吧!”我却下意识地说:“你住哪儿?我明天早上九点来接你。”她高兴地告诉了我住的地址,并说她会在那小区门口等我。说完之后,我的耳畔嗡嗡声阵阵,竟有些迷茫了。
六月的时候,我在恩师的家里见过她,那时她和老王一起坐在沙发上和师母愉快地闲谈着。我随恩师进入客厅,一眼便扫到了她的模样。白色体恤衫,深蓝牛仔裤,白色网鞋;没有戒指,没有项链,没有镯子,没有眼镜,我看到她的一双大大的眼睛正呆呆地望着我,她抬着头并俏皮地偏着,似乎是听到了好笑地故事准备借着老王的胳膊靠一靠。这是极具征服力的眸子,那么明亮而有活力,似乎正等着别人乖乖地钻进去。当然,我的定力是极强的,有时候,越是充满兴趣的人或事,越是要表现出毫不在意,如若沉沦于此,就如扑入烛火的飞蛾了。我在之后的这几个月,似乎淡忘了这双眼,因为我已经练就了对这种眼眸近乎免疫的能力。人人都爱美的事物,喜欢据为己有,深藏着,赞叹,歌颂,甚至为此付出青春与生命,除非有着不可告知的故事人才会漠然地望着,仅仅是望着地时候。
我老家的书柜的屉里至今仍裹着一叠书信,我一想起那些,就能够回忆起那些薰衣草纸笺的味道。那些字迹一直在我的记忆深处,每个字迹都锁着一个圆溜溜的大眼睛,对我眨呀眨,笑啊笑。在那些书信中,我似乎是徜徉在无尽的温暖的海洋里,属于我的海洋,没有惊涛骇浪,没有尽头和冰凉。多么美妙的世界,它告诉我,这是爱的世界,要我用心链接,去回应,然后让它成长。这个世界来不及哺育就离我而去,我没有看到它的成长。
找到老王侄女居住的小区,老远就看到她戴着一顶素色圆帽,帽檐有一圈白色的蕾丝花边;身前立着一个银色行李箱,手上拧着一个袋子,她那样静静地望着来往的车辆。我内心稍稍有些歉疚,前一晚有些失眠,起床后在宾馆里收拾竟耽误了一些时间,等我到那儿,已经过了九点半。我把她的东西放好,对她表示了歉意。她坐上副驾驶,满不在乎地说没事儿,并把手上的袋子给我。我打开一看,是一包早点。我张了张嘴,望着她,她圆圆而又闪亮的眼睛也正看着我,我想问她怎么知道我空着肚儿,但我没问。我的眉头向上挑了挑,对她笑了笑。随后飘进我的鼻腔、肺腑的是淡淡的米兰花的香味。这香味让我不知不觉地安适于这稍显燥热的气氛中。
于是,在途中,我开始和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她说上几句,望我一眼,我的心顿时紧了紧。我腾出右手摸了摸脸、嘴角、下巴,一切光滑而干净,没有一点儿瑕疵,甚至连一根胡茬都没有。在这个早晨,我对它们进行了前所未有的围剿,受到惊吓的它们此时应该躲在我的皮肤里层瑟缩着。我很满意它们的屈服和安静,但右手仍留存着它们悸动的温度,有点烫手。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这些年我身体的各个部分和我内心配合得还是相当默契的,我那一小方天地,撑起我的春夏秋冬,写作、问候、品茶、交友,风雨不突兀地来,霜雪也不径自地去,所有都那么简单又那么灿烂,我很知足了,不需太多索求。快到她家的时候,我忘记了和她说话,好像她问了我什么问题,我回答了含糊的几声“嗯”,声音被车窗外的嘈杂吞没,她不再看我,斜着脑袋靠着车窗边闭眼。
几乎要累趴下的三轮车堆着硬纸壳子老高老高,中间嵌着一个黑瘦的身子;黝黑的柏油马路在远处却泛着白光;绿中带着黄的树叶打着旋儿;卖梨的贩子在树下摇着扇;小路窄窄,小路旁的草儿歪着脖子长;蝉鸣震进了车里。她抬起头,望了望窗外,捋了捋额前丝发,她的家要到了。
她家门前有两个圆形花坛,镶了白色条状瓷砖,两边都长着两丈来高的桂花树,此时桂花还未盛放,只有点点淡黄、芝麻粒大小的花苞。我小心地从花坛中间拐进去,停在她家门前的院子里,院子两旁没有围栏,但隔壁两户人家铺设着的不一样高的水泥地面,就像是有了个分界线。她家三间三层楼房,外墙也是白色瓷砖,有的地方已经脱落而斑驳了。我准备帮她把行李箱提进去,她执意要自己提。她倾斜着身子,双手握着提环,把她的一双白色小皮鞋磨得“嗤嗤”响。我拧出一箱猕猴桃,跟着她走了进去。
她家大门敞开,没有纱门,乡村大多数人家如是。她大声喊了声“妈——”,楼上传来一声回应。我就听见急快的脚步声在楼上如雨点般响起,然后是楼梯间。似乎是瞬间,老王的妹妹就来到我面前。看她的样子要比老王年轻很多,束着的长头发黝黑黝黑,发丝间透出点点的微光,这是不同于染了色的、没有感情的黑。她有点微胖,额上有几缕皱纹,然面容是明亮的。她的脖子上挂着一串珍珠项链,穿着白色锈花棉衬衣、黑色涤纶长裤。我叫她王阿姨,她招呼我坐下,并给我泡茶。
她女儿跟她说,那客厅桌上的水果是我拿来的,她连忙笑着说我太客气,不需要破费,况且我也只是来办事。在她倒茶的时候,我看到客厅橱柜的那面墙壁上,挂着一个黑白相框,男的,看上去并不像老人。我突然明白了,似乎老王对我欲言又止的话就在于此了。我不禁多看了几眼,王阿姨双手捧着茶杯送到我面前,我仍看着那照片。她叫了我一声喝茶,我才回过神,起身道谢。
“晓晓,收拾好了东西下来陪客人坐坐,我去做饭。”
楼上传来长长的一声:“哦!”
我说:“没事,您先忙。有些事情我回头再问。”
王阿姨忙去了。楼上传来了有一句没一句歌声,我熟悉的,不熟悉的音调。我抬头望着楼梯口的地方,歌声也从那儿冒出。我头上的电扇呼啦啦地转着,这卖力的凉风让我有些眩晕,我调小了风速,似乎仍不满意,干脆关掉了。正好,双耳清净。我想坐在椅子上假寐一会儿,似乎没有多大作用,而且我此时并无倦意。我端起茶杯,晃了晃里面的茶水,茶叶此时已经沉入了杯底,晃动并不能让它们在杯中游弋着。我呷了一口,有股清淡的香、微微的涩,和我平时喝的绿茶味道大不相同。这应该是王阿姨自己茶园里的茶了吧!喝了几口茶,我还是把恩师给我的有关老王的资料拿出来看。不多时,歌声渐渐清晰了起来,从楼梯口如潮水般冲了出来,伴随而来的还有淡淡的米兰花香。
“嗯?谁关了?”她打开了吊扇,风又伴随着呼啦啦的声音将我环绕。我面前的稿纸也跟着“啪啪”地摇摆。我清了清嗓子,她看了看我,把风调小了点。她看我专注于这些稿纸,也过来拿起压在车钥匙下的几张。“哇!林老师写的。大师出手就是不一样啊!”她一边看一边啧啧地称赞。她似乎感觉哪里说错话了,半晌幽幽冒出一句:“你写的也不错嘛!”我回了回神,似乎在想,她会在哪里看过我写的什么文字呢?她看不看好像都无关紧要吧!我摇了摇头,摒弃了这一念头,继续从恩师的文稿中找寻我的灵感与思路。
吃完午饭,我和王阿姨聊了一会儿,在她收拾碗筷的时候,她女儿晓晓悄悄跟我说,她妈妈每天是要午休的。因此,在收拾完后,我就让王阿姨休息,等她睡醒再聊,她表示了歉意并欣然同意了。
等王阿姨睡得沉沉的时候,晓晓把我肩膀一拍,我一愣。她说:“想知道一些秘密吗?”
我说:“什么秘密?”
“关于我舅的。”
“请讲,我洗耳恭听。”
“跟我来。”
我跟着她来到客厅后面一间幽暗的房子,里面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有些许发霉而混浊的味道。她打开灯,从一个老旧的深红的柜子里拿出一本影册。她递给我,让我看。我翻开硬壳封皮,看到第一页都是晓晓父母年轻时的照片,有黑白,有彩色,彩色照片有几张边角都已经开始模糊了,也有年代稍近而塑封了的。我没有作声,随手翻到第二页。第二页里是晓晓幼时的照片,大多是光头,圆嘟嘟的脸,穿着开裆裤;也有王阿姨夫妻俩抱着这孩子的照片。我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说:“你小时候就是这模样?太可爱了。”
“这不是我,”她指了指下面一张有着短短头发的照片,说,“这才是我。”
我看了看她指的照片,那张确实更像她的模样。我说:“你还有兄弟姐妹吗?”
“有,猜猜看是谁?”
“这谁猜得到。”我随口而答,不过我转念一想,一个大胆的猜测在我内心生起。她让我猜,一定是我见过的和她很亲密的人。
我犹豫了下,望着她在灯下水灵的眼睛,说:“难道是……”
“对,就是王祥龙,他是我亲哥。”
原来如此。我瞬间又明白了许多,老王夫人那淡雅出尘的形象似乎凝实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