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族是崇拜火的民族，在以往的千年间，我们出生于火塘边，死灭于火焰中，火葬是我们一贯的习俗，爷爷也是如此，七十岁的老头子，一生从不弯腰，但最后仍不过是趴在枯黄大地上的一撮灰烬而已。
　　虽然住在人烟稀少的木浮山，但爷爷的声望远近皆知，在葬礼那天，有许多人跋山涉水而来，整整七八百人，超越了过去十几年里木浮山的人流量总和。
　　依薇也来参加了葬礼，她哭得比谁都更伤心，爷爷熟识她的父母和爷爷，交情很深，我们每回出山的第一个落脚点就是依薇家。彝族年的时候，她会背着一块猪肋排来我家拜年，爷爷和阿婆对她就像对自己的亲孙女一样，喜欢得不得了，阿婆为她织衣服，爷爷为她买礼物，处处想着她好，两个老家伙每年总有三四个月要把依薇接来家里住。
　　当然，在我眼里依薇是天底下最美最可爱最善良的女孩子，她虽然和我一样不喜欢念书，但什么事都做得来，手勤快，心机灵，她是开在凉山深处的一朵野蔷薇，带刺的同时，温柔无比。
　　葬礼上依薇抱着阿婆，哭的声嘶力竭，连五脏六腑都快要吐出来，我站在前来吊唁的沉默老人们中，无法过去安慰她，我试图挤出点眼泪，但我怎么也哭不出来，我想嚎叫，但也没那个力气了。
　　我的悲伤存在于所有人之前，没有谁比我更清楚爷爷，我的眼泪早已经流干了，我的哭喊也早已经枯竭了。
　　爷爷被羊毛色的擦尔瓦（彝族服饰，一种羊毛披毡）包裹住全身，他长得高又瘦，所以躺在柴堆上像一只趴着的大虫子，我接过旁人准备好的火把，扔到柴堆旁，看火焰将这只不辞而别的“大虫子”掩盖。
　　他化成了一缕青烟，如同缥缈的魂灵，枭枭飘向辽阔的天际，他已经升入天国。
　　而就在前天，爷爷的声音突然从我耳畔响起，他指挥我去拿到他的一点骨灰涂在脸上，这样就能看见他，然后一直坐在门槛上，不抽烟，也不理我，从早晨到黄昏，枯坐了一整天。
　　昨天我和阿婆给他做了最后一顿饯行饭，他与我做了约定，完成我和老羊的【天命交互】后，再无踪迹。
　　我坐在院子里，三棵花树挨在一起，但却显得各自孤零零的。
　　我在是否有人来找我驱鬼，我的脑子强烈地希望没人来找我，这样我就可以一劳永逸地摆脱驱鬼这种封建迷信的行当，拿着我的几百万，带阿婆去大城市里享福……但不知道为什么，越是等候，我越是感到忧愁，仿佛有一只隐藏的手揪着我的心，问我是否真的想完全背弃爷爷教授的一切，完全离开我的前半生所熟悉的一切。
　　这种忧愁让我焦头烂额，我甚至快要分不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了。
　　我暗骂自己：“傻逼玩意，不是总说要和这些东西划清界限吗，妈的怎么现在纠结了？没出息啊……”
　　了漫长的两个月，我瘦了很多，阿婆守着我，实在忍不了了，她觉得再这样下去，我这小孙子不疯则傻，哪有活人像生了根似的坐在院里，怎么劝都不管用，啥也不思啥也不想，只有死人才这样一动不动。
　　阿婆当然找得到治理我的办法：“别以为阿婆收拾不了你，对症下药，对徐一下依薇，孙子你等着！”
　　依薇的脚步声“啪啪哒哒”从山路上响起，我萎靡不振的意志突然像注入了几枝鲜叶，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院墙外。
　　如我所料，依薇想揍我的时候从不光明正大，她从院墙外翻进来，飒爽落地，拍拍手上的灰，随意捡起地上的一根小木棍，气冲冲朝我走来。
　　我全程目睹她的行动，但我没有躲，躲哪里也躲不过依薇。
　　“告诉我，徐一，你现在在干什么？”依薇指着我的脑门，“给你三秒，想好再说。”
　　“三秒？”我突然回忆起爷爷那一晚让我用三十秒温习黑白术的事儿，“依薇，你别打我。”
　　依薇愣了，清澈的眼眸里多了点心软，但她还是拿着棍子捅了下我的胳膊。
　　“你……你在这里坐多久了，要不是阿婆打电话给我，我都不知道你是这个样子，心烦的话来找我啊，跟我说，跟阿婆说，像木鱼一样不敲不出声什么意思？”
　　“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依薇，屋里的阿婆听到了动静，忙把电视机关了，跑出来。
　　“我的小依薇，你总算来了，你看看这祖宗，他是吃完睡，睡醒就在这树下坐着，像个稻草人似的，阿婆我要被逼疯了，你结结实实的抽他一顿，把他丢了的魂儿给抽回来。”
　　“好，阿婆，这家伙交给我，你身体还好吗，有没有好好吃饭？”
　　“阿婆身体好着啊，一天吃两斤饭，唱两百斤山歌呢，就是徐一他这样子，我一个老婆婆拿他没办法，你得立刻，马上给他掰转回来。”阿婆边言语边回屋，“我去做菜，这几天天丫头你就住在这儿，反正农忙也过了，你家里没什么事。”
　　依薇欲言又止，但还是应了下来：“好。”
　　她来得很匆匆，从木浮山外的天地坝子镇到这里有三十公里，她想必是骑了一个多小时的电瓶车才能这么快到达。
　　见阿婆走了，依薇赶紧扔掉木棍，踹了我一脚。
　　“走，去老地方说，傻大个儿。”
　　“哦。”
　　依薇说的老地方是指院子西侧大仓房的第二层，我们沿着梯子爬上去，里面是我和她改造而成的“二人空间”，我称之为“一薇妙妙屋”，她称之为“薇一妙妙屋”。
　　我躺倒在一个大蒲团上，依薇坐在她的藤蔓秋千上摇，只有在这个地方，她和我之间没有丝毫隔阂，我们能说任何话，听任何话。
　　“傻子，你怎么了，阿婆说你疯了，我看你还没有疯吧，还认得回薇一妙妙屋的路呢。”
　　“是一薇妙妙屋。”我提醒道，“我没有疯啊，我是在等人来找我，要等半年。”
　　依薇脸上大大的问号，我尽量简短地告诉了她我和爷爷的约定以及我目前的困扰，她用指头互相敲指头，认真倾听着，接着给出她的理解。
　　“意思是爷爷让你半年内要等人来找你驱鬼，如果有你就当驱鬼师，没有你就不用再传承他的衣钵是吗？”
　　“对。”
　　“可你又什么也不会，只有驱鬼这一个熟悉的东西，让你现在就做选择，你还没准备好，对吗？”
　　“对，依薇你真是我肚子里的蠕虫，我的心事除了天知地知，就是你知。”
　　“那叫蛔虫，真是没文化。”依薇抱着胸说，“依我看，你等也是等不到的，爷爷虽然有时候对你很苛责，但他很爱你的，他只是在考验你的心，如果你真的不愿意继承他的驱鬼术，他也不会怪你的。”
　　我摇摇头道：“哎呀你不懂，我和爷爷做了约定的，男人之间的约定，高于任何协议，必须遵守。”
　　依薇笑了，又甜又傲：“那你就等吧，你再等两个月也等不……”
　　依薇还没说完“到”字，院子外突然传来汽车引擎关闭的沉闷声，随即响起一个呼喊的声音。
　　“有人在吗？大师！有人在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