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抱着老羊，像看智障一样看着我。
　　“你小子是不是癫了，打它干嘛，你他妈就是吃它奶长大的。”
　　“你才是癫了！你要吓死我啊……能不能不要这么突然出现，你现在是鬼魂啊爷爷，能不能有点觉悟？”
　　我余惊未消，拍拍手从地上爬起来，爷爷还在跟我扯皮。
　　“我可没吓你，你是被羊吓到的。”
　　爷爷把羊放下来，吆喝一声，老羊就像听懂了似的，咩咩叫着进了屋，爷爷走过来，黑色的眸子看了看我，随即从我手里拿走了他的烟杆子。
　　“赶快过来，天亮我就得走了，抓紧时间。”
　　我低头掏出手机，现在是凌晨五点三十五分；抬头看看东方，依旧是一片漆黑。
　　爷爷现在毕竟只是一个鬼魂，如果我没有用他的骨灰擦眼睛，我根本看不见他，至于他什么时候离开，我也不清楚。
　　爷爷端坐在他的松木椅子上，身体发肤新鲜，宛若活人，我拉着个小板凳坐在他旁边，老羊也朝我们爷俩靠过来。
　　“孙子，你知道我们彝人死了会去哪里吗？”
　　“知道，洛尼山，孜孜普乌。”
　　“对，彝人死则灵魂回归祖界，回归远古始祖阿普笃穆的居所，那里应有尽有，是一个高于人间的人间，人们到达那里后便过上幸福的生活。”
　　“怎么着？你还想骗我跟你一块儿死啊？”
　　“来亦是去，去亦是来，朝着我们来时的路回归，这才是真正的宿命。”
　　“那爷爷你怎么不回归到你爬澡堂子前的时候，那样你就不会死了。”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畏惧死亡胜过畏惧活着。”
　　“我就很怕死，要不是爷爷你把我像看门狗一样拴在身边十八年，我早就进城赚大钱了。”
　　爷爷不厚道地笑了，那模样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
　　“你是说小学不会乘除法，初中不会解方程，高中不会几何题的家伙，想在如今这种靠数字公式挣钱的世界挣大钱？”
　　我不屑：“理科不过是人类的基础艺术而已，文科才是这个宇宙的终极美学，至高无上，尊贵荣耀！”
　　爷爷说：“你文科也不见得如何如何好，孙子，你身上没有一点能和别人比较的优势，唯有一种，你胜过他们。”
　　我好奇了：“哪一种？颜值？才华？品德？魅力？”
　　爷爷嗤之以鼻道：“不要往自己脸上贴金，实话跟你说吧，你浑身上下只有驱鬼巫术是有用的，这么些年我把你带在身边，教你的可都是好东西。”
　　听完爷爷说的话我更嗤之以鼻了，这老头从我能认字开始就带着我到处装神弄鬼，用他的江湖妖术骗人酒食，哄人钱财，我基本充当着跟班的角色，他从来不让我插手，只是让我在旁边记笔记，记各种稀奇古怪又骇人听闻的驱鬼巫术。
　　也正是因为爷爷的一意孤行，我初中都没上完就辍学了，爷爷一方面跟政府推诿找借口，一边给我灌输所谓“驱鬼才是人间正道”“杀人犯法，杀鬼发财”“抓得鬼中鬼，做得人上人”等等思想观念，当年的我小得可怜，什么也不想，糊里糊涂就跟着爷爷一路走江湖。
　　但爷爷一直都只是让我看着他驱鬼，从未让我插手，无论我怎么恳求也无济于事，这让我很灰心，越是长大越慢慢抗拒和他去干那档子事儿，前几天也是因为这个跟爷爷吵了一架，爷孙俩儿闹僵了，我出门想去依薇家呆两天掰包谷……谁知道他就突然死了。
　　“你说的对，我一无是处，学习成绩不好，头脑简单四肢也简单，没爹没妈没奶没姥，跟你这个爷爷抓了十几年的鬼，不对，是看着你抓鬼，我肯定什么也不会啊，你还想要我怎样？”
　　爷爷看着我激动的样子，沉默半刻，他似乎也有点后悔，但眼神里很快再次充满坚定。
　　“孙子，爷爷这些年可能有些亏待你，但这并不是错的……哎，你去把你的笔记拿过来，忙完了这点事我就走了，不在这碍你的眼，行了吧。”
　　爷爷的语气很忧伤，我意识到刚刚自己说的话有点让他伤心了。
　　“爷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诶嘿嘿！你个臭小子，你爷爷还需要你可怜啊？要可怜的是你自己好吧，以后没爷爷你不晓得要吃多少苦，快滚，去把笔记本拿来。”
　　“你个糟老头子，我就知道……”
　　我的笔记本放在枕头下，白皮黑纸，为了避免夜里没有灯的时候看不见字，全部内容都用荧光笔撰写，爷爷这辈子对什么人什么物都很放纵，唯有对我苛责无比，完全就是想把我训成狗，嘴上说我读书没天赋不如跟他学驱鬼，实际上他只是害怕自己的巫术失传，想培养我成为他的接班人罢了。
　　“翻到倒数第二页，读读第四行到第八行间的内容，你就知道把羊带回来要干什么了。”
　　明亮的灯光下，我把笔记翻开，和以往的众多个夜晚一样，读书。
　　“，人之眼，施以白色巫术其三【天命交互】。此后二眼所见共享，所流同泪，魂魄相通……”
　　“读啊，怎么不继续了？”
　　“老头子，你什么意思？你要把我的眼睛换给这老羊？”
　　“此言差矣，但也大差不差，为了这点醋，我才包的这顿饺子；为了做这个事，我才养了这羊二十年。”
　　“你真的疯了！老头！”
　　我气得直跳脚，觉得他说的话就像屎一样恶臭。
　　“那些清华北大，哈佛耶鲁麻省理工的老教授老科学家都不敢把羊的眼睛换给人，你没开玩笑吧？我可是你亲孙子啊！你居然要拿你亲孙子的命来做生物实验？”
　　爷爷一脸的不置可否，他早猜到我会是这个反应：“那就是说，你不愿意咯？”
　　我甩膀子说道：“不愿意不愿意，我要和你那些封建迷信做决断，一刀两断，老徐家不能只会装神弄鬼那一套，你自己也知道，我爹之所以这么多年没有回过家，就是因为不想跟你学什么这术那术，我现在觉得他是对的，这些邪门的东西早该绝迹了，现在是新时代，不是那种天上掉导弹还以为是掉流星的古旧时候了，爷爷，咱们的巫术落伍了。”
　　爷爷眯着眼听我气呼呼地说完，一只手摸着老羊耷拉的奶子，一只手搭在膝盖上，他说：“麻麻批的，儿子加孙子全是怂蛋，我徐登上辈子是不是操了观音菩萨，绿了如来佛祖，这辈子等来你们两个前世报？”
　　我附议道：“因为爷爷你也是个怂蛋，你明明就喜欢阿婆，但你不敢跟她说，十几年了，宁可每天爬墙，爬澡堂子偷看也不想着怎么去表白，要我说，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我和我爹怂，都是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