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历二十六年，腊月十八，北狄都城。
　　上官俊雄裹紧毛皮大衣，寒风像刀子一样刮着他裸露的脸庞，他哆嗦着把围巾往上裹了裹，骂骂咧咧地走进路旁的杂货铺。
　　杂货铺设立在第五大道的街转角，坐落在一片交错的平房中，从路牌指示处拐进一条小巷，往前走几步就能看到。说是杂货铺，其实那座小房子里几乎卖市面上所有允许卖的东西，看店的是一个十分精明的年轻小伙，他的眼睛滴溜溜的转，一看就是天生的做生意的人。在北狄漫长的寒冷冬天，这里还会生起火炉。
　　上官俊雄到这里来的目的，倒不完全是买东西或者蹭火炉，更多的还是希望见到这家杂货铺的老板高天意。三年间，他和高天意建立了深厚的友谊，高天意看事情总会有另一方面的独到见解，总能为他指点迷津。
　　“上官大人。”店小二微笑着向他打招呼，他也笑笑表示回应，径直走到后房，掀开帘子，后面却是一个精致的庭院，显然，这座庭院的女主人一定是一个精细打理，同时又充满生活仪式感和情趣的人。
　　事实上，三年来，他都无法摸清高天意和他的杂货铺的底细，老板娘同时也是一个年轻的姑娘，不过他来的时候，她一般都在屋子里或是外面忙碌，高天意还有一个好友，他总是不修边幅，大大咧咧地进出庭院。
　　“高兄！”上官俊雄大声呼喊着，搓搓冻僵的手指，怨恨地看着弥漫的漫天大雪。
　　高天意微笑着打开房门，他一路小跑地冲进房里，带着满身的雪花和寒冬的气息。那姑娘坐在炕上裹得严严实实，笑意盈盈地向他打招呼。
　　她似乎想下床迎接这位客人，不过高天意示意她不必费心，他也连忙说道：“嫂子，不用不用，坐着就好，我自己来。”
　　高天意为他砌了一杯热茶，接着说道：“这种天气你跑来这边，是有什么事吗？”
　　上官俊雄小酌了一口滚烫的、冒着热气的茶水，说道：“那个连环杀人的凶手又出现了。”
　　漆黑的夜晚，鹅毛大雪依然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已经来到北狄都城近两年的上官俊雄早已习惯这里漫长的寒冬和似乎永远不会停歇的大雪。他现在要回侦辑司交班，今天轮到他值夜班了。
　　侦辑司，是北狄庙堂近些年才成立的部门，主要负责探查一些日常的案件和处理纠纷，除了在都城设立外，在其他几个重要的城镇也有分布。虽然是新成立的机构，但在苏枕雪的亲自建议下，侦辑司还会负责一些谍报方面的秘密工作，这或许是父亲派自己来这里的一个理由吧。
　　“你好呀。”同事热情地向他打招呼，他礼貌地微笑回应。
　　搓搓冻僵的双手，他呵着热气颤抖着打开桌上的卷宗，又起身把火炉往自己身前挪了挪。
　　北狄人民风彪悍，平时殴打和失手杀人事件也常有发生，但他们的法规意识又极强，也有很强的自尊心和责任感，每次总会很主动地认罪伏法。上官俊雄心想，若不是这个民族的这种特质，想必也没办法在这种苦寒地带繁衍生息，最终建立一个王国。
　　但这个凶手明显不同，他每次杀人的手法都极其精准，并且总会在作案后留下一个颇有挑衅意味的梅花印符号。几个月来，死在他手上的无一例外是都城身份地位都尚可的男性，死亡人数已经飙升至十七人，并且他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
　　上官俊雄焦头烂额地翻看着面前这本他亲自整理的、已经被翻烂了的卷宗，努力想从这庞大而又杂乱的线索中寻求一个共同点，他所受到的教育和他二十年来的生活经验告诉他，这其中一定有共通之处，只要发现这个盲点，他就有机会将凶手绳之以法。
　　已经是半夜了，不算大的北狄都城已经完全陷入了死寂，空洞的漆黑中，只有一个小房子的窗口发着点点烛火，那是侦辑司的办事处。在几个月都束手无策后，那位百忙之中终于脱开身的侦辑司创始人，北狄八境高手苏枕雪姑娘终于亲自插手了这件事，并命令他必须夜晚值班。
　　“所有的作案时间无一例外都是夜晚，你有什么理由晚上休息呢？”
　　苏枕雪一本正经地命令他，不过每次一见到苏枕雪，上官俊雄总会想起宁国江湖私下的那些传言。
　　苏姑娘似乎和当年那位风头无限的李安之大人关系不错。
　　上官俊雄简直要困死了，在他看来，晚上的值班可谓毫无用处，加入侦辑司这么长时间，他却始终处理着无关紧要的琐事。同事们明里暗里地冷落他，偷偷给他下绊子，把没人愿意负责的工作通通推给他。北狄都城阶层严明，在数不胜数的贫民居住的下城区，每年冬天都会冻死上万人，堆积的尸体只能等到开春时再焚烧。而富人居住的上城区和皇族居住的宫城，则夜夜笙歌灯火辉煌。
　　眼前的烛火忽明忽暗，在以窗外漫天飘扬的雪花为背景下，跳着活泼的舞蹈。上官俊雄没来由地想到画船上那个姑娘，那个他只需一眼，就再也忘不了的姑娘。
　　北狄庙堂学习了宁国金陵城的繁华，照猫画虎地在上城区中心湖上建了一艘画船，作为富家子弟游乐的场所。那时他正跟随同是侦辑司的一个伙伴去画船上处理一起纠纷，在人群中，他一眼看见了她。
　　她躲在人群之后，眼神宛如迷失在森林的小鹿，带着几分担惊受怕，带着几分怜惜和温柔，她姣好的面庞隐在薄薄的面纱后，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方手帕。
　　处理普通的纠纷并不费事，可她却深深刻进了他的心里。第二天，他用自己侦辑司的便利问清楚了那个女孩，她叫莫瑶，只是画船上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一位歌女。
　　那个老妈子似乎对她并没有什么好感，在侦辑司官员的一再追问下不耐烦地说：“这艘船有她没她都一样，客官您要是想，我不会问您要太多银子的。”
　　上官俊雄不好意思地摸摸头，自嘲道：“怎么又想到她身上去了。”
　　他一直没有喜欢的女孩，这或许是他自我的一种保护机制，他并不擅长处理亲密的关系，总会有一种束手无策的感觉，既然不擅长，那逃避也不失为一种选择了，他甚至会想：自己会不会失去了喜欢一个人的能力呢？
　　不过与莫瑶的相遇改变了他的想法。在那之后他又遇见莫瑶几次，她是一个活泼的女孩，与很多人关系都很好，即使背后看不起她的老妈子，在明面上也和她有说有笑。但同时她又是一个极有原则的人，颇为漂亮的脸庞在美女如云的画船上也毫无优势，上官俊雄隐隐觉得，她并不适合那里，不过他没有明说。
　　他也没有明说自己对于莫瑶的喜欢，虽然他觉得自己可能在相处中或多或少地暗示出了这一点，但莫瑶对他很热情和温柔，正如对其他人一样，在她心里，自己和其他人并没有不同，想到这一点，他不免有些沮丧。
　　莫瑶这几天和他的关系明显升温了，她会在无事的时候约他到画船外走走，若不是今天突然的大雪打乱了计划，他们本应该也有一次会面。
　　他也向她讲述了自己最近的工作，和手头正在处理的连环杀人案的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她听得津津有味，他原本以为她会厌恶这种过于血腥的情节，却意外地发现她似乎很感兴趣。
　　上官俊雄更喜欢莫瑶了，他深深为这个女孩着迷。
　　着迷于她的一颦一笑，着迷于她乐观积极的态度、着迷于她与众不同的个性……
　　在这个孤独的夜晚，他无比渴望见到她，却又开始想莫瑶对于他的态度，她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现在应该已经过了子时，北狄都城有宵禁，现在大街上本不该有声音，除非……
　　他拿起旁边的佩刀，紧紧盯着木门，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莫瑶跌跌撞撞地跑进来，眼神里满是惊慌，眼角带着泪水。
　　她的整个身体都软了下来，跌坐在地上浑身发抖，上官俊雄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尝试着伸出手打算扶起她，却听到她颤抖的声音：
　　“那个凶手……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