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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自打那天下了一场小雨后,又好长时间没下雨了,小麦又枯萎了。原来的几口井里起初还有点水,可是,没几天就枯竭了,半天也冒不出一桶水来,杯水车薪那里救得了那么多庄稼。没办法,人们不得不黑白地打井。哪里想到,井打了一眼又一眼,也不知道地下水都跑到哪里去了,始终没有找到充足的水源。小麦虽然干得哪怕是一丁点火星子都能把它点着了,不过,如果老天爷马上就下雨的话,多少还能有点收成,如果再拖几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麦绝产了,人们的期盼也就跟着烟消云散了。更可怕的是,如果还是接着滴雨不下,如何种大秋作物,即使种上了也说不清什么时候才能发芽生根长出小苗来,恐怕秋后的收成也好不哪里去。看看眼前再想想以后,人们都愁容满面。
工分就是钱,不管庄稼长得好不好,也不管年终能不能分到钱,人们依然一如既往地挣工分。李家就更不用说了,只要是能挣工分,不管多少都不会轻易放弃,天天坚持干活。
那些日子,男社员打井,女社员推水车浇地。李家和另一家承包了一口井,每天晚上赵金芳都领着李天明去推水车浇地,一干就是一夜。等到井里的水抽干了或者轮到另一家推水车的时候,李天明就和母亲才能歇一会儿或者睡一会儿。
虽然已是初夏,但是,田野里的夜晚依然很凉,即使很累也睡不着。赵金芳坐在地上,李天明则躺在母亲身旁有一搭无一搭望着深邃的夜空和漫天竞相闪耀的星星,他忽然想起了老人们说过的话,人原本都是天上的星星,之所以到人间来是为了还愿,等把愿都还完了就又回到天上去了。他不由得想起了爷爷临死之前说自己要上天了,如果爷爷真的在天上,那么,那颗星星是爷爷呢?他现在一定在看着自己。忽然一颗星星闪了闪,李天明不由得一阵惊喜,难道那就是爷爷?他虽然希望是爷爷,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那只是自己的幻觉和梦想而已。他知道,之所以有这种荒唐的事情,是因为受苦受难的穷苦人改变不了世界也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期盼不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或者因为摆脱不了纠缠着自己的厄运才编织出来这种美好的心愿来安慰自己,既然在人间没有希望也没有自己的位置,但愿天上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归宿,等死后能到天堂里去过自己所希望的生活。李天明不相信有那样的事情,但是,他还是希望自己能是天上的某一颗星星,而且是一颗不一般的星星,等自己长大了,能像《水浒传》里的英雄好汉一样替天行道;像包公一样替老百姓申冤,惩治那些欺压百姓的人;像岳飞一样精忠报国,抵御外寇。他还知道,社会和现实根本不可能为自己铺设一条通往理想的宽广的大道,要想实现自己的愿望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所以,他对自己的前程不抱有任何幻想,不管多么艰难,哪怕是付出超出他人百倍千倍的艰辛,遭受暴风骤雨的残酷阻挠和打击也绝不放弃。
一阵风吹来李天明打了个冷战,他赶紧坐了起来。
“娘,您冷不冷?”李天明问道。
“娘不冷,你冷了吧?”
李天明虽然有些冷,为了不让母亲担心也说不冷,然后站起来做了几个舒展筋骨的活动,觉得暖和了不少。过了一会儿,就又轮到李天明和母亲推水车了,李天明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起来,他想母亲也一定和自己一样饿了,什么也没有说,紧了紧裤腰带就不动声色地继续推起水车来。为了让母亲省点力气,一直用力推。
水车一圈一圈地转着,水缓缓地无声地流进了麦地。
自过了春节,人们就盼着麦收快点到来,等到了收麦子的时候,小麦不仅只有一尺多高,长得稀稀拉拉的,麦穗还没有小手指大,打完场后每个人只分了十来斤麦子。
每次吃饭都是赵金芳最难过的时候,虽然吃得糠饼子菜团子她都是最后吃,为了让儿子多吃点,等儿子吃完了再吃。尽管吃不饱,还是一如既往地参加劳动。
这天队上又没有活了,一大早赵金芳就拎着篮子走了,跑了一上午才薅了半篮子苋菜和灰菜。她又饿又累,感到全身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眼睛也直冒金星,汗珠子一个劲的往外冒,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实在找不着可吃的野菜了,看了看已近中午的太阳,才无可奈何地拖着疲惫的身子晃晃悠悠地往回走。
李天明放学回到家一看母亲不在家,知道母亲又去拔野菜了,放下书包就走了。来到田野里一看母亲正拖着疲惫的双腿往回走赶忙跑了过去,一看篮子里没有多少野菜,对母亲说:
“娘,您歇一会儿,我再去拔点野菜。”
“别去了,没啥了,歇一会儿咱就回家。”
李天明看着母亲那像蜡一样的脸,泪水一下子就涌上了眼眶,他偷偷地擦了擦眼泪,找了个平坦的地方让母亲坐下后,就去拔野菜了。
太阳根本不知道又饿又渴又累是啥滋味,也不理会将给那些不得不顶着烈日劳动的人们会带来多大的苦痛,是什么样的痛苦,依旧无情地把像钢针一样的光直射在人们的身上。饥饿和火辣辣的阳光,让汗水顺着赵金芳的脸不住的往下淌。她不想再歇着了,她怕时间长了自己就站不起来了,爬起来把儿子叫回来就继续朝村子走去,走了没多远,她的身子就摇晃起来,还没等李天明反应过来就摔倒在地上。李天明一边拼命地喊一边不停地晃动着母亲。
过了一会儿,赵金芳终于醒过来了,一看儿子在哭,对儿子说:“别哭了,因为天太热了,娘可能中暑了,没啥大事。”赵金芳嘴上说没事,可心脏依然跳得很厉害,眼睛也直冒金花。
“娘,您啥也别说了,俺啥都明白,娘,俺背您回去!”
李天明弯下腰就要背母亲。赵金芳说什么也不肯。
“不用,娘没事了。回到家,啥也不要对你奶奶说,知道吗?”
李天明说不出话来,只点了点头。
赵金芳实在是太饿了,回到家拿起壶一看里面还有半壶水,捧起来就咕嘟咕嘟一口气全喝光了。肚子里总算有了点东西,饥饿感减轻了不少,心里也不那么慌了。李老太太看了看儿媳妇又看了看篮子里的菜愁容满面。
“再这样下去,今年的灾荒比去还要厉害,你看看孩子,面黄肌瘦的面黄肌瘦脸浮肿的浮肿,这可咋办啊!娘虽然没有到地里去,肯定满地都是挖野菜的人,再过几天,恐怕连野菜都吃不上了!”
“过两天救济粮就可能下来了,您不用着急。”
“老天爷啊老天爷,你到底咋的啦,难道要把人都饿死不成!”
李天明听了奶奶和母亲的对话,什么也没说找了个兜子就走了。来到村外的树林里一看,所有的榆树都一样,凡是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一片树叶也没有,只有树梢上还零零星星地有几片树叶。他把整个树林子都走遍了,也记不清已经爬了多少棵树了,才撸了不到半兜子榆树叶。他不想回家就又朝远处走去。当路一个村子时,发现村边一家墙外的榆树上还有一些树叶,就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当走到树下时又犹豫了,他知道,眼下榆树叶已经是最好也是最难得的食物了,比金子还要珍贵。这些残存的树叶并不是主人不要了,而是以备不时之需。如果自己不经过主人允许就把榆树叶撸走了,与偷无异。如果告诉主人一声,主人是绝对不会同意的。但是,如果就这样回去一家人吃什么?当人面临着死亡时,有可能什么都不顾了,李天明自言自语的说,实在没有办法了,就当一回贼吧,如果有可能的话,等自己有能力了再用别的东西还他们。李天明左右瞅了瞅,发现没有人,紧了紧裤腰带,猛一窜,嗖嗖几下子就爬上了树,不顾一切地撸起树叶来。
主人听见树上有响声,赶紧从屋里跑出来,一看有人在撸榆树叶立刻大喊道,是谁在偷俺家的榆树叶,俺非把你的腿打断不可。找了一根棍子,就气势汹汹地跑了出来。
李天明一看不妙,从树上出溜下来撒丫子就跑。主人在后面追了几步,一看追不上了只好回去了。李天明一看主人回去了才放了心,他有点累了想歇一会儿,就坐在了路边的土堆上。李天明看着兜子里的榆树叶,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偷人家的东西,脸上充满了愧疚。
一个小孩拎着一个空兜子垂头丧气地朝李天明走来,来到跟前用羡慕的目光看了看李天明的兜子。李天明知道他也是出来挖野菜的,小孩的空空的兜子告诉他,小孩将空手而归。
“大哥哥,俺家没有吃的了,俺娘让俺出来挖野菜,俺跑了大半天了,也没有挖着野菜,你能不能…”
李天明看了看可怜巴巴的小孩,一件往事立刻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春节前的一个晚上,李天明去柴火棚子抱柴火,发现柴火堆里有一个小孩,怀里抱着一个布口袋,冻得浑身不住地打哆嗦。李天明一看小孩太可怜了,就把他领进了屋。
赵金芳一看小孩面黄肌瘦,站都快站不稳了,赶忙从篮子里拿了一个菜饼子递给了小孩。小孩接过来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赵金芳问小孩姓啥,家是哪里的,是谁家的孩子,为啥不回家。
小孩战战兢兢地说自己姓王,家是南关的,家里没吃的了,父亲又病了,自己只好出来到处要点吃的,结果什么也没要着,也没有挖到野菜,想在您家的柴火棚子待一宿,明天再接着去要饭,俺不是小偷。
听了小孩的话赵金芳的眼睛红了,啥也没说,赶忙盛了点谷糠和麦麸子的混合面,连同剩下的菜饼子都给了小孩。
“你出来这么长时间了还没有回家,你爹和你娘一定都急得坐立不安,也很可能正到处找你呢,赶快回去吧。”
“唉,才多大个孩子啊,要是出了事不是雪上加霜吗。文翰,你去送送他,一定要把他送到家。”李老太太说。
李天明要和父亲一块去。
“去吧。天明,你看穷人多难啊,你长大了有能力了,一定要多帮帮穷人。”赵金芳说。
李天明和父亲一直把小孩送到家门口。小孩十分感激地说:“大爷,这就是俺家,您进去歇会吧!”
“不了,快进屋吧。要记住,不管啥时候也不管有啥事情都要回家,不要在外面过夜,不然,你爹和你娘会急出病来的。”
“俺知道了,谢谢大爷。”
往事历历在目,李天明看着眼前可怜巴巴的小孩,把榆树叶分给了他一半。小孩说了声谢谢,就高高兴兴地走了。
看看渐渐走远的小孩,再看看自己兜子里的榆树叶,虽然不多了,但是心里却感到很欣慰。歇了一会儿就又朝前面的一片树林子走去。进了树林子转悠了半天也没找到一棵有树叶的榆树。他突然感到很累就坐下了,歇了一会儿,站起来拍打拍打身上的土就往回走。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在回家的路上,意外地发现一棵榆树上还稀稀拉拉地有一些树叶,不由得欣喜若狂,爬到树上一看才知道,树叶都在树梢上根本够不着。李天明犹豫了犹豫就抓住旁边的树枝,踩着一根比较粗一点的树枝,小心翼翼地移动着双脚朝树叶走去。刚走了两步,树枝就开始摇晃起来,李天明只好停下来,等树枝不摇晃了就又慢慢地试着朝前走。到了树叶跟前,李天明撸了几把树叶以后又朝前挪了挪脚,只听见咔嚓一声树枝折了,他本能地死死地抓住了眼前的另一根树枝,因为树枝太细了,身子在空中像打秋千一样晃起来,只听见咔嚓一声树枝折了,李天明从半空中摔了下来。不知道是饿的还是摔的,李天明昏过去了,过了好一会才苏醒过来。他想站起来,可是,哎哟了一声就又坐下了。霎时间,右脚就像钢针扎似的痛起来,紧接着豆大的汗珠就顺着脸流了下来,李天明咬着牙揉了半天疼痛才轻了些。
赵金芳虽然对二姐很不满,可后来还是谅解了她。真是无独有偶,不久姐妹俩之间又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情对赵金芳的打击比前一次还要大,比前一次也更加痛苦,也更加难以理解和忍受。
一天,赵金芳想去赵家庄看望母亲,顺便给泰安奶奶烧柱香,吃完午饭就领着李天明走了。走到半路上忽然想起了还欠二姐三十斤萝卜一直没有还,想在路过二姐的村子时顺便告诉二姐一声,过些日就还她。很快就到二姐家了,娘俩一进院二姐家的狗就汪汪地叫了起来。二姐透过窗户往外一看妹妹和李天明来了,赶紧把吃的东西都藏了起来。
赵金芳本来是无意的通过窗户朝屋里看了看,结果把姐姐的举动看的一清二楚,她不想进去了,但是,姐姐已经看见自己了,若是不进屋,事后说起来自己反倒说不清道不明了。再说了,姐妹之间的感情既然已经到了这这种程度了,以后还有什么脸再来,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进姐姐家的门了,犹豫再三还是进屋了。二姐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妹妹来了再也没说什么。李天明叫了一声二姨也是有气无力地答应了一声。
赵金芳又后悔了,她感到无地自容,恨自己太下贱了,为什么鬼使神差地来看二姐。既然还不了人家的钱,凭什么进人家的家门。如果当时有钱的话,她肯定会立刻掏出来还二姐,可惜的是手无分文,她再也待不下去了。
“二姐,俺这次来就是想告诉你,借你的萝卜过些日子就还你。”赵金芳好歹把要说的话说出来了。
“妹妹,不是姐姐哭穷,姐姐家也已经断顿了。如果没有萝卜就给三十块钱吧。不管还啥,可不要拖的时间太长了,姐姐等不起了。”
一斤萝卜一块钱,对两年也没分到过一分钱的李家来说,无疑是个天文数字。赵金芳说,放心吧一分钱也不会少给你,说完和儿子就走了。她已经没有心思去赵家庄了,出了二姐家的大门,朝赵家庄的方向瞅了一眼就往回走。
就在同一天,李文翰为了挣点钱,带上仅有的几块钱进了城,在集上转悠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挣钱的门路。眼看就晌午了正准备往回走时,突然听见前面有吆喝声,抬头一看是一个人在卖羊,就赶忙走了过去。到了跟前仔细一看,小羊虽然很瘦可没有毛病,价钱也不贵,如果精心饲养到年底把它卖了,多少能挣几个钱,他掂量了掂量手里的钱,一咬牙就把羊买下了。回到家,李老太太一看儿子牵回来一只小羊,纳闷地问哪来的羊。李文翰说买的。
“家里就那点钱了,这羊瘦得就剩下一把骨头了,你买这么个它干啥!”李老太太埋怨道。
“娘,您别着急,俺算过了,那点钱就是全买成地瓜干能吃几顿?眼前吃点野菜还能对付过去,等到了冬天咋办?如果不早一点想办法,到时候可就抓瞎了。这只羊虽然瘦可没啥毛病,喂一段时间肯定能长不少肉,到时候卖了,能赚好几块钱。”
“你不是不知道,这钱是要还他二姨的,你把它花了拿啥还人家!”赵金芳十分烦躁地说。
“俺知道,俺也不想再往后拖了,不过,他二姨家眼下还不至于等着用这点钱买米下锅。再说了,这点钱也不够。这几天俺一直在踅摸挣钱的门路,一旦挣了钱咱马上就还她。”李文翰并不知道先头所发生的事情。
“你咋知道人家不着急用钱?挣了钱就还,说得容易,上哪挣钱去!这点钱虽然不够还他们的,总比一分钱不还强吧!你不是不知道,俺最怕欠人家钱和人情,最怕背着债过日子,你咋就不体谅体谅俺呢!”
“你看你发这么大的火干啥,你不用担心,她们要是着急用钱,俺马上就去把羊卖了还她!”
赵金芳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李文翰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但他知道,妻子肯定有说不出的苦楚。李老太太也很奇怪,儿媳妇是咋的了,干嘛发这么大的火,心里充满了疑惑。
“文翰家,你咋的了,是不是又有不顺心的事了?”
赵金芳发完火后立刻就后悔了,婆婆和丈夫和自己一样着急,自己不应该再让他们不安了。
“没啥。俺就是有点着急。买了就买了吧,着急上火也没用,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从那以后,李天明哥仨每天放了学就跑到野外一边放羊一边拔草。虽然拔得不多,但也足够小羊吃的,剩下的都晒干了存了起来。没多少日子,不仅小羊胖了,干草也一大堆了,再过些日子把羊和干草全卖了,兴许就可以把欠田家兴的钱全都还上了,总算有点指望了,一家人都轻松了不少。
这天,田家兴又想起了李家欠的萝卜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又对妻子数叨起来。
“你妹妹说,欠咱的萝卜如果还不上萝卜就还钱吗,又过去这么多日子了,咋一点动静都没有呢?看样子他们是想赖账,咱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她的脸皮咋这么厚呢!不行,不能再拖了,再等两天,如果还不还就让长生上门去要!”
赵金芳虽然说过些日子就还钱,可二姐并不相信,心里也一直在犯嘀咕,怀疑赵金芳糊弄她。
“俺也看明白了,他们是拖着不还是想拖黄了,别等了,现在就让长生去要。”对儿子说:“长生,你去三姨家一趟,对你三姨说:三姨,俺爹和俺娘让俺来问问,你啥时候还钱。俺家已经好几天没吃的了,俺弟弟饿的直哭,就指望这钱买点粮食呢,可别再往后拖了。说完了就回来,不要在那呆的时间太长了,也不要在他们家吃饭。”
长生说了一声记住了就走了。
赵金芳虽然对田家兴和二姐不满意,但是,对他们的孩子从来没有另眼看待过,长生每次来,有啥好吃的全都拿出来给他吃,直到现在还是如此。长生也从来不客气,每次都吃得小肚子鼓鼓的才走。长生一进院,正好赵金芳从屋里走了出来。
“长生来了,快进屋!”赵金芳高兴地说。
“三姨,俺不进屋了,是俺娘让俺来的…”
赵金芳一看长生说话吞吞吐吐的,马上意识到长生不是来看自己的一定是有事,但是没有想到是来要账的。
“长生,你到三姨家来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今天是咋的了,咋连话都不敢说了,你来是不是有啥事?”
“俺爹和俺娘让俺来问问,你啥时候还俺萝卜。”
这么多年了,李家从来不让人上门要债,说啥时候还钱就啥时候还钱。也从来没有人上门讨过债。这不仅是第一次,而且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赵金芳又一次感到是莫大的耻辱,心一个劲地往下沉,头也嗡嗡地响。
“三姨知道了,过两天就把钱给你们送去。”
“俺家已经好几天没有吃的了,俺弟弟饿的直哭,就指望这点钱买粮食了,可别再往后拖了。”
赵金芳没想到,一个比自己的儿子才大几个月的孩子,又是自己的外甥,竟然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脸像火烧一样,立刻火辣辣的。
“回去告诉你爹和你娘,把心放肚子里吧,三姨不是没皮没脸的人,说啥时候还就啥时候还!”
长生瞅了瞅拴在院子里的羊转身就走了。赵金芳看着过去自己十分疼爱的亲外甥,就像掉到冰窖里一样浑身冰凉。
长生说的话,李老太太听得清清楚楚,她终于明白儿媳妇那天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了。
“文翰家,别往心里去,就是砸锅卖铁咱也要把欠他们的钱还了!”
“俺不难过别的,这事放在别人身上也不至于逼到这个份上,可是…他们要是真困难到了这个地步俺也不伤心,可他们根本不缺这几个钱,他们这样做把俺当成啥人了!”
“人都说:人穷志短。咱偏不认这个理!等到下一个集,让文翰把羊和娘的装老衣裳卖了,立马把钱给他们送去!”
长生回到家把要帐的经过及李家有只羊的事对田家兴两口子一说,田家兴立刻暴跳如雷。
“这回你明白了吧?既然有钱买羊,为啥一拖再拖就是不还钱!这不是明摆着吗,她压根就没想还咱!你别把你三妹妹当成省油的灯,像她这种不要脸的人啥事都干得出来!也只有你爹和你娘把她当个宝贝似的捧着,别人谁把她当正经人!”
“你不用担心,明天俺就让长生去把她们的羊牵来顶债!”
“这就对了,你总算开窍了!羊虽然不大,多少也能卖几个钱,总比打了水漂强!”
第二天下午李家的羊果然不见了,一家人急得四处找也没找到。
“俺是咋得啦,一个大活人连只羊都看不住,活着还有啥用!”李老太太又气又急。
“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何况您都这么大岁数了,里里外外又这么多事,能照顾得来吗!老话说得一点都不错,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贼要是盯上了,你想看也看不住!”
赵金芳思来想去觉得街坊邻居是不会偷的,那会是谁呢?昨天,长生来要钱的情景在她眼前一闪,莫非是自己的亲外甥?但是,又一想,难道姐姐真的已经无情到这种地步了吗?一想,如果真得是长生把羊牵走了,来回都必须路过十字路口,不可能没人看见。想到这里,赵金芳来到十字口的一家杂货铺,问老板看没看见有个人牵着一只羊从十字路口路过。老板说有,一个半大小子牵着羊向北去了。赵金芳问小孩长的什么样。老板大致描述了一下后说好像是你二姐的孩子。
赵金芳愕然了,但她还是不相信二姐会这么做,决定让李天明到二姐家看看。回到家就对李天明说,明天你和你二弟到你二姨家看看,咱家的羊在不在她家。不管羊在不在你二姨家,都不要进院,也不要让你二姨看见,然后去看看你姥娘。你姥娘家也没有多少粮食,不要在你姥娘家吃饭,看看就赶快回来。
李天明哥俩一大早就去了二姨家,到了大门口往里面一瞅,羊果然在院子里拴着。羊也看见了李天明哥俩了,冲着哥俩亲切而又求助似的叫了起来。李天恩朝小羊跑了过去,李天明一把把他拉了回来,不等李天明说话,突然从院子里窜出一条狗,冲着哥俩疯了似的叫个不停。
二姨在屋里听见狗叫,知道有人来了问是谁。哥俩一看不好,撒腿就向村外跑。狗在后面紧追不舍。李天明急了,顺手从路旁捡起一块砖头,冲着狗狠狠地撇了过去。狗吓得掉头就跑,跑了几步,回过头来又冲着哥俩汪汪地叫个不停。李天明撵上去又撇了几块砖头,一块砖头正好打在了狗腿上,狗嗷嗷地叫着跑回去了。
哥俩走到一条小河边有点累了,就在桥头上坐下了。
“哥,咱姨为啥这么做呢?”李天恩问道。
“这回你知道什么叫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了吧。咱欠咱二姨不过是三十斤萝卜,咱娘刚说过很快就还给她,如果没有萝卜就还她钱。就是真的还不起二姨了,难道手足之情还不如三十斤萝卜值钱!还有表哥,他也眼看小学毕业了,为什么也干这种六亲不认的事!”
“哥,咱一定要给咱爹咱娘争口气,从今往后咱多拔草,等晒干了卖了钱,马上就还她!”
“咱娘知道了该多伤心啊!咱们一定要发愤图强,等长大了,绝不让咱娘再受这样的屈辱,要让咱娘扬眉吐气地站在他们面前!”
李天明很烦躁,捡起一块土坷垃使劲扔了出去,土坷垃扑通一声扎进了河里,溅起了一片浪花。李天明的样子虽然看上去有点可笑,其实,他既是想把所有的烦恼都扔进河里,同时,也是在鞭打社会和人的无情。
“哥,俺越想越来气,不能就这么拉倒了,表哥不是会偷吗咱也去偷,俺把狗引开,你去牵羊!”
“不行。咱要是把羊偷回去,咱娘不但不高兴,非气病了不可!再说了,你小跑不快,如果让狗咬了就更麻烦了!记住哥说的话就行了。”
“那咋办啊,难道就这么拉倒了?要不,咱俩找二姨说道说道去,替咱娘出口气!”
“你忘了咱娘咋说的了,别再添乱子了。”
李天明和弟弟又坐了一会儿,当想到母亲还在家里等着自己时,赶紧爬起来匆匆忙忙地向赵家庄走去。见到姥娘后,哥俩立刻就把刚才的烦恼全都忘了,拉着姥娘的手问长问短。赵老太太一看外孙子来非常高兴,问哥俩咋这么多日子了才来看姥姥。二柱忍不住了,想把二姨的事告诉姥姥。李天明赶紧拉了拉他的衣服,二柱只好把话又咽回去了。李天明说自己快要毕业了学习很紧,所以就没来看姥姥。赵老太太问了一些家常琐事后要去给他哥俩做饭。李天明说不饿这就回去。赵老太太没有发现外孙的表情和举动有什么异常也就信以为真了,告诉李天明回去后代自己向李老太太问好。
回到家后,李天明把看到的情况告诉了母亲。赵金芳无论如何也不理解,为什么姐姐把钱看得比亲情还重。亲情又竟然如此脆弱,脆弱的经不起一点点风雨。她两眼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从她那凝重的脸上不难看出她是在思考什么,她在思考什么呢。
这年的夏天不知怎么了,日头像发了疯似的把大地都快烤焦了,不但人透不过气来,弄得知了的神经也出了问题,不仅出来的特别早,而且黑白不停地知了、知了地叫,叫的人心烦。
小麦绝产了,秋作物也已经没有多大的希望了。但是,无论庄稼长得什么样,社员们都依然不放弃,仍旧一遍又一遍地铲着干巴巴的土地。在他们心里,一直有一种希望,兴许这几天老天爷就能下一场瓢泼大雨,一切就都会好起来。
快到中午的时候,所有社员几乎都同时停下来抬头看了看日头,杨占全一看大伙都已经筋疲力尽,宣布休息一会儿。人们坐下后,有的唠嗑有的抽烟,有的干脆躺在地上不言不语的望着蓝天。李文翰坐下后,装了一袋烟慢慢地抽起来。
钱有利每次铲地都在大伙的后面,他不是因为没有力气,也不是因为不会铲地,而是为了偷懒。他铲地和别人不一样,别人都把草根铲下来,而且让草根朝上,以便太阳把草晒死。而他则不然,铲得地跟猪拱得一样,一些草根本就没有铲下来,而且不仔细看还很难看出来。一场雨过后,草都又都复活了。再就是浮皮潦草地铲铲地皮,跟没有铲一样。钱有利对自己这种投机取巧的行为,历来都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经常沾沾自喜恬不知耻地炫耀自己比谁都聪明。
眼下虽然旱的没有多少草,钱有利依然是外甥打灯笼‘照旧’,又是最后一个到地头的。他想找个地方坐下,当走到李文翰身旁时立刻产生了当众羞辱一下李文翰的念头,使劲跺了跺脚,溅起的尘土被风一吹全落在了李文翰的身上和脸上。
李文翰蹭的一下子站了起来,双眼瞪着嚣张的钱有利,新仇旧恨就像熊熊烈火一样呼的一下子就蹿上了脑门儿,指着钱有利的鼻子大骂了起来。
“钱有利,你娘咋生了你这样一个没人性的东西!俺今天非当着城关村的老少爷们教训教训你这个畜生不可!你要是你爹揍得不是婊子养的,就拿起锄头和俺做个了断!”
钱有利长这么大,还没有碰上过敢在这么多人面前破口大骂自己的人。李文翰虽然也和钱有利吵过骂过很多次,但是,从来没有骂得这么难听,钱有利恼羞成怒,夜立刻大骂起来。
“你妈那个巴子的,你敢骂老子!”
钱有利举起锄头就朝李文翰砸了下去,李文翰手疾眼快,不等钱有利的锄头落下来,握紧拳头冲着钱有利的胸口就是一拳。
“畜生!老天爷白给你披了一张人皮了!你既然不想活了,老子现在就送你去见阎王!”李文翰抡起手又狠狠地打了钱有利一耳光。
钱有利原以为自己可以随时随地的耍弄他欺负他,李文翰即使对自己恨之入骨也只能忍着。他哪里知道,从前的李文翰是能忍则忍,而今的李文翰虽然很少说话,可心里的仇恨已经达到了顶点,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恨不得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李文翰的两巴掌与往日不同,是力气最大的两巴掌,是恨不得一下子就把他打扁了的两巴掌,钱有利的脸上立时起了七八道通红通红的檩子。钱有利想打李文翰,一看李文翰的眼睛里就像喷着火一样害怕了,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后又悄悄地放下了,然后不由自主地瞅了瞅自家的弟兄。钱家的人虽然大多数都在场,但是,有些人觉得他太过分了,既没有吱声也没有动。只有钱有财和钱有旺刷地一下子站了起来,拎着锄头就朝李文翰奔了过去。
钱有财刚走到李文翰跟前,李文翰就像是被激怒的狮子一样举起锄头就冲着钱有财的脑袋砸了下去。钱有财急忙用锄杠一挡,只听见咔嚓一声,锄杠被砸成了两截。锄头顺势而下,砸在了钱有财的肩膀上。钱有财的脸刷的一下子变得煞白,就像傻子一样愣愣怔怔哆哆嗦嗦地瞅着李文翰,恐怕李文翰再给他一锄头。钱有旺趁机举起锄头冲着李文翰的头砸了下去,李文翰用锄杠一挡,把钱有旺的锄杠挡到一边去了,顺手又打了钱有旺一锄杠,把钱有望打了个趔趄。
李文翰紧接着又冲钱有利砸去,钱有利急忙用锄头一挡,又是喀嚓一声锄杠也被砸成了两截,没等钱有利反应过来,李文翰又抡起锄杠横扫了过去,狠狠地打在了钱有利的腰上。钱有利身子立刻像被打折了一样弯成了九十度,疼得呲牙咧嘴,好半天没有直起身来。钱有利、钱有财、钱有旺都胆怯了,不敢还手了。
都说好虎架不住一群狼,没想到李文翰把钱家的三只狼全都打了。王振岭、大成和其他一些人,虽然都巴不得李文翰把钱家哥仨都打死,但又一想,一旦出了人命李文翰非进笆篱子不可,一旦进了笆篱子,李家立刻就会陷入更加悲惨的境地。正当李文翰再次举起锄头的时候,赶忙一拥而上拉住了李文翰。
“大叔,您不能和他们拼命,不值得!”
“你们都撒手!你们还没有看出来吗,他钱有利不死俺一家永远都消停不了!俺今天就把他们仨全都灭了,来个一了百了!”李文翰的大脑里只有一个念头和钱家拼了,一边挣扎一边拼命地冲着钱有利喊:“钱有利,来吧!俺李文翰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俩赚一个!你仨一起上吧,俺李文翰要是眨一眨眼你不是一个男人!”
就在这时候,杨占全又有站出来说话了。
“李文翰,你把他仨都打了,就别再吵了!”有对其他人说:“有个通知,全体男社员下午都到公社开大会!”
杨占全的话说得非常及时,又给了钱有利、钱有财、钱有旺一个下台的台阶,三个人耷拉着脑袋到一边坐着去了。
往日收工,钱有利总是和社员们一起走,不仅像羊群里的骆驼一样高高地仰着头,而且还时不时的嘻嘻哈哈地说上几句非常时髦的俏皮话,借以显示自己与众不同。这回和往日大不一样,不仅一上午一句话也没说,收工了也没有和大伙一起走,而是装作有事的样子在地里转来转去。大伙都知道他为什么这样,所以,既没有人同情他也没有人搭理他。钱家的人虽然有心招呼他,觉得招呼还不如不招呼体面,也都各自走了。
钱有利等社员们都走远了才独自一人往回走。他不想碰上任何人,确切点说怕碰上人。真是冤家路窄,没想到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正好碰上李天明、二柱、三柱哥仨,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李天明和弟弟都怒目而视。钱有利因为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较量还没有消失,那敢用正眼看他哥仨,用眼角偷偷地扫了哥仨一眼便把头低下了。尽管只用眼角扫了一眼,让钱有利立刻想起了那年李天明说过的话,又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了看哥仨,这—看不要紧,李天明哥仨刚才的摸样和李文翰那气势凌人锐不可当的架势就像闪电一样在他面前猛得一闪,是那么的刺眼又是那么的清晰,身体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
钱有利一直认为李文翰是个无能鼠辈,五个儿子也都不过是五条虫,既成不了虎也成不了龙。如今他不那么想了,而是开始担心了害怕了。他不得不承认,用不了几年李文翰的五个儿子就相继长大了,到那时候,谁知道他们能出息到什么程度,谁敢担保都是虫。即便都是虫那也不得了,别的不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一旦打起架来,五条虫一起上,别说钱家,全城关村有几个能抵挡的了的。这是钱有利从来没有想过的事,也是他无论如何也比不了的事,钱有利愕然了,直到现在他才弄明白,李文翰之所以这么硬气,之所以无论你怎么嘲笑他、讥讽他、压制他、打击他,他都不屈服,其原因就是他有五个儿子,而且是五个既非常聪明伶俐又有志气的儿子。他不敢再往下想了,双眉一下子就拧成了一个大疙瘩,耷拉着脑袋回家了,钱有利还是第一次这么垂头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