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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九年,也就是公元1930年的春天,裘中华坚决地离开了冷国荣的队伍。
决定离开冷国荣的队伍的时机,是在他得知刘永年的大军撤离东莱之后。另有一个原因,前几天冯二虎带着人外出打秋风时,遇上一个富户,本来踩点看线时,以为只是一户普通人家,谁知大户家里有枪。他们当时人马一到,未等投出名号,对方立刻开枪还击。冯二虎手下当场被打死两个弟兄,打伤了好几个,吓得他连夜撤回来跟冷国荣报告。
而冷国荣二话不说,让白世武带上他的人马,和冯二虎一起连夜杀奔过去,当场灭了对方八口人,抢回财物牲口粮食一大批。
裘中华现在队伍里掌管账房钱粮之事,一见拉回这么多财物,很是吃惊,又听土匪们兴高采烈地说出事情经过,心说,似此行径岂非真正的土匪所为?当场想要找冷国荣理论几句,只见他躺在那儿吞云吐雾。
裘中华略为气愤地道:“司令,昨个黑夜又拉秋风了?”
冷国荣的反应却很平静,道:“嗯,冯二虎他们顺了一个大户。”
裘中华震惊地:“司令,你不该纵容下属滥杀无辜。”
不想冷国荣歪斜着眼瞅瞅他,道:“没办法,挡我者必死,况且他还伤了咱几个弟兄,这是道上规矩,不这么干,以后咱兄弟们还怎么吃这碗饭?”
冷国荣的一席话,让裘中华彻底明白一件事。这帮人,名义上是对抗官府劫富济贫,可是关键时候,却只是以自己的需求和个人喜好为准则。
有鉴于此,他只能坚决地想要退出。冷国荣没办法,只好答应他的要求。
现在,他要走了,冯二虎却又多说了句话,说既然他要走,得让他拔香头子。所谓拔香头子,是当地土匪退伙时必须举行的一件仪式。十九根香头,一根代表一个行规,必须跪在香案前自己表白,起首是:“十方神圣在四方,大掌柜的在中央;同锅吃饭百余天,多蒙众兄来照看。今日小弟要离去,还望众兄多宽容。小弟回去养老娘,此命永和兄相连。高屋大厦弟敞着,有兵有敬早挂线。下有地来上有天,同兄同弟一线牵。铁马别牙不开口,钢刀剜胆不变心。若有一句是废话,五雷轰顶身不全……”
冯二虎提出这一要求,又被裘中华给当场拒绝。裘中华临走时,只给冷国荣撩下一句话:“冷司令,来时我不拜香火,走时也就没有必要拔香头。你请放心,我裘中华虽不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却也言而有信,凡不忠不义之事,我永远也不会做。枪我留下,人就走了,咱们后会有期。”
裘中华毫不犹豫地掏出身上的盒子枪掏放到冷国荣面前,走得义无反顾。按照冯二虎的心思,还是想消除日后的顾虑,于是他直朝冷国荣使眼色。冷国荣却瞪他一眼,道:“他走得光明磊落,我也不能不讲道义。天大地大,他的心思比我要大,由他去吧!”
离开土匪队伍之后,裘中华先回到大水泊东村看望爹娘。进村时候,正巧遇到周世广上地里看麦子回来,他家租的地挺多,地主周世福特意让那些租地多的佃户种过冬麦子,来年收了麦子可以耩豆子,或者栽一点秋地瓜,一年能收两茬,他只收一季麦子的租子。佃户打下来的麦子,大部分都进了他家粮仓。再种一茬地瓜或者豆子,收了才是佃户自己的。
回到家时,爹娘住的还是那栋破旧的茅屋,身上穿的还是那些破旧的衣裳,可是家里吃的粮食却换成为玉蜀黍和红蜀黍,竟有好几口袋。吃饭时候,他看着陶泥盆里的窝窝头和炕底下的几口袋粮食,有些好奇,问娘:“过年的时候咱家还没这些东西,这都打哪来的?”
他娘还未回答,他爹却诧异道:“这些不都是你让人送过来的?前天夜里,有一辆独轮车,外加三个人,打头的说是姓白,除了粮食,还留下二十块大洋,说是你让捎回来的,让我拿钱买几亩地,我就跟您娘说呢!咱囤儿长大了出息了,这肯定是读书读出来的。”
“那些大洋呢?”裘中华立刻想到,一定是冷国荣的安排,他算是考虑得挺周全,黑夜里偷偷派人送过来。在本地,凡家里有人为匪,乡邻真是没几个人知道。真要知道了,土匪的家人就有可能遭殃。
周翠兰连忙把大洋从箱子里给拿出来,还问:“囤儿,这些钱能买几亩地?”裘中华摇摇头道:“粮食吃就吃了,这些钱咱不能花。”
“啥?不能花?不能花你还挣回来它来干啥?”裘二麻子当场急了。
裘中华一看他爹急了,知道无法跟他们说清楚。一时又想到,好不容易离开冷支队,再回去送却是额外麻烦,不如先把钱留下,啥时候方便了再还给他们。掂掂手里的钱道:“爹,娘,县中学现在已经复学,我还得回去上学,这钱我先拿十块用着,剩下的你们先放起来,看啥时候家里有急用再说。”
“也行,这些钱,俺跟您娘都不舍得花,想要攒着给你娶媳妇呢!对了,秋菊现在都十七岁了,她到现在还没找人家,前两天她娘托人过来问,我跟您爹倒是同意,你心里是咋想的?”
“秋菊?”裘中华立刻想起当年那个扎着小羊角辫儿在大水泡子边上耍的小嫚儿。不过此时,分明又有另外一个可爱的姑娘,突然也跟着闯进心里。似乎他跟她更谈得来吧?而且他们之间还有过那么多密切的交往。
便淡淡地道:“我知道了,不过我现在还在上学呢!先不急着谈这个。爹,娘,我还得去看看蔡先生,再走了还不知道啥时候回来呢!”
“蔡先生拿你那么好,是该去看看他老人家。”裘二麻子笑眯眯地道。
裘中华出了家门,直朝私塾方向而去。
现时节,天气已经回春,风儿轻轻,太阳照在身上却也暖和。
裘中华正往学屋走,迎面正巧走来个大姑娘,脸盘儿是倒立的鸭蛋型,梳着刘海,后脑勺扎着两条大辫子,走起路来呼呼生风,连两条辫子都跟着摇摆。她的里面穿的不知啥,鼓鼓囊囊,外面罩一件灰布褂子,下身是一条青色棉布做的肥大的棉裤。大姑娘与裘中华对面相向,越来越近,裘中华早就认出来,是秋菊!
其时,秋菊也认出他来。都有三四年没见面了,又都是长身体的时候,自然会有变化。但儿时的模样毕竟还在。只见秋菊脸儿有些微红,两只眼睛特别有神。秋菊一见对面是裘中华走过来,欣喜地跑到他面前道:“是满囤哥回来了!哥你啥时候回来的?咋不上俺家找俺大哥二哥玩啊?”
“我才回来,还没顾得上在村里走走呢!你这要上哪里去?”
裘中华愣眼看着她,觉得她虽然穿得土气,可是饱满的身上却有股子说不出的感觉,到底是咋回事?他说不上来。
“我上坡地看看去。哥你在县里混得挺不错嘛,养得白白胖胖,像个洋学生。哎,你现在有媳妇了吧?”秋菊的话,大大吓了裘中华一跳,这丫头,咋会提这样的问题?他一时慌乱地回答:“没,没呢,哪能那么快,你有没有?”
他才听娘说她还没嫁人,但还是反问一句。
“我也没。前些天,俺娘托人说了莱水镇上一个人家,说是家里挺有钱,另外有五十多亩地,我才不稀罕呢。我就想着,这天底下只有一个好男人,就是你。哥你忘了?那年小的时候,你还背过我呢!”
“我还背过你?我啥时候背你了?”裘中华有一点懵。这个傻姑娘,她到底想说啥?
“你都不记得了?那年我掉水里,不是你拿脊梁托着我?我这个人最喜欢记别人的好,啥时候也忘不了。哥你往后就娶我好不好?”
听着她的话,裘中华感觉脑袋登时大了。他当然知道她的脾气,打小大大咧咧,跟男孩子耍惯了的,上树摸鸟蛋下水泡子网鱼都敢。那一年她大概有十来岁,跟着他和夏至一起下水泡子,还不会游水,一脚踩到深水里,当场沉了底儿。亏他和夏至就在旁边,一个猛子扎下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她从水泡子里拖出来,眼见她喝了水不睁眼,连气儿也没了。夏至比他大些,经的事儿多,说囤儿你快趴地上帮她把水控出来。他就乖乖趴到地上。夏至说你不用全趴下,就跪在地上趴着就行,他就半跪着趴地上,夏至将秋菊抱起来,脸朝下,一下放到他的背上。裘中华就觉得背上突然加重,而且有些痒痒的,痒得他差点笑岔气儿。夏至两手按着秋菊的背,使劲往下压了压,只见秋菊嘴里“呼哧呼哧”吐出来好些水,一阵就听到她喘息声。夏至便把她从他的背上弄下来背回家去。
这野丫头,吃了一回亏,想来再也不会去水泡子了吧?没想到过后还是跟着男孩去耍,而且终于学会游水。后来长到十三四岁,大概懂得男女有别,有时也跟他们一起耍,却再也不跟他们一起下水泡子。
“你想让我娶……你?你,你别胡说……”听着秋菊的直白,裘中华简直哭笑不得。赶紧道:“菊儿,现在我还没那么多心思,我还要去看蔡先生,我先走了。”
说罢,慌忙撇下她向前走。
“哎哥,咱可说好了,你天天又不在家,叔和婶那边以后我侍候他们就行,你听见没?”
裘中华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吓得头也不敢回。他却不知道,秋菊刚才本来在家里洗衣裳,听她爹说裘中华回村了,连衣裳也顾不得洗,扔了就跑出来。这些年,姑娘真是长大了,自然会有心事。可是眼前身后竟没有一个对上她眼的,只有在城里读书的裘中华,时不时令她揣摸半天心思。有时有意无意就到裘家跟周翠兰聊天拉呱。周翠兰倒也看出点意思来,知道满囤心里还有个钱月娥,便不敢多嘴多心。现在真遇见裘中华一骨脑儿吐露心事,他却让她大大地失望了。
一阵见他走得远了,秋菊觉得心里堵得慌。她便无精打采地往家走。一进家门,只见大春正在天井里帮娘磨菜刀,稍一犹豫,上前道:“哥,跟你说个事儿?”
“啥事?”
“满囤打城里回来了,我想跟他说说话,可是他忙着看先生,才说了两句就跑了。”
“你跟他说什么了?”
“哥我就觉得打小跟他最亲近,这天底下再没有比他更好的男人。刚才在道上我跟他说,我让他娶我,跟他一块儿过日子。”
“你真是这么说的?这话你一个女孩子咋能说出口呢?菊,人家现在是洋学生,你是不是吓着人家了你?”大春当场停了手一脸惊讶的样子看她,心里却在偷笑。
“哥你笑话我?哥我不跟你说了。”秋菊一生气,阴沉了脸要进屋,大春倒过意不去,连忙告饶:“好了好了,我就问一句,你真看好满囤了?他可是常年不在家,还有,他还跟钱管家侄女儿月娥好,他心里可不知道有没有你,你得好好想想。”
秋菊一听到“月娥”二字,眼睛登时狠劲儿闭了一下,只见一个乖巧灵精的小女孩立刻出现在眼前。就想,哥说的倒是实话,小月娥长得细皮嫩肉,模样儿跟来唱大戏的小姑娘很是想像,自然讨人喜欢。可就一件,她习惯住裘二麻子家那破屋子里?她能帮着囤他娘下地割黍子插地瓜秧?倒也说不准。
她一阵胡思乱想,垂头丧气地进屋,她娘催她把家里几件脏衣裳洗了,她却也无心思,回头坐下手里慢慢揉着衣裳,心思早又飞到囤儿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