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司大人！是我！”奥拉夫的声音在晨塔的门外响起。
　　李维停下笔，揉了揉眉头，他在装作不在家和一口回绝之间犹豫了一下，选择了前者。
　　他努力忽视奥拉夫的声音，审阅着塞尼亚送来的周生产报告。
　　由于脚踝受伤，周一的例会他已经让书记官全程代管，但是每份文件都需要备一份抄本送到晨塔。
　　“奥拉夫？你怎么在这？”弗恩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李维往椅背上一靠，觉得今天这劫是躲不过了。弗恩有自己的许可，可以随意进出晨塔，他要是把奥拉夫放进来，那自己可一天都别想安生了。
　　弗恩已经开始进行第三类教育，而李维是他的导师，因此他来找李维的次数相比平时大大增加了。
　　大多数人就算不知道弗恩是李维的养子，也能看出来两人的关系不简单。
　　而奥拉夫对李维事情关心到变态，自然也知道弗恩的真实身份：“我来找祭司大人，他今天不在吗？”
　　“不在？”弗恩歪着头，朝二楼的窗户看了一眼。
　　“我都敲半天了，里面一点反应都没有。”
　　弗恩收回目光，视线在奥拉夫的脸上转了一圈。
　　他一手抱着一摞线装的练习册，挠了挠头：“我刚才路过农业部的时候碰到了祭司大人，他说最近干活偷懒的人越来越多，让他十分不高兴，要整治一番了。”
　　“偷懒？”奥拉夫张了张嘴。
　　因为手术的事，李维特批了他三周的假期。
　　奥拉夫仿佛突然找到了李维不待见他的根本原因——谁愿意养两个背着重债的闲人呢？
　　“我……我这就跟哥哥去申请几块私田，你要是碰到了祭司大人，麻烦帮我说几句好话。”
　　弗恩摇了摇头，眼里露出狡黠的光：“祭司大人既然说了给你三周的假期，你现在却不遵守，这难道不是一种抗令吗？我觉得你最该做的就是这段时间尽量少出现在祭司大人的面前，省得他总是想起这茬事。”
　　奥拉夫仔细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于是朝弗恩道了谢，迅速朝医院溜走了。
　　弗恩看着奥拉夫，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这才打开晨塔的大门。
　　而李维则正坐在一楼的办公桌前看着他。
　　弗恩语气里顿时没了之前的圆滑：“祭……祭司大人，您在忙啊？”
　　李维用笔一指对面的椅子示意他先坐下：“怎么一跟我说话就结巴？刚才忽悠奥拉夫的时候可不这样。”
　　其实不止弗恩，李维的心里也没谱。
　　表面上，弗恩是耍了点小聪明，帮自己摆脱了奥拉夫，但他却隐隐觉得，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李维手上修改着米雅的卷子，嘴上问道：“为什么要骗奥拉夫？”
　　弗恩即答道：“因为我看您似乎不太喜欢他，所以找了个借口支开了他。”
　　说实话，弗恩找的借口确实很不错，既让李维眼不见心不烦，也没有出言伤到奥拉夫。
　　“仅此而已？”
　　弗恩握着练习册的手紧了紧：“仅此而已。”
　　李维狐疑地看了他一会，但弗恩一直低着头，让人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猜也猜不出，诈也诈不出。
　　李维回想书上写的儿童教育学，只能抛出两句大道理来结束话题：
　　“有时我们为了达成目的，难免要说谎。但即使结果令人满意，也要始终要记得这手段并不光彩，小心别让自己迷恋上这种感觉。”
　　说完，李维又轻轻敲了敲笔：“好了，说回正事，我看了上周你的练习，发现你燃烧过程的应用题完全是在一知半解的瞎写……”
　　不同于医学和化学，弹道学很少有要死记硬背的东西。
　　但变量极多，计算十分繁琐，常涉及偏微分。
　　因此无论是李维还是弗恩，在这个过程中都相当吃力。
　　到了晚上，李维把死活不愿意走的弗恩好说歹说的哄睡着了，这才从床头柜里拿出一本打着钢印的实验记录。
　　借着火光，钢印在纸上刻出的“保密”一词格外显眼。拿起这一摞纸张，李维披上了祭司袍，熄灭油灯，悄悄离开了晨塔。
　　黑夜之中，他和另一个身影汇合，一起走向了后山。
　　第二天早晨，李维带着黑眼圈回到了晨塔，发现弗恩已经离开了，还给自己留下了一张纸条。
　　李维看过一遍，才知道弗恩竟在学校谋了份兼职教师的差事，每节课都有一枚钢币的报酬，属实算得上“高薪阶级”了。
　　不过这都和李维没关系了，此时的他往床上一趴，在淡淡的金合欢木香中渐渐睡熟了。
　　再一醒来，墙上的日历告诉他，距离狩猎大集已经只有不到一周了。
　　李维来到了生产部的重工组。
　　在五十多位开山族的努力下，启明族也成功迎来了“大炼钢铁”的时代。
　　塔夫洛正手拿一只锉刀，在每个族人锻出的钢块上测试硬度。
　　“合格；合格；合格；不合格；不合格。”
　　塔夫洛皱着眉头说道：“每次都是你们两个人不合格，回炉重锻！”
　　李维还是第一次见塔夫洛训斥人的样子，于是只在门外看了一眼就去了隔壁建设组。
　　由于重工组产能过剩，建设组也有不少正在工作的开山族。
　　再加上开采石灰石和伐木等工作，李维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开山族已经称霸了整个生产部的半壁江山。
　　看着眼前的几名开山族的工人与钦族护卫围坐在一起喝酒吃肉，李维陷入了思考。
　　开山族显然已经融入了启明族，这是一个好消息，也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李维当然也馋这些开山族强悍的劳动强度，如果他们就这样支撑起生产部，那自然最好不过。
　　坏消息是开山族明面上还未加入启明族，而如果启明城的运转已经离不开他们，这就会成为他们在谈判桌上的极大劣势。
　　“李维祭司！你……您怎么来建设组……”
　　李维看到一个十分高大的开山族走了过来，说话里有些拘谨和生疏，很显然对启明族的语言还并不熟练。
　　等到这人走到面前，李维才切实的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迫力，即使在开山族里，这个体型也算得上巨大了。
　　李维仔细回想起来，当初在开山族领地确实有一些人的骨架比其他人更宽一些，但那时所有人都由于吸虫热的缘故体型缩水了不少，导致他那时候还没有如此直观的感觉。
　　“你是？”李维问道。
　　“啊！我是塔拉尔……初次见面，祭司大人。”塔拉尔伸出一只大手，想要和李维握手，这是他在启明族第五类教育上学到的初次见面礼，但他刚才还在搬运石灰，因此手上满是白色的粉末。
　　李维一挑眉，照理说自己对开山族说话还挺刻薄的，不知道塔拉尔是对所有人都那么热情，还是只有自己是特例。
　　“你去学了第五类教育？”
　　塔拉尔用力的点了点头：“对，因为族长说只要通过第五类教育，劳役结束后就能一起加入启明族！”
　　随后塔拉尔看着手上的白灰，有些窘迫的将手收回来，在麻布皮裤上反复擦了几遍，但依旧怎么都擦不干净。
　　李维则皱了皱眉头：“你身上的是生石灰？”
　　塔拉尔点了点头。
　　李维声音里有些不悦：“安全生产条例你背完了吗？”
　　塔拉尔想用手挠后脑勺，却被李维一把拽住了一根手指，强行把他的手按住了，防止他把生石灰抹的到处都是。
　　虽然李维的力气比起他来说要小很多，但塔拉尔当然不会违背李维的意愿。
　　李维感受到塔拉尔的手上有明显的腐蚀伤，顿时火起。
　　“我再问你一遍，安全生产条例你背完了吗？”
　　塔拉尔听出了李维话里的火气，顿时浑身一僵：“背……背完了。”
　　“生石灰处理条例的第1、2条是什么？”
　　塔拉尔磕磕巴巴的说道：“第一条，不可直接接触生石灰，必须使用皮制手套。第二条，皮肤直接接触少量生石灰，使用肥皂和醋清洗；皮肤大量接触生石灰，先用干麻布清理，再大量冲洗后去医院就医。”
　　李维掰过塔拉尔的手，使其掌心向上。
　　他擦干净上面的石灰后掏出一瓶酒精冲洗了一下掌心。
　　果不其然，看到了塔拉尔脸上的肌肉在抽搐。
　　他擦干酒精，按了按上面的伤口：“皮肤长时间接触生石灰，再加上劳作时的汗液，会导致热烧伤和碱烧伤，你的创面被反复烧伤，甚至有水泡被挑破的痕迹。你当我写的安全生产条例是开玩笑？”
　　“祭司大人，我……我没有钱去医院。”
　　李维一听到这话更气了：“医院进门左转就是急诊，急诊对所有人开放，且在治疗后，可以再商议诊疗费……”
　　塔拉尔无辜的说：“但是组长说没有问题，而且我的手太大了，一般的手套戴不上，组长让我凑合一下。”
　　“凑合一下”几个字真的把李维给气笑了。
　　就在这时，后面不少人也被吸引了过来。
　　李维扫了一遍，发现钦族的工人都戴着手套，而开山族的人却连能完全包裹住身体的皮衣都没有，几名搬运生石灰的开山族工人听到动静从后门探出头来，李维清楚的看到他们满脸都浮着一层白白的石灰粉。
　　他手中握着盛酒精的空陶瓶，五指因为用力而发白。
　　啪——陶瓶被他生生捏碎在了手里，一条血丝从手中渗出。
　　“好！好一个凑合！叫你们组长出来。”
　　塔拉尔不知道怎么把李维惹怒了，结结巴巴的说：“皮萨罗大人去广场买酒去了……”
　　生产部开工时，组长必须在场，这是安全生产条例的第一条。
　　李维就地找了个地方坐了下去，语气已经听不出喜怒：“建设组所有人立即停工，长期接触到生石灰的立即去医院就诊，免除所有费用。”
　　接着，他找了两个人说道：“去叫监察官威尔纳和书记官多丽安娜过来，我们就在这等皮萨罗‘大人’。”
　　李维在“大人”两个字上说的格外重。
　　不少开山族人的身上早已疼痛难耐，一听免费，都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跑去了医院。
　　见一旁的塔拉尔还不为所动，李维一拍他的胳膊：“愣着干什么？没听懂我的话吗？”
　　塔拉尔原以为是自己惹怒了李维祭司，但现在感觉又好像不是这样，但不管怎么说，被酒精烧过的手掌又痛又痒，有了李维的批准便也跟着众人去了医院。
　　听说李维祭司这次异常生气，威尔纳随便叫上了两名风纪官就匆匆赶了过来。
　　李维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自从托勒族回来后，他就没再喝过这玩意，但现在，他实在要给自己转移一下注意力，不然恐怕会抑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周围的人越聚越多，人群中除了妮纳和皮莱斯两名营造官，塔夫洛、波托等其他几组的组长也都围了过来。
　　这其中也包括听到风声赶来的扎哈尔。
　　扎哈尔本想问李维发生什么了，但看到李维的神色后就觉得还是选择暂时不触霉头。他还从来没见过李维的这种状态，像是即将被点燃的池沼，酝酿着一场爆炸。
　　多丽安娜主管人事变动，听到李维叫他过去，就隐约猜到了是为什么，于是直接将名册带了过来。
　　此时的她就站在李维的身边，也不问到底让她来做什么。
　　下午，一群开山族人从医院走了回来，每个人身上都打了好几处药膏和绷带，看着触目惊心，塔拉尔甚至两只手包的像粽子一样。
　　就在夕阳快要落山之时，万众瞩目的皮萨罗这才迈着摇晃的脚步，这才姗姗来迟。
　　他甚至没走进生产部，也没看到坐在里面的李维，就在门外随意地喊了一声：“今天休工了！”
　　随后便潇洒的转身离去。
　　而威尔纳怎么能让他就这么走了，一个箭步上去按住了他的肩膀：“皮萨罗组长，祭司大人和族长大人在里面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