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李维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第二天中午，他正坐在床上，编写着给弗恩准备的“外弹道学”。
　　正当他纠结是否要引入“制导”这种过于跨时代的概念时，突然感到有些渴，于是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水杯。
　　但下一秒，水杯就被人递到了面前。
　　李维接过杯子，叹了口气：“克努特，你再献殷勤也没用，我该说的都说过了，你有这功夫不如回去多陪陪奥拉夫。”
　　以奥拉夫得了重病为由，李维暂停了两人的劳役。
　　他本意是想让克努特照顾奥拉夫，结果他竟然用这时间来烦自己。
　　“祭司大人您神通广大，肯定能想出办法的！”
　　李维喝了口水，不再搭理他，继续写着手上的教材。
　　“根据E=1/2mv＾2，动能等于抛射物质量乘以速度的平方再除以二。”
　　李维偷偷瞥了一眼克努特，发现他依旧直勾勾的看着自己。
　　晨塔的二楼，只剩下笔尖与纸张摩擦的声音。
　　“根据上述简单练习，只可计算出理论匀加速运动下的动能，但在真实情况下，应灵活使用积分以解决实际问题，如下例……”
　　虽然没有转身，但李维清楚的知道克努特视线没从自己身上移开一秒。
　　“为了更好的理解动能，这里引用分析力学中的拉格朗日力学体系中拉格朗日量……克努特，现在，立刻出去！”
　　“但是……”
　　李维阴沉着脸重申：
　　“立刻！”
　　透过窗户，李维看到克努特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晨塔。
　　他平时并没有那么敏感和易怒。
　　要是换成米雅或者其他书记官站在他旁边，他甚至会觉得有个帮手。
　　就算是换成不老实的扎哈尔，他也能装作他不存在。
　　唯独克努特不行。
　　因为克努特就像个蜂鸣器，只要站在李维旁边，就会一直发出嗡鸣声，提醒他还有族人在等死。
　　即使那人他压根救不了。
　　只能吵得他耳鸣。
　　李维叹口气，重新拿起笔。
　　没了克努特，他终于能全身心的投入到编写教材的工作里。
　　夕阳西下，又一天过去，李维端着弗恩送来的炖汤喝了一口，顿时尝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他用勺子舀起里面的固体，发现里面全是白色的膏状物。
　　是啮兽的脑子和野兔的脑子。
　　“弗恩！”李维对楼下喊道。
　　弗恩听到李维的声音，立刻赶了过来：“怎……怎么了祭司大人？”
　　看到弗恩有些惊慌的脸，李维才发现自己似乎有些反应过激了。
　　虽然脑花汤的外观有点一言难尽，但毕竟脑花也是正常的食材，放进汤里并没什么错。
　　李维压下音量，勉强挑起嘴角：“下次往汤里放脑子要是提前和我说一声就好了。”
　　“脑子？”弗恩疑惑的说着，然后端起碗看了一眼，脸色顿时难看起来：“这不是我炖的汤啊？”
　　李维隐约猜到一种可能性：“等等，除了你，还有谁碰过这碗汤？”
　　果不其然，李维听到了意料之中的名字。
　　“……克努特他说。”
　　李维顿觉无奈。
　　“那家伙不正常，下次让他离远点。”
　　说完，他拿过新编的教材：“这套弹道学导论你拿走先学着，过段时间我要检查。”
　　待弗恩走后，李维端起汤，捏着鼻子将剩下的汤灌进了肚子里，以免脑花汤凉了变得腥臭，反正里面唯一的固形物就是脑花，嚼不嚼也没什么区别。
　　没有盐的脑花汤让他的胃里翻江倒海。
　　他倚在床边，手里拿着炭笔在一张稿纸上涂画着什么。
　　“注射全免疫蛋白这种靶向药物无法接触肿瘤，开颅手术又无法有效清除肿瘤，这两个传统方法都被堵死了。”
　　但如果手术目标不是为了切除肿瘤，而是让全免疫蛋白接触到肿瘤，是不是一条全新的思路？
　　“颈动脉加压滴注也许可以通过局部增加药物浓度来突破血脑屏障……但这对于全免疫复合物这种超级大分子来说没什么作用，而且对动脉加压反而会诱发脑积水，进一步增加脑压，继发脑疝。”
　　用手将炭灰抹掉，李维想了想，又写下了三个字母：ICV
　　“脑室内注射吗？”
　　“我真是疯了，连这都敢想。”李维放下笔，准备放空一下大脑。
　　但就在这时，晨塔的门又被敲响了，李维伸头一看，不是克努特，而是米雅。
　　“克努特说你要检查我的脑科学进度？”米雅抱着脑科学笔记走了上来。
　　果不其然，李维从米雅嘴里听到了这个熟悉的名字。
　　“克努特去找你了？他说了什么？”
　　“也就昨天晚上，他缠着我问了一堆关于开颅手术需要的工具，最后带了个这个东西给我。”米雅拿出一个钢钉状的铁件递给了李维。
　　这根“钢钉”笔直，尾部有一个弯曲的直角。尖端锋利且带有螺旋的凹槽。
　　这是一把精细打磨过的钢制铣刀。
　　刀头是根据李维在《脑外科》一书里描述的颅骨钻外型磨制的。
　　看来连重工组的塔莫都被他拜访过了。
　　自己、威尔纳、弗恩、米雅、塔莫……再过几天，克努特估计就把启明族的人全骚扰一遍了。
　　可惜，切割脑瘤需要开颅铣刀切开骨窗，而手上这种老式、无保护措施的钻头，只能用来打孔……
　　想到这里，李维的目光突然重新聚焦在了自己的稿纸上——ICV。
　　“脑室内注射。”
　　李维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如果我没猜错，克努特应该就在门口，你去把他带上来吧。”
　　米雅半信半疑地推开晨塔的大门，果然就在门外看到了克努特。
　　李维用炭笔敲了敲窗棂，震去了笔上多余的碳粉，对仍未死心的克努特说道：“奥拉夫现在需要的是你这唯一的亲人在他身边，给他精神上的鼓励，你这样东奔西跑只是在浪费他本就不多的时间。”
　　李维觉得自己好话坏话都已经说尽，但还是没能从克努特脸上看出一丝服气：
　　“再者说，完善的‘手术支持体系’需要漫长的物质进步和科学发展，至少需要百年甚至千年的沉淀，一朝一夕间是不会有改变的。”
　　“我还是那句话，折中计算，奥拉夫应该还能活几个月，你不如带他……”
　　而克努特却坚定的说道：“我们不需要这样苟延残喘的几个月，我们需要的是真正的活着。就像我们一路走来所追求的那样。”
　　显然，李维和他的人生观并不同。
　　当普通人遇到既定的死亡时，大多会选择充分利用自己所剩无几的时间以尽可能地充实自己的人生，实现自己的意义。
　　但也有人，就是宁愿用这剩余的时间去做注定徒劳的挣扎。
　　李维想说这只是他自己自私的想法，奥拉夫也许并不这么想。
　　但与奥拉夫相依为命的亲兄弟相比，自己与奥拉夫只有一面之缘，确实更没有话语权。
　　“那就来做一笔交易吧。”李维尝试着走下地面。虽然脚踝还有些浮肿，但已经没有了明显的疼痛。
　　克努特抬起头看向李维。
　　“我会给奥拉夫做手术，但是手术的死亡率有98%，但无论手术结果成功与否，你都要支付手术费，即500枚晨星币。”
　　克努特一愣：“我……我没有这么多钱。”
　　何止他没有，整个启明城一共就打造了100枚晨星币。
　　“没有钱，你可以服役，按照每天1枚钢币的服役报酬，你需要服役25000天，差不多是68年。”
　　虽然启明城没有奴隶制度，但68年的服役期也跟卖身成奴没有太大差别了。
　　“我愿意。”克努特毫不犹豫的说道。
　　李维却抬手制止了他：“光你愿意还没用，奥拉夫也得愿意，待会带着奥拉夫到米雅的医院吧。”
　　米雅震惊的朝李维看去，她不是没有计划过开颅手术这种高规格的外科手术，但受限于现在的物质支持条件，她也只能暂待晨星城的技术发展。
　　难道李维要在现在这种条件下挑战开颅手术？
　　虽然难以相信，但米雅却没有丝毫质疑，承诺几小时内就能完成手术准备。
　　来到医院，扎哈尔和威尔纳也被李维喊了过来。
　　“接下来的开颅手术是机密，我不允许任何一名无关人员看见或听见我们在做什么，你们明白了吗？”
　　“明白了。”扎哈尔和威尔纳异口同声的说道，开始驱赶医院外聚集的人群。
　　随后，李维关上医院大门，走到了几人面前。
　　米雅、奥拉夫、克努特以及米雅的两名助手此时正在屋内。
　　“接下来进行术前告知。”
　　李维将克努特磨出的铣刀扔进装满酒精的罐子中，语气冷淡的说道：“手术内容很简单。”
　　他的手指点在奥拉夫的脑门：“我会用这个铣刀在你的头上打个洞，放出一部分脑脊液，然后注射我的血浆进去。”
　　“但由于没有麻醉药，所以手术过程中我不会进行麻醉，只会用皮带将你绑在手术台上，这个过程中你的身体会清楚的感觉到剧烈的疼痛和晕眩，心理也会难以避免的出现极大的恐惧等不适感，如果你在我钻孔过程中因此乱动，导致铣刀戳进了脑组织，那你就死了。”
　　奥拉夫没有说话，但李维清楚的感觉到他浑身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
　　“这个手术没有充足的影像学诊断，因此万一我捅进去发现并非肿瘤，而是脓肿之类的东西，铣刀戳破脓肿继发感染，你也会死。”
　　“如果消毒不充分，导致术后感染，比如各类脑炎……由于可能的感染情况太多了，因此我只在风险告知书里列出了一部分。总之就是，会死。”
　　“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放出脑脊液会导致分腔压力骤降，而打入血浆会使压力骤增，这两个操作都极有可能引发脑疝……”
　　李维拿笔在“风险告知书”上一条条的解释手术可能的风险。
　　“除此之外，还有过敏、应激……我就不赘述了，都在文件里，总之就是沾一点这上面写到的情况都会死。因此经我评估，手术的综合死亡率在98%以上，你明白了吗？奥尔夫。”
　　李维极为草率的说出了恐怖的事实，但出人意料的是虽然奥尔夫脸上紧张的滴出汗来，却依旧坚定的点了点头。
　　李维无奈地叹口气，说到这种程度都没让两人打退堂鼓，他也只好将告知书递克努特，让他签字。
　　事实上，98%的致死率其实是被他夸张化的，因为他曾通过解剖发现，虽然这些人的脑组织虽然在结构上人类大同小异，但强度却更高，不像人类那样柔软。
　　因此他大胆推测，成功率也许……能够到达10%以上。
　　而这时，奥拉夫却抢过了纸笔，颤颤巍巍的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李维和米雅相视一眼，既然手术已经决定，那接下来，就该两位医生该干正事了。
　　米雅在纸上边写边说：“熄灭所有火源，接下来进行患者全身消毒，室内消毒，器材消毒，手术床和束缚用皮带消毒，李维祭司主刀。”
　　医用酒精像是不要钱般的被泼洒在地面和墙面上，熏的众人睁不开眼睛，如果此时屋内点燃一个火把，必然会直接引发酒精蒸汽爆炸。
　　接下来，当酒精的味道彻底散去后，几人重新点燃了火把。
　　李维仔细地检查着铣刀上是否有污渍残留：“束缚病人，备皮。”
　　克努特将奥拉夫死死的捆在台上，特别是额头和脖子，勒的奥拉夫险些喘不过气。
　　一名助手用刮刀轻轻刮下奥拉夫头上的毛发，这让他看起来有些滑稽。
　　李维拿起钢手术刀和铣刀，放在酒精火焰上烤了几遍。
　　最后，他用手丈量了一下奥拉夫的头骨，找好位置，利落地切了下去。
　　血液立刻从伤口渗了出来，却并不多。
　　米雅震惊的说道：“完美的切口，不愧是老师。”
　　奥拉夫强忍着疼痛，但他的所有勇气皆在下一秒崩溃。因为他清晰的感觉到一个坚硬的东西穿过他的头皮的血肉，抵在了他的颅骨上。
　　源自本能的抗拒让他紧咬着嘴中的皮带，他想要逃离，但额头和脖子上的皮带将他紧紧绑在手术台上。
　　他瞪大着双眼紧盯着李维的动作，感受到有东西正在一点一点的钻过他这幅身体最严密的保护，朝着他柔软的大脑前进。
　　“咯吱——”
　　令人牙酸的声音回响在手术室内，克努特双手死死捏着奥拉夫的小臂，不敢抬头看向李维。
　　而此时的李维则苦恼于奥拉夫异常坚硬的颅骨。
　　“咯吱——咯吱——”
　　由于这把铣刀没有自动排屑的功能，因此每行进了几圈，李维都得抽出来，清理着一遍上面的碎屑。
　　凹槽里有皮肉，有血凝块，还有钻下的颅骨粉末。
　　就这样持续了半小时，李维终于感受到了一层较为柔软的组织。
　　“是硬膜。”
　　硬膜是分离于颅骨的一层软组织，碰到了硬膜就代表已经完全穿透了颅骨。
　　李维拿出了一根钢针头。
　　这是他从费克托斯的那只报废注射器上拆下来的，由于只有针头，针头后面坠着一个小小的啮兽膀胱作为注射囊，形成了一个极为抽象主义的注射器。
　　他先将针头插入，接着，透明的液体顺着针管的另一端缓缓流出。
　　李维用容器接着流出的液体，在流出液体约二十毫升左右时，他将消毒过的兽类膀胱接上，膀胱中已经盛满了自己分离过的血浆。
　　随着挤压膀胱，血浆渐渐注射进去。
　　几分钟后，血浆注射完毕，针管拔出。
　　李维松了口气，抹了把头上的汗，检查起奥拉夫的状态。
　　奥拉夫几乎将嘴里的皮带咬断，但依旧保持着清醒，这是好事，说明没有碰到重要的脑结构。
　　如果全免疫复合物起效，肿瘤就能被慢慢消解
　　“李维祭司，出血量从刚才开始增多了。”米雅皱起了眉。
　　李维重新检查起钻口，以为是由于奥拉夫心率过快导致的：“奥拉夫，手术结束了，你的血压现在太高，需要放松下来……不对。”
　　血液并非完全是从头皮渗出，而是有部分从颅骨孔洞中流出。
　　“清理术野！”李维朝米雅低声喊到。
　　米雅立刻用干净的麻布将血液吸走。
　　李维这才确定，血液确实是从颅腔中流出。
　　“硬膜外出血？”
　　可能是钻孔时的误触，也可能是针尖的划伤，总之有东西损伤到了患者硬膜和颅骨内板之间的血管网。
　　现在，不断涌出的血液正在硬膜外挤压奥拉夫的大脑。
　　大脑对于压力是十分敏感的。
　　只需要一点压力，脑组织就可能被压进枕骨大孔或者小脑幕，引发脑疝。
　　就在李维迟疑的几秒钟里。奥拉夫一直紧咬皮带的嘴渐渐松开，左眼的瞳孔开始扩散，两眼无神地看向天花板，像是灵魂正在离开身体。
　　大面积的血肿引发的致死性脑疝。
　　米雅用手肘轻撞一下李维，这才让他回过神来。
　　他看着在奥拉夫旁边试图唤醒他的克努特，握紧了手中的铣刀。患者还没有死，怎么办？要扩大钻孔，铣出骨窗，创造手术入路吗？
　　但这样会极大增加感染率。
　　当务之急是把脑内的液体排出。
　　不管是血液也好，脑脊液也好，只有把脑压释放掉，才有一线生机。
　　李维迅速将钢针重新插回了原来的位置。
　　如他所料，鲜红的血液缓缓顺着钢针被引出。
　　不够，流速太低，远远不够！
　　需要抽吸器！
　　但这里哪有什么抽吸器。
　　看着脑子上插着的钢针，李维突然有了个大胆想法。
　　“我真是疯了。”但是这台手术，本身就只有疯子才会做。
　　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李维夺过酒精，喝下一大口，吐在了地上，然后用嘴对着钢针吸了一大口。
　　几秒钟后，他后退两步，吐出了嘴里的一口混合着透明液体的血。
　　很快，奥拉夫的眼睛仿佛重新找到了焦距，一脸茫然的看着面前的克努特。
　　“疼。”他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