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维连喝了两杯水，才勉强消化了米雅这几分钟里给他描述的世界观。
　　——所有智兽之间都能自由通婚。
　　“虽然体型差距过大会极大的降低怀孕几率，但并不是完全无法产生后代。”
　　“那孩子的种族随哪一方呢？”
　　“一般是与父亲相似，但也不尽然，比如若父亲是高大的开山族，而母亲则是娇小的啮智兽，那后代很可能是啮智兽，但毛色更像父亲，且体型也会略大于其他啮智兽。”
　　这遗传规律也太……随意了吧？简直是每条染色体都有自己的想法。
　　李维又喝了一杯水，勉强压下了内心的震惊，开始思考这背后的原理。
　　众所周知，跨物种杂交失败的最大原因是生殖隔离。
　　生殖隔离可大致分为两类：交配前隔离和交配后隔离，而交配后隔离又细分为合子前隔离和合子后隔离。
　　但听米雅的描述，似乎在不同种族之间只有“交配前隔离”这一种阻碍。因此只要成功交配，就有望生出正常的后代。
　　这实在大大颠覆了李维的传统观念。
　　这些智兽长着跨越界门纲目科属种各个阶元的脸和身体构造，但遗传上却可以自由组合出正常的后代？
　　不……也许是因为我太过带入地球的常识。
　　李维重新梳理了一遍思维：长得像熊的爪智兽和地球上的熊真的有关系吗？很明显他被先入为主的地球观念带偏了。
　　如果抛却地球的常识，俯瞰这个星球，俯瞰生活在这个世界的各种生灵，这样的李维，会对这种自由的杂交能力给出什么答案呢？
　　这时候，李维内心已经有了答案，虽然这个答案比他曾认为的那个还要惊悚。
　　爪智兽、啮智兽、游智兽、羽智兽……这个世界上的所有智兽，都是同一个物种，他们拥有同一套大同小异的核型。
　　他们那不同种族间鲜明的区分特征、巨大的体型差异，都不过是表观遗传控制下所产生的不同表型。
　　虽然这些表型从根本上改变了生物的解剖结构，但导致这一切的基因却依旧相同。
　　根据这个理论，每个智兽的身体中都包含有全套的成为熊、犬、鲸、鹰等所有类型智兽的基因，在父母和环境等因素的刺激下，受精卵自发决定新生儿所选择使用的是哪一套基因。
　　“万兽同族”这个理论确实完美解释了这个问题。但这样诡异的遗传方式有可能是自然进化出的生物吗？
　　如此复杂的遗传规律必然会出错，而这就提供了一个很简单的验证方式：“你有没有见过父母都是爪智兽，但孩子不是爪智兽的例子？”
　　米雅想了想：“这样的事情一般是源于通奸，不过我倒是在托勒族见过两名啮智兽生出过一只游智兽，但毕竟啮智兽压根没办法在水里和游智兽交配，因此父母和孩子都被巫医祭司处死了。”
　　果然，这坐实了李维的理论。
　　智兽，很可能并非是自然进化出的生物。
　　“祭司大人，你还好吗？”米雅见李维的脸色不对，关心的问道。
　　李维强压下心中的问题：“没什么，叫克努特他们回来吧。”
　　过了一会，克努特两眼直直的看着李维。
　　他以为李维和米雅聊了半天是在讨论奥拉夫的病情。
　　李维轻咳两声，毕竟把人放在一楼晾了大半天，也只好表现的积极一点，于是让两名护卫去把奥拉夫带来。
　　奥拉夫的身材较高，在李维的卧室里只能略弓着腰，除了脚上带着脚镣而有些不方便行动，奥拉夫浑身都没有一点令人感到奇怪的地方。
　　李维试着问道：“奥拉夫，你知道我是谁吗？”
　　奥拉夫点了点头，但没有说话。
　　李维随即指了指克努特：“奥拉夫，他是谁？”
　　奥拉夫皱了皱眉头，没有任何表示。
　　“他是扎哈尔吗？”
　　奥拉夫摇了摇头。
　　“他是克努特吗？”
　　奥拉夫点了点头。
　　“你想说话但是说不出来吗？”
　　奥拉夫点了点头。
　　李维对米雅说道：“语言障碍，但能够辨别人物名字，说明命名中枢没有问题，不是命名性失语。”
　　——他只是不能说话。
　　米雅罕见的摸了摸头，不确定的说道：“语言中枢损伤？”
　　李维抬眉：“我教给你的脑科学和神经科学没有学完？”
　　米雅道歉：“抱歉，祭司大人，还在学习中。”
　　李维摸着下巴思考起来：没有学习这部分内容，怪不得她想不到病因。克努特的直觉还真是对的，可惜直觉并不能治病。
　　李维将视线从奥拉夫移到克努特，眼帘微垂：“没有什么问题，你的感觉错了，带他回去吧，克努特。”
　　克努特听了却没有任何高兴，他似乎听出了李维的言外之意，直接问道：“祭司大人！您看出了什么是吧！”
　　李维再一次感觉到了聪明人的难缠，但他只是摇摇头，没有回答。
　　威尔纳抓起克努特的肩膀，准备将他带走，但克努特却激烈反抗起来：“不！你的表情就是说明看出了问题！为什么不愿意帮我们！”
　　“注意你说话的语气！”威尔纳眼神中透出冷意，将克努特的双手反压，但依旧制止不住他的挣扎，于是只好将他用力按在地上，避免他暴起伤到李维和米雅两位祭司。
　　“你们祭司都是这幅模样！所以我恨你们！”克努特的嘴角撞上地面，擦出一点血迹。
　　而就在此时，谁也没想到原本看起来傻傻愣愣的奥拉夫突然大吼一声，将压在克努特身上的威尔纳撞到了一边。
　　威尔纳不及闪躲，狠狠的摔在了墙上。
　　他强忍着肩膀的剧痛，没有丝毫迟疑的给了其余护卫一个眼神。
　　一瞬间，李维和米雅就被两名护卫挡在了身后。
　　但意外的是，奥拉夫却只是护住了克努特，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了。
　　而克努特则有些震惊的看向奥拉夫，然后惶恐地看向李维。
　　如果李维把奥拉夫刚才的行为界定为行刺，那他真是一百张嘴都说不清了。
　　但李维却只是让米雅去为威尔纳检查伤势，随后朝克努特问道：“你们本来打算进攻启明族，这种罪名落到别的部落早就该千刀万剐了，我不但给了你们赎罪的机会，还对你们没有任何亏待，你就是这样回报的吗？”
　　克努特没有反驳，他慢慢伏在地上，低声说道：“对不起，李维祭司，我骗了您，我和奥拉夫并非同父异母的兄弟。”
　　李维颔首，将杯子放下。
　　“我们是同父同母的一胎双生子。”
　　李维拿杯子的手一抖，又把水洒了出来。
　　一胎双生，生出两个完全不同的种族？
　　克努特继续说道：“也正因我的母亲一胎双生，因此她甚至没法狡辩说奥拉夫来自通奸。”
　　“他们是两名纯种霍尔姆人，却生出奥拉夫这样的异类，因此被祭司当场宣布为异端处死。临刑前，他们找了一伙正准备出发的劫掠队，给了他们一大笔钱，让他们把我们偷偷带出去，卖到其他部落，躲避霍尔姆的火刑。”
　　从出生开始就一路坎坷，这俩孩子能活到现在也是个奇迹。
　　克努特的头紧贴地面，让人看不清他说话时的表情：“剩下的故事您也能猜到，奥拉夫和我相依为命，直到几年前，他慢慢有些愚钝，简单的一句话却停顿很多次，接着变得结巴，直到最近，完全不能说话。”
　　病程清晰了。
　　李维揉了揉额头，他不知道要不要把真相告诉这对苦命兄弟。
　　“我知道李维祭司您和殷族、霍尔姆族和托勒族的祭司都不一样，您有远高于他们的智慧，却不以此为自己谋取地位，您所传授的第一门知识就是驱除诅咒的技术，您的治下是怜悯的。”
　　李维挑眉，没想到克努特的口齿还挺伶俐的，措辞都用的挺好。
　　“我为我所有的无礼行为道歉，我祈求您救救奥拉夫，他是我前半生唯一的依靠，而我预感到他正在慢慢远离我。”
　　奥拉夫坐在克努特身边，看向威尔纳等人的眼里满是警惕，仿佛完全回归了野兽的本能，而非那个憨傻又结巴的智兽。
　　李维叹了口气：“倒不是我不想救他，而是条件不够。”
　　克努特立刻抬起头：“需要什么条件，我一定为您争取。”
　　李维顿感一丝荒凉的可笑。
　　光是诊断阶段，就需要CT（计算机断层扫描）、MRI（核磁共振成像）、DSA（减影血管造影）。
　　确定了病症，现在的他们只能进行脑外科手术，也就是手术室准备。
　　神外手术室要有完善的消毒流程，要有千级洁净度，要层流系统，要正压通风。
　　这些压根不该是这个连正经注射器都造不出的时代应该奢求的东西，但李维却偏偏说不出口“绝症”这个词。
　　李维看了眼克努特的眼神，叹了口气。
　　看来克努特今天不知道真相是不会善罢甘休了。
　　“医学上，原本可以说话，但突然出现语言障碍而无法说话，这种症状被称为失语症。但说话是多个脑区共同协作的结果，因此有很多种情况会导致各种不同的失语症。”
　　“米雅，根据布罗德曼分区系统，皮层额下回后部的第44和45区，即布罗卡区，其功能是什么？”
　　米雅想了想，回答道：“是语言中枢的组成部分。”
　　李维轻敲了下桌面，似乎对米雅的回答并不太满意：“不止如此，该脑区控制的是运动性语言中枢，这块区域受损会导致运动性失语症，又叫布罗卡失语症。其特点是可以理解语言，但不能连贯并流畅的使用字词组成句子，严重时即无法说话。”
　　这完全符合奥拉夫目前的状态。
　　李维继续引导米雅：“更进一步的，有什么情况会导致脑区失能？首先排除感染和外伤，因为奥拉夫的症状似乎是退行性的慢性的恶化。”
　　“原发性的神经病变？”米雅说道。
　　李维点点头：“有可能，但他同时伴随着智力减退。所以剩下的选项里最有可能的……”
　　米雅恍然大悟：“肿瘤。脑肿瘤逐渐生长，压迫周围神经，损伤脑区，增加颅压，进一步损害大脑。”
　　米雅旋即却又疑惑起来：“但是脑瘤往往伴随着头疼，可奥拉夫并没有这种症状。”
　　李维反驳道：“他真的没有吗？”
　　克努特此时才听懂了李维在说什么，他转身摸着奥拉夫的头缓声问道：“奥拉夫，你的头在疼吗？”
　　在克努特的手触碰到他的头时，奥拉夫面部肌肉明显紧张了起来，但他依旧摇了摇头。
　　在场的所有人都得到了答案。
　　没等克努特开口，李维就以最直白的说道：“唯一的治疗方法，是打开他的脑袋，把多长出来的那块肉切下来。但我首先需要知道他的肿瘤在哪里、有没有扩散、能不能切除、边界清不清晰、颅压高不高。”
　　接着他掰着手指一个个数着手术所需的条件：“除了这些辅助诊断手段，我还需要术中支持，他的大脑要暴露在空气中，因此必须保证接触到的所有东西都无菌。由于脑瘤的特殊性，我还需要技术娴熟的麻醉医生配合我在需要的时候进行术中唤醒，以确认应该切除的组织不会影响到正常神经。”
　　李维喝了口水，继续长篇大论：“如果要精准执行切除操作，我还需要充分的照明系统和手术显微镜。另外我还需要心电监护仪，检测他在手术中的生命体征，不然我手上切着他的脑子，他却突然心脏骤停，我手术的时候可叫不来心内的大夫会诊。”
　　“而现实是……”李维一摊手：“我什么都没有。”
　　“所以你带他回去，无知无觉的陪他度过人生中的最后的时光，未尝不是一种仁慈，有时候临终关怀也是一种有效的治疗手段。”
　　克努特的嘴动了动，但终究没说什么，只是摸着奥拉夫的后背，让他不再那么紧张。
　　半晌，他问道：“那我还能陪他多久？”
　　李维无奈的又一摊手：“没有影像分析，我只能告诉你两种极端情况。如果他运气极端的好，肿瘤突然大发慈悲不再生长，甚至自行消解掉，让他恢复正常，那他甚至能安心活一辈子。”
　　李维没有说运气极端的坏代表着什么，但谁都能猜出来，那就是很快就死去，也许明天，也许今晚，也许现在。
　　夕阳下，奥拉夫和克努特手握着手走了回去。
　　在李维的授意下，威尔纳解开了克努特脚踝上的脚镣，并让米雅为他做了简单的包扎。
　　而后克努特还替奥拉夫向威尔纳道了歉，威尔纳心眼也没小到跟一个绝症病人怄气，于是便大方的原谅了他们兄弟俩。
　　透过二楼的窗户，李维低头看向相互搀扶着走出晨塔的兄弟二人。
　　其实他有一个底牌没说。
　　——全免疫蛋白。
　　白地附赠的几千个靶点中，确实有不少脑瘤相关的抗原决定簇。
　　但不幸的是，奥拉夫的肿瘤恰巧是脑瘤。
　　大脑和血液之间有一个称为“血脑屏障”的东西。
　　这层屏障能够过滤绝大多数药物和陌生的大分子物质。
　　通过静脉输注的全免疫蛋白压根无法进入大脑，接触肿瘤。
　　这封死了奥拉夫的最后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