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的南头路口，长着一棵大柳树，有两个人一抱那么粗。据说这棵柳树有了上百年，树上干枯着很多树杈。听爷爷说，他小时候这棵柳树就很粗了。有一年黄河发大水，水都淹没到了柳树的半树身位置，茫茫的一片汪洋，柳树上爬满了老鼠、蛇。
　　开车回老家的时候，老远就能看到这棵柳树矗立在村头。柳树下三三两两坐着些老人们，还有一些嬉嬉闹闹的孩子们。
　　中原大地的四五月份是气候最好的时节，不冷不热。又是一个周末，带着孩子又回到老家。以前回来的时候，爷爷经常和其他老人一样，坐着柳树下闲聊。现在虽然柳树下还有很多老人，他却再也不来这里了。
　　回到老家，院子里原来有棵大桐树，这次回来居然没有了，顿时显得院子空旷了很多。一进院门就感觉到一股压抑和悲伤的气氛袭来。院子里很安静，虽然父亲、爷爷、妹妹们都在家里，可气氛安静地让人压抑。问了父亲才知道，那棵大桐树前几天挖掉卖了。原因是夜里大桐树上经常落猫头鹰或者乌鸦，一到夜里就冲着房子叫。爷爷在屋里听到了，特别生气，吵着让父亲把树砍掉。
　　在我们那里，猫头鹰或者乌鸦对着那户人家的房子叫，预示着这户人家家里将有人去世。
　　每每到了吃饭的时候，却是最难受的时刻。以前吃饭的时候，也是最快乐的时光。爷爷会坐在那把破旧的太师椅上，妹妹的孩子们，我的孩子们乱哄哄地围成一桌，十来口人。父亲端着饭碗照例蹲在屋外的走廊上，靠着柱子。吃饭前，那些重孙子、重外孙们就呼啦啦喊着“老爷”“老姥爷”吃饭。他会高高兴兴地从屋里走出来，抱着个收音机，要么是戏曲、要么是评书。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再也不坐到桌上吃饭了，端着饭碗就回自己屋里。后来才知道，他怕我们觉得他老了嫌脏。虽然我们一再要求，他却还是高高兴兴地回自己的屋里吃饭。
　　可现在，已经一个月他没有正常吃过饭了。
　　晚饭的时候，我们准备吃饭，他却只能充点奶粉，爷爷勉强就着碗边，用吸管喝了点奶粉，一丝丝，一丝丝，歇息半天，喝进去一点，可又吐了出来，喝了半个小时，才喝了半碗。就这样，反反复复，老半天才能够喝完一碗奶粉。
　　夜幕来临的时候，同村的舅爷晃晃悠悠从外面进来了。
　　“哥，这两天咋样啊！”舅爷说到。
　　“还那样，不中了，兄弟！”
　　“别往那方面想........”
　　“谁都有那一天，你今年快80了吧？”
　　“79了！也不小了”！
　　“这会人都寿限大，你看看俺爸，不到60就没了，心放宽点！”
　　稀稀拉拉地聊天，听起来不像安稳人，倒像是道别。
　　陆陆续续，隔壁的几个爷爷也过来了，狗儿爷、圈爷、棍爷，三四个老头坐屋里，有一答没一答的说话。一会儿这个说一两句，那个接一两句，一会儿又是半天的沉默。
　　听了一会儿，基本都是年轻时候他们一起去焦作拉煤、去新乡卖柿子，到新乡朗公庙换油、磨面，到堤东挖河、西坝筑堤等等。
　　“那时候到新乡，早上起来咱哥几个，拉个平车，拉500、600斤柿子。早上起五更，晚上就走到！差不多100里路，现在你看看，说啥也走不到，还拉着平车！”
　　“我记得有一年下雨，走到朗公庙的时候实在走不了了，那路啊，泥泥歪歪，没办法了在杨村，找了个车棚，把车一放，搭上个塑料布，就钻车下面睡一晚！”
　　“有一年咱俩不是一起去，买完回来走到半路上我发烧，实在走不动了，你给我的平车栓到你车后面，我挺车上，一下给我拉回来，到黄河大堤的时候实在上不去，旁边有几个骑洋车的路过，给咱俩推到过大堤。下大堤的时候还怕咱们留不住，溜车，人家还跟咱们后面拽住！”
　　“那时候人心多好啊！”
　　“在新乡有一次卖柿子，遇到一个戴臂章的，非要把秤给拿走，孬孙，秤最后还是被拿走了，让去一个地交罚款然后领秤！”
　　“那个地方好像就在“荣校”附近吧！里面可多伤残军人！都是干部！”
　　“结果到了等了一晌午，也没见着人，快晌午头了，终于逮住了。秤可以给，罚2块钱！那时候2块钱可不得了，这一车柿子也最多赚10来块钱！给人急的，好说孬说就是不中！”
　　“后来，来了一个干部，一问家里情况，弄啥嘞，知道是为了孩的‘保姆钱’‘奶粉钱’才出来卖柿子！”
　　“他二叔命就是苦，他娘刚生他没几天就走了！这不是正好村西老孟家有奶水，就给人家抱过去了，一个月10块钱！”他二叔说我的是我亲叔叔，我奶奶在我叔叔出生没几天就走了。原因是当时没有吃的，饿得不行，坐月子就起来去缸里淘出来两把面，想着熬口面汤，面汤熬好，没喝几口就不行了。等人们七手八脚推着往县城医院送的时候，没过大堤人就没气了。
　　“这个干部是个好人啊，抓住就把秤要过来塞给我，逮住那人说了一顿，老农民进城里卖个东西容易吗！那里不让卖不卖就中了，又是收秤又是罚款，一车才能赚几个钱！”
　　“就是、就是，那时候党的干部是真好啊！真替老百姓说话！”
　　“新乡北边那共产主义大桥，多高啊，拉一车东西爬都爬不上去，骑洋车的看着了，都下车来帮着推嘞！”
　　“有一回，爬那个桥爬到半坡，实在爬不动了，就顶着怕溜车！歇了一会儿，就拉着往上继续爬，爬着爬着，感觉突然后面轻松了，回头一看，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女，一只手帮着推，一直手推着她的自行车，别看加这一点力气，很轻松就爬到桥顶上了。”
　　听着他们几个七八十岁的老人在屋里东拉西扯，这么长时间从来没有见爷爷兴致这么高。
　　一直说到九点多，才陆陆续续的离开。
　　后来，听父亲说，几乎每天都有几个老人过来，有时候就在屋里坐着，也不说什么，就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
　　现在想起来，才慢慢懂得他们的心情，留给他们的，也只剩下年轻时候的那些回忆了。之所以回忆，更像是一种缅怀曾经的岁月，更多的也是一种辞别吧。一个人出生的时候，他的世界是开放的，到了30、40岁的时候，他的世界开始封闭了，70、80岁的时候，能够留在他的世界里的，记忆里的，也还是那些陪着他长大、成长的老友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