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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很难说吴发的死亡是因为突发疾病还是因为自杀式的酗酒。总之,这个一向把生活看作“不值得”,用酒精给自己筑起障壁的“世外之人”真的离世了。他或许从死亡中赢得了解脱,从此真正远离了这个让他伤心的世界,但他的亲人却仍在这个世界挣扎。
吴发的死亡是自老吴头建立家庭以来,这个家庭第一次真正的面对死亡。尽管吴发的家人经常责骂吴发“天天喝马尿喝死算了”,但当他们真正面对吴发死亡的时候,还是那样显得那样不可置信和难以接受,随之而来的便是无尽的悲伤。他的妻子和母亲在得知他死亡的惊天噩耗时,几乎当场就晕倒在地,而他的两个孩子则趴在父亲的尸体上嚎啕大哭,不断摇晃着父亲的身体,好像吴发只是睡着了,这样就能将他重新唤醒似的。(尽管酗酒后的吴发对他的妻女有过无端打骂的行为,但吴发对她们而言绝非地狱,他们之间有着深厚的复杂的情感。)由于姜翠和彭安每日以泪洗面,悲伤到难以自制的地步,吴发的葬礼完全由他的父亲和兄弟承担和操办了。葬礼按照传统的方式进行,吴家请了道士先生为吴发超度,因为道士挑选的下葬日期过长,吴家决定选择“压三埋”这种百无禁忌的方式。他们在堂屋里为吴发开设灵堂,用两根板凳托起棺材,棺材没有完全闭合,留了一丝缝隙,棺材下面点了“长明灯”,指引死者的灵魂通向极乐世界。吴家的亲友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为吴发这个无足轻重的普通人送上最后一程。人们聚集在吴家的小院里,有的打牌,有的谈话,有的守夜,有的帮忙做饭、端菜,忙得不亦乐乎。他们好似在欢送死者,又好像死者与他们毫无关系,只是举办了一场盛大的集会。然而无论如何,他们都是为吴发而来,吴发这个边缘人物在死亡的时候好像成为了万众瞩目的世界中心,而且他生前的一切不肖都得到了宽恕与原谅。整个葬礼过程平平无奇,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吴发收养的两个女儿因为血缘关系的缘故,并没有资格成为“主孝子”。由主孝子开展的所有活动,包括守灵,站在大门口跪迎每一个参加葬礼的人,出殡时走在前方端灵位等等都由吴发的侄儿吴明承担了。这是所有人的共识,没有任何人包括姜翠也不会对此有不同意见。在大家看来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无法让死者在阴间得到安宁,没有血缘的联系,死者也没法儿感应到阳间的人们为他做的一切,甚至没法儿收到人们给他送去的祭品和钱财。三天的时间一晃而过,喧闹的人群像潮水一样涌来又退却,但吴家仍然留在吴发死亡的阴影中。
老吴头和吴贵在得知吴发死亡时,只是心头一震,紧接着便投入到丧礼的筹办中,种种零零碎碎的琐事就像链条一样束缚了他们的情感,让他们无法顾及内心的感受,乃至在丧礼过程中没有留下一滴眼泪。直到三天的忙碌结束后,看着空荡荡的院子和宾客聚会留下的满地狼藉,他们才认识到自己的亲人已经永远离开了。吴贵由最初的震惊、忙碌、变得悲伤起来,大哥的音容笑貌始终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几乎扰乱了他的正常生活,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这种情绪渐渐地演变为恐惧,他连续数月陷入梦魇之中,每晚都会梦见自己的大哥,不管梦境开始如何,结局都是从噩梦中惊醒,满头大汗。他常常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好像他的大哥并没有离世,而且一直待在窗户边看着自己。这让吴贵感到害怕,但他并没有正视这种兄弟间的羁绊以及内心对死亡的恐惧,反而认为死者没有得到安宁,出现了鬼魂作祟,最终促使他花钱请了道士来家中做法,以求超度亡灵。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经过法事之后,吴贵真的没有再梦见自己的大哥。也许是真的超度了亡魂,也许是这种仪式在某种程度上安慰了吴贵,这种事情谁能说得准呢?
老吴头和吴贵一样,在迎来送往的忙碌中好像忘记了自己的儿子过世的事实,但和吴贵不同的是在吴发入土为安后,老吴头陷入了一种怪诞希望和妄想中。他每晚都会跪在卧室得十字架前,诚心地向上帝祷告,祈求上帝复活他的儿子,然后第二天清晨赶到吴发墓前,看看儿子有没有复活的迹象。他担心儿子复活以后打不开坟墓,又被憋死在里面。而他之所以有这样怪诞的行为是因为他从《圣经》中听过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三日后复活的故事,于是他坚定的相信上帝不会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只是对他诚心的一种考验,只要他真诚地信仰上帝,向上帝祷告,上帝就会重新让他儿子出现在他面前。然而在他诚心祷告三日后,也就是在吴发去世后的第六天,他渴望的奇迹并没有如期降临,他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直到此刻,这个年过七旬的老人,才真正地直面了自己儿子的死亡。巨大的打击让这位饱经风霜的坚强的老人,如同肉泥一般瘫坐在儿子墓前。他静静地一动不动地靠在冰冷的石墓上,和他的儿子待在一起,而此刻墓里已经透出了一股腐烂刺鼻的味道。他既没有痛哭流涕,也没有喋喋不休,谁也不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也许是在责怪上天不公让他早年丧父晚年丧子,也许是在责怪自己不够诚心没能让儿子复活,也许是在回忆与儿子的点点滴滴,也许是在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阻止儿子喝酒,又也许是在恨自己为什么不能替代儿子去死,总之老吴头就这样在墓前待了整整一天,不吃不喝,什么也不做,恍惚之间他的头发在这个生机盎然的春天全部变成了白色。也许是上帝可怜这位不幸的老人,不忍心老吴头儿过于痛苦,慢慢删除了老吴头儿的记忆。老吴头儿逐渐忘记了自己的儿媳,然后又忘记了自己的儿女,然后又忘记了自己的孙女,半年后他便彻底忘记了所有,在他的记忆里只剩下一个没有姓名的熟悉的“老婆婆儿”,也就是他的妻子彭安。
逝者已逝,而生者仍要继续生活。吴发死后,他留下的财产包括房屋和土地都全数由他的妻子姜翠掌握。姜翠虽已嫁入吴家多年,但她毕竟姓姜,而且她没有给吴家诞下子嗣。一个寡妇掌握吴家半数的土地,这不免令人担忧——担心她有朝一日带着全部的土地和财产改嫁他人,即便姜翠存在不能生育的障碍,但不免有贪婪之徒会从她身上觊觎这些房屋和土地。当然最好的办法是从姜翠手里把土地收回来,但是吴发刚刚过世就这样做显得不近人情,而且惹人议论。再者吴家的诸人也绝做不出这种丧失良心的事情。最后为了避免出现人财两空的局面,彭安经过再三思虑提出了一个令所有人满意的方案——她搬过去和大媳妇儿同住。一则可以帮衬大儿媳,二来防止她带着财产改嫁。当然姜翠也乐意彭安搬过去与她同住,彭安虽然年老,但还没有完全丧失劳动能力,仍然可以煮饭喂猪,打扫卫生,照料孩子。而且这更代表着吴家没有抛弃她,她在这片土地上还有家庭,不是只有她们孤零零的母子三人。尽管吴发这个男人并不可靠,但他的去世对姜翠而言就仿佛雷霆一击,在这个充满流言蜚语的世界,吴发可谓是她唯一的支柱,是她精神和物质的全部世界,而现在所有的东西突然都被抽空了,就像高楼被挖掉了地基。葬礼后的姜翠一直精神不振,为此生了一场大病,当彭安主动提出搬过去和她住在一起时,这个女人仿佛受到了莫大的关爱,完全失去控制,身体止不住颤抖,涕泗横流地跪在彭安面前,抱着她的双腿哭得像个孩子一样,说道:“妈,发哥走了。他倒是狠心,就剩我们孤儿寡母的了,但是我不怕,我一定要给他把这个家撑起,把两个姑娘养大,呜呜呜~~。我肯定办得到。妈,现在你过来就好了,妈。”彭安听到姜翠的话,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抱着姜翠说道:“翠儿,我跟你一起,我们一起把这个家撑起来,等两个姑娘长大,你就享福了。现在我们一起把这个家撑起来。”两婆媳顿时哭作一团。
女性向来是神奇的生物,她们看起来柔弱不堪,但当她们遭遇突然变故的时候,她们往往能够展现出令人惊叹的巨大的力量。姜翠在吴发死后经过了一番巨大的精神变动,从事实上讲,在吴发生命的最后几年,这个家庭的主要收入就已经来源于姜翠,可以说她早就凭一己之力撑起了这个家庭。但吴发的存在使得姜翠始终有着依靠的念头,就像精神上的侏儒,而现在当她了无所依的时候,她才真正意识到她是这个家庭的顶梁柱了,是她自己唯一可靠的支柱,是两个孩子唯一可靠的支柱。姜翠暗暗下定决心,她决不改嫁,她的一生只属于她的丈夫,她要为丈夫守节至死。她下定决心,她要供两个女儿读书,哪怕砸锅卖铁也要养女儿长大,让女儿完成教育。姜翠并不具备什么特殊的技能,她的长处在于种地和拥有一身堪比男人的力气。她决心将这两点发挥到极致,她在耕种上采取了比原来更加细致的方式,翻土翻的更深,施肥施得更多,只求能够有更好的收成,哪怕一亩只能多收几十斤,她也愿意为此付出更多的努力。在农闲的时候,她走进了吴贵的工地上,由于缺乏技术,她只能做小工,无论是扛水泥还是搬砖还是挑灰,这个女人丝毫不比男性差劲,在工作安排上她也绝不肯受吴贵的照顾,最后吴贵给了她一般小工更高的待遇,当然这也是她凭自己努力得到的,大家都对此心服口服。在姜翠的努力下,她家中渐渐添置了沙发、茶几、洗衣机等等物件,她的生活条件在各方面竟远超吴发在世时的条件,她恐怕也不会想到自己居然能做到这一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