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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明是一个分裂的人,指出他的分裂,并不是说他患有精神分裂症,而是说他的心灵没有达到和谐与统一。或许在他的幼年时期,他的内心体验过平静,但那种平静是基于无知,并不能称之为真正的安宁和谐。就像是一个生活在绝对无菌环境中的人——虽然不会因细菌或病毒而生病,但这并不能说明他具有强大的免疫力。只有在经历生活种种挑战后依然能够让灵魂得到安宁的人,才能算是达到了内心的和谐与完满。显然,吴明尚未到达这个境界。当前,他的精神状态就如同悬浮在空中那般,既非彼此相连,亦非相互独立。人类历史上伟大先贤的教导并没有给他指出明路,反而让他进一步深陷于混乱。他困扰于欲望与满足、自由与限制、集体与个性、冰与火这些尖锐的对立面之间。
众所周知,要真正理解一个人,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化身为他肚中的蛔虫,深入其内心世界。然而,我们无法施展魔法,只能退而求其次,遵循孔子的教导“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去观察这个人的言行举止,并且进一步去追溯他的历史,看看时光在他身上留下了什么痕迹。如此一来,我们差不多可以说了解一个人了。如果我们的读者,对吴明为什么会分裂至此稍微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兴趣,那就让我们开始去追溯吴明的成长经历了吧!希望不要使大家感到厌烦。
吴明出生在一个偏远的小山村——那是一个非常贫穷和落后的地方。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但这个小村庄仿佛被遗弃在时代的旁观席上。当封建主义的王朝一代又一代不断更迭的时候,这里是奴隶与奴隶主的故事。当资本主义的飓风席卷世界的时候,这里还是奴隶与奴隶主的故事,直到社会主义到来,这个地区才赶上趟儿,一夜之间跨过千年时空,遽然进入社会主义社会。自然造就的重重山脉使这个地区长期与世隔绝,贫穷落后,但若摆脱人类社会区别贫富的判断标准和思维桎梏,这里则享有自然的偏爱,拥有得天独厚的自然景致,简直可以说富得流油。这里有险峻而秀美的山脉,有历经沧桑的古老深林,有奔腾不息的江河,有湛蓝的天穹和璀璨的星空,有婀娜的小溪和飘香的稻田,有在天空自由飞翔的鸟儿,有林间枝头奔跑跳跃的猴儿,有在河里穿梭不息的鱼儿……。传说中,天帝的女儿在游历凡间时来到此处,被这里迷人的风景吸引,几乎忘记返回仙境。村里的人们一直过着传统的农耕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从未意识到自己在物质层面的贫穷和落后,直到他们被卷入现代社会发展的浪潮中。
一九九五年,春天的某个傍晚,老吴头一个人呆坐在门口的石墩上,脸色严峻,看起来有些生气,他拿着一杆磨得发亮的烟枪,大口大口地咂吸着烟,一双小而明亮的眼睛斜视着对门不远处的小山包上,既不屑又不满。此刻,小山包的几块长条石上坐满了他的儿女和邻居们。老吴头已年近六十,头发花白,两颊凹陷,两片嘴唇厚薄不一,下嘴唇稍厚一些,他脸上的长了很多细小的黑痣,皮肤又黑又硬,双手长满老茧,他长年穿着一身军绿色的布衣和一双石林胶鞋。那个年代人人都信奉多子多福,老吴头也不例外。他和妻子彭安共育有三个子女,人人成家,前两年他的大儿子收养了一个女婴,再加上二媳妇给他们生的一个孙女儿,现在他的大家庭一共有八人。可是,今天他宁愿自己一个人待着发愣,也不愿意加入到每天傍晚由亲人和邻居组成集体闲聊中。
春播对于农民而言至关重要,它预示着一年的收成。那时候机械还没有普及,老吴头的家族遵循古老乡村的合作传统,邻里间相互支援,借助族群的强大纽带共同面对劳作,以求在那个靠天吃饭的年代赢得生存并繁衍壮大。每到春播的时候,家族成员和邻里乡亲都会集体出动,沉寂的土地一下子就会变得热闹起来。
在这天早晨,天色未明,吴家的两位儿媳妇就起身忙碌,她们刷锅做饭,锅碗瓢盆叮当作响,两个儿媳妇脸上都挂满微笑,连烟火气中都是满满的期待。天色刚明,亲戚和邻居们就早早到到,大家用过早餐就一同上工,开始耕种。年轻的小伙子们从家里挑着大粪往地里走去,妇女们有的拿着种子,有的拿着锄头,有的拿着磷肥,分工明确,有说有笑。可是却未见老吴头和他的媳妇儿的踪影。他们等众人走后,简单吃了些饭,就直奔自己从徐家流转来的土地,单独进行耕种。徐家人因儿子仕途有成,已举家迁往县城,每年象征性地收取一些谷物作为租金。
而老吴头之所以会单独进行耕种,是因为在前些天家中发生了一次巨大的争吵,他一家之主的地位受到了挑战。当时,老吴头怒火中烧,对着儿孙大声斥责道:“啥子是磷肥嘛?不消说我种了一辈子的地不晓得,就是老祖宗种了几千年的地也从来不晓得。那个狗屁磷肥管啥子用嘛?有大粪管用嘛?”老吴头的大儿子吴发见到父亲盛怒之后就默默地低下了头,闷声不响,心中忐忑,只敢用眼睛偷偷地瞄着父亲。但老吴头的二儿子吴贵向来年轻气盛,像个火药桶一样,一点就炸。他听父亲这样讲后,一拳砸在桌子上,站起身来,用手指着老吴头说道:“你就是个老古董,啥子都不懂。磷肥那是科学,科学你懂不懂?还管啥子用?张家前几年就用了磷肥,他家的包谷就要比我家的长得好,就要比我家多收几百斤。我一直喊用,你就不准用。今年不管你说啥子,这个磷肥我就是要用,大不了就分家,个人种个人的地。大哥儿你说喃?”空气瞬间凝固,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吴发把头低得更低,更加沉默了,连大气都不敢喘。吴发的媳妇儿姜翠接过话茬儿,说道:“我赞成分家。”吴贵的媳妇儿王莲花一直抱着她的五岁的女儿吴莉坐在边上,年幼的吴莉被刚才突然的巨响吓得哇哇大叫,王莲花心烦意乱,一边不耐烦地责骂女儿:“你鬼哭啥子?不准哭了”,一边说道:“我也赞成分家。这种鬼日子过不下去了。”一直沉默吴发此时突然抬起头对着他的媳妇儿说道:“你个臭婆娘懂啥子?张起嘴巴乱说。”见状,老吴头大怒,刷地一下就掀翻了桌子,大喊到:“老子还没死。现在分家你们啥子都拿不到,一分钱都没得。磷肥,老子说不准用就不准用。”二儿子吴贵一下涨红了脸,正要发作,老吴头的媳妇赶紧出来打圆场:“二娃儿你说的啥子屁话,分家是拿起乱说的嘛?”吴贵向来敬重他的母亲,听母亲这么说后,硬生生把到了喉咙的话又憋了回去,然后转身走到门口,蹲在石墩子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彭安见状,又回过头对老吴头说道:“老者儿你也是太古板了。磷肥有没有用,试一下就晓得了嘛!二媳妇儿你从我这儿拿点钱去,先去买两包磷肥,今年点包谷的时候用。”王莲花应了一声“要得”,同时白了老吴头一眼。面对全家人的反对,老吴头即使再固执,也不得不做出让步。他不满地说道:“你们要用磷肥,我也不管你们。徐家的土地是我去要过来种的,这几块地我自己种,不用磷肥。老婆婆儿你跟我一起种。自家的土地就你们两兄弟去种。种庄稼就是要仔细,你哄它的地皮,他就哄你的肚皮。庄稼好不好是看人行不行,跟磷肥有啥子关系嘛?我们就看一下今年哪个种的庄稼好嘛?”门口蹲着的吴贵大声回答到:“那就比一下嘛!”
当天的播种结束后,太阳还没有下山。夕阳的余晖还在天边徘徊,一片通红。大家像往常一样聚到了对门的小山包上,老吴头因和儿子们较着劲,独自坐在门口的石墩上抽烟。在他两个儿子结婚的时候,他的心里乐开了花,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现在是到了享福的时候了。虽然如此,但他从没想过放弃他一家之主的地位,他始终认为他的儿子还很年轻,还不够懂事。这个大家庭还需要像他这样经验丰富的前辈的领导才能越变越好,而且他亲手缔造了这个家,他在家庭中的地位也是不可动摇的。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的儿子和儿媳会站出来反对他,甚至提出分家这样的事。他看着对面年轻人,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
小山包上,小孩儿在嘻嘻哈哈地玩着摸瞎子的游戏,年轻的妇女们一边纳鞋底,一边叽叽喳喳说着家长里短的事情,而他们的丈夫在则那里玩着扭扁担的游戏——比拼力气,两个人分别握着扁担的一头,向相反方向发力,将扁担翻转过来的人获胜。正在场上扭扁担的是吴发和他的邻居张富贵,这两个人都三十出头的年纪,有一膀子用不完的力气。白天种玉米的时候,他们负责把家里的大粪挑到两公里外的土地上施肥,走了七八趟,本已劳累,可是晚餐时候的两大碗米饭一下肚,所有的疲倦都被一扫而空。比赛开始,两人咬紧牙槽,全力以赴,满脸通红,手臂上青筋暴起,谁也不服输,谁也不泄气。经过几分钟的激烈较量,仍然难分高下。旁边的吴贵看得啧啧称奇,感叹道:“这两个人是凶!大哥儿加把劲,把他拿下!”老吴头的女婿谭清也是兴致大发,仔细估量了双方的情况后说道:“我估计大哥儿要赢!”话未落地,就看见扁担开始向吴发这边倾斜,张富贵慌了神,身子向一边倾斜,想要借助身体的力量重新夺取优势,吴发见状,大喊一声,使出全部力量,一下夺取了胜利。旁边响起一阵感叹和称赞声。
扭扁担的游戏结速后,男人们也加入了妇女们的闲谈。一会儿谈到母牛下崽,一会儿谈到养猪经验,总之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整个聊天没有任何规律可循,也谈不上任何价值,但每个人都好像从中获得了极大的满足。闲聊的过程中,聊着聊着就谈到了老吴头反对使用磷肥的事情,大家一致认为他就是个老顽固。说到这儿,谭清突然说道:“前几天我听人说,镇上的M出去打工,一年就挣了好几千块钱。现在顿顿都有肉吃,拽得很哟!”王莲花听后露出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问道:“他去哪儿打工?干啥子活路?挣那么多钱。”谭清回答道:“晓得去哪儿哟!听说好像是在铁厂里头。”张富贵接着说道:“我晓得他。他是爹妈都没得了,又没结婚。在屋头活不下去了才去打工。烧铁水危险得很,挣好多钱我不去干。”谭清道:“现在这个社会不一样了,还是要挣钱。我去年啥子钱都没挣到,烧的瓦买都没得啥子人买。”听到这里,吴贵脸上的神情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凝重,开口道:“挣钱不好挣哦!”吴发仿佛还沉浸在刚才胜利中的喜悦,说道:“想那么多干啥子?把庄稼种好,饿不到,冷不到,还要啥子嘛?”这话一出口,瞬间就驱散了谈话中所有的阴霾,得到大家一致赞成。
太阳躲进了山后,只露出半个头来,最后一丝晚霞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通红。老吴头依旧在生闷气,年轻人的谈话依旧充满欢乐,直到暮色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