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们理想化的目光下，这个小山村似乎是一个宁静、团结、亲密的乌托邦。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简单，生存与繁衍是不断压迫着每一个个体，不断压迫着每一个家庭，他们因生存和繁衍而团结友爱，也因生存和繁衍而嫌隙争斗。只有在春种秋收以及婚丧嫁娶的时候，他们的关系才会达到短暂联合高峰。但在其它时间里，他们常常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陷入喋喋不休的争吵。
　　春播结束后，大家继续忙碌于生计。老吴头和吴贵都是木匠，他们利用农闲时间给十里八乡的村民制作家具，外出赚钱补贴家用。吴发是个天生力大，但干不了细致活儿的石匠，今年他没接到活儿，一直待在家中，和家中的妇女们一起养猪喂牛，侍候庄稼。全家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分工，履行自己对家庭的责任，一起为家庭生存和壮大不断努力。
　　今年的夏天格外炎热，入夏以后就没下过几滴雨，然而充沛的雨水对稻田来说，就像血液对于人体一般不可或缺。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同样火辣辣地炙烤着人心。大家看着蔫蔫的庄稼，一个个心急如焚，人也变得毛燥起来。因为缺乏雨水的滋润，邻里关系也像稻田一样变得干燥开裂。只有吴发，一个天生的热心派，始终热心于别人的事。他经常在自己地里干活儿，但干着干着就跑到了别人地里，帮着别人一起干，直到晚饭才回到自己家里，即便他的老母亲经常骂他“耕了别人的田，荒了自己的地”，他还是屡教不改。可惜的是，并非所有人都像他一样热心，当面临生存压力的时候情况更是如此。
　　太阳越来越热，邻里关系也随之升温。大家为争夺灌溉水源，不惜扯下面皮，相互攻讦，即使前一天他们还是坐在一起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好邻居，有时候人与人的关系就是这样超乎想象的脆弱。张、吴两家田地毗邻，吴家田地位于上游，两家本应相互支持，共度难关，但张家却秉持着“先下手为强”的强盗逻辑，拒绝流水先来后到的自然顺序，将流向吴家田地的水渠口堵死以此来满足自家的灌溉需求。沟通无效后，为了保证一年的口粮，吴家的几个妇女在深夜里把渠水引到自家田地。第二天早晨，当张家发现流水改道后，愤怒的风暴席卷了吴家。张家不管男女老少，全体出动，二十几口人乌压压地堵在吴家的小院里，爆发了一场激烈的口舌之争，甚至差点演变成了肢体冲突。吴发素来反感争吵，而且他觉得自己抹不开和张家的人情面子，面对张家的兴师问罪，他一直躲在里屋，没有出去。彭安则领着两个儿媳妇和张家展开了激烈的斗争。起初张家责怪吴家的女人干事情偷偷摸摸不老实，吴家则责怪张家办事不地道，过于霸道。到后来逐渐演变成了没有底线的对骂，双方都把对方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个遍。争吵如同漩涡，不断地把每个人吸进愤怒的情绪当中，双方不断加码，辱骂不断升级，眼见就要发生肢体冲突，彭安心知这样下去自己必然要吃大亏，可是又不想退让，于是心一横，反身走进厨房，拿起菜刀，砰地一下砸在地上。菜刀和石头铺成的地面发出的碰撞声犹如一声晴天霹雳，一下子就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天上的水是哪个都可以用的，凭啥子只有你家用。你们要是不准用，那就先把老娘和我和这两个媳妇儿杀了，那你们就随便用，就没得人跟你们抢喽！”彭安一边说着一边把头伸过去让他们砍。两个媳妇则在旁边大哭着说到：“你们就是欺负我家人少。”张家对于这种情况始料未及，加之干旱情况还到不了以命相搏的程度，张家偃旗息鼓，慢慢撤出了院子，而彭安则站在门口望着他们离开，表情肃穆，犹如守护边疆的大将军一样。事后吴发被彭安狠狠地责怪了一顿，骂他“男儿无性恨铁无钢”。吴发也只是嘿嘿一笑。这场争斗虽然因彭安的激烈抗争而取得了胜利，吴家也得到了少量的灌溉水源，但这并未从根本改变张吴两家的实力对比，而且暴露出吴家在那个靠天吃饭的年代的致命弱点——人丁单薄，尤其是缺少男丁。
　　吴家本身就是外来户，在当地缺乏根基。老吴头尚在襁褓的时候，他的父亲在和他的伯伯在争夺枪支的过程中被狠狠地扇了耳光，心里想不通，得了重病，守着最后一口气，抱憾而死。而他的母亲无力抚养他和他的姐姐，只得将他的姐姐卖给人家做童养媳，也算她当母亲的为女儿谋了一条生路，然后就带着他改嫁给邻省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吴家目前所在地）。但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刚结婚不久，他的继父在一次进货过程中被土匪杀死，尸体被扔进大山沟里，最后尸骨无存。连死两任丈夫，老吴头的母亲觉得是自己克死了丈夫，心中郁结，加上悲伤过度，老吴头就这样孤零零地被遗留在这个多灾多难的世界。尚不满十岁的他，在濒临死亡之际遇到了一户善良的人家，他们收留他，让他放牛，给他饭吃。年纪稍长后，老吴头拜了村里一个木匠老师傅为师，学做木工，整日整日干着活儿，一刨一刨地挣着碗里的饭。后来新中国建立，给了他的土地，他也讨了媳妇儿，盖下四间瓦房和三间茅草屋，才站稳脚跟，真正成为这个小山村的一份子。像这样一个新建立的家庭远远比不了那些本地家族，人口众多，面对他们用血缘关系织成的铁幕，吴家往往无能为力，处于弱势地位。而且老吴头虽有二子一女，两个儿子也讨到了媳妇儿，但家庭开枝散叶的状况实在是不能令人满意，特别是在第三代只有一个小孙女儿，连个顶香火的男子都没有，这就进一步降低了吴家的社会地位，在外人看来，吴家就是一个可以随意拿捏的烂柿子。
　　争水事件发生以后，吴家的气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显得凝重，不仅是在饭桌上，而且是在生活中一点一滴的日常中透露着那种怪异的，影响家庭和睦的，令人不安的气息，就像在暴风雨在酝酿当中，乌云重重。这不单是因为被人欺辱上门，更为深层次的原因是一件吴家人人心里明白，但又不能明言的隐痛。彭安几次都显然有话要说，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从家里种种迹象看得出来，吴家二媳妇的家庭地位在慢慢增长，比如原来家里用水都是老二媳妇儿早起从村里把水担回来，老二媳妇儿虽然怀了孕，也是一直如此，但那天早晨，天还没亮，彭安就把大媳妇儿从被窝里叫醒去担水。有一次，彭安把用家庭废品和卖货小哥换的糖，都给了老二媳妇，一颗也没给老大他们。还有时候她刚对着老大和老大媳妇儿皱着脸，仿佛都能拧出水来，但转过背对着老二媳妇儿又立马雨过天晴，笑脸如花。
　　面对这样明显的区别对待，任何稍有情绪感知能力的人都能直接察觉到。姜翠好几次想要发作，想要向彭安讨个公道，但都被吴发瞪两眼就缩回去了。吴发和姜翠虽然不满，但这件事上又是难以辩解的。因为他们夫妇丧失了在那个年代在乡村生活的基本支柱——劳动能力和生育能力。正如前文所见，对他们的劳动能力，特别是吴发的劳动能力，我想任何人都不会怀疑，他们夫妇所缺少的正是生育能力。像他们这种情况放在解放前是要被吃绝户的，即便到了改革开放以后，这对他们的生活带来的影响仍是不可估量的。
　　老大媳妇姜翠因为身体问题，天生不能生育，在外人眼里就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吴发为此经常整宿整宿的失眠，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他心绪杂乱，时常想到自己年老后会无依无靠，死了连烧纸的人都没有，同时又感到自己无颜面对父母，更无颜面对祖宗。他的内心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挫败感，他渴望将自己的血脉延续下去。然而，这种渴望与现实之间的差距，让他备受煎熬。他常常感受到来自周围异样和轻蔑的眼光，每一瞬都在无形中重击他的自尊和男性荣誉。姜翠向来是个蛮横的人，吴发经常被她管教得服服帖帖，但唯独在这件事儿上，她无话可说，有时候还要忍受来自吴发的怒气宣泄。她理解吴发，她的内心和吴发一样怀着对子嗣深深的渴望，她也和吴发一样忍受着来自外界的恶意，而且和吴发相比她的内心还有深刻地自责和歉意。在无数个深夜里，夫妻俩人相拥而泣，眼泪让他们彼此滋润，彼此融合，共同抵御黑夜的寒冷。
　　吴发和姜翠是在给人修棺的时候偶然相识。那天，吴发和同伴正在坟地劳作，挑起几百斤的大石板，他们的事吆喝声在田野间回荡。姜翠正在附近的地里干活儿，被这些声音吸引，抬头看去，她的眼睛一下子就落在了光膀子的吴发身上，那一刻她看呆了。突然，理智告诉她盯着人看不合适。她尴尬地低下了头，但感性又使她又不自觉地多看了几眼。就这样，两人眼神在不经意间产生交汇，一种特殊的联系在他们之间建立，爱的火种就这样悄然而生，而不谙世事的天真又让两人的眼睛匆匆避开。老话说得好，哪个女子不怀春，哪个男子不钟情。在那短暂的眼神交汇中，他们没有说过一句话，却传递了千言万语。一个似乎命中注定的悲剧的相互折磨的故事就在这眼神中开始了。姜翠身材不高，膀大腰圆，脸庞宽大，皮肤稍显黝黑，给人健康、饱满有力的印象。用农村的话来讲，她一看就是把干活儿的好手。姜翠胸部没有女性的特征，与男性相似，长相也并不出众，即使身着男性的服装，也不会让人产生违和感。但对吴发来说，此刻的她就是美丽的代名词，尤其是她害羞时脸上产生的红晕，就像美酒一样令人陶醉，比西施还美。而在姜翠的眼中，吴发长得高大健壮，肌肉健硕，古铜色的皮肤透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可能比西楚霸王还要迷人，即使事实上的吴发身高不足一米七，脸庞瘦削，除了鼻子高挺以外，长相平平。这或许就是相互吸引的奇妙之处，即使再丑，也总能从中发觉到别人难以发觉的美。后来通过别人介绍，他们有了接触了解的机会。几次相见，数个午后的长谈，爱情的芽苗在他们心中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爱情是一种神奇的魔力，能够迷惑智者的双眼，也能让盲人重见光明；它能够让胆小者变得勇敢，让勇敢者流露出胆怯的一面。两人相处的甜蜜让吴发忘记了姜翠不能生育的现实，也让素来胆小懦弱的他，做出了一生中最为大胆的决定——当父母都不在家的时候，吴发偷偷地把姜翠偷偷带回家里，妄图生米煮成熟饭，以此来消除所有的反对意见。可是他仍然低估了来自周围的压力。当老吴头得知情况后，怒不可遏，不仅因为姜翠缺乏生育能力，也因为吴发的胆大妄为，他断然决定这门亲事不能成立，无视两人的苦苦哀求，不留情面地将姜翠赶了出去。失去姜翠，吴发仿佛失去了生命中的光芒。他开始抗议、沉默、甚至拒绝进食。他把自己关进屋子里，与世隔绝。命运迫使他们分开，但他们像夜空中那最亮的星星，持续照耀着彼此的方向。
　　姜翠被赶回家以后，家人对她彻底抛弃，她在家庭中失去了的立足之地。她的家人认为她私自跑到吴家的行为丢掉了女子的自尊自爱，更是将家族的脸面扔进了臭水沟，而被吴家赶走则更是耻辱中的耻辱。为了维护那虚无缥缈，本就不存在的面子，他们几乎达到了疯狂的地步。经过集体商议，他们一致决定将此事隐瞒下去，把姜翠打发得越远越好。他们对外宣称姜翠远嫁她方，实则收了几十块钱就把姜翠卖进了深山，一个比我们故事中的小山村更加偏远更加落后的山村。命运如此残酷，它张牙舞爪誓要将这对恋人撕碎，但爱情却筑起了坚实的堡垒，它永远无法击碎一个女人为爱燃起的决心和勇气。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姜翠冒着危险逃亡，几天跋涉后，她终于找到了吴发。两人相拥而泣，没有华丽的装扮，没有鲜花和掌声，也没有礼花和亲朋，就在一个极其平淡的日子，两个极其普通的个体，彼此相拥，在沉默中许下了相伴一生的诺言。
　　在爱情筑起的小巢中，时光停止，吴发夫妇短暂地忽视、忘却了现实的风雨。可生活这个令人讨嫌的家伙，从来不希望人好过，又把他们拉进了茶米油盐酱醋茶当中，更是把他们拉进了无法生育的矛盾中——他们因此更加相爱，也因此争吵不断。在与日俱增的压力下，吴发夫妇决定通过收养的方式来解决没有后人的问题。
　　就在吴发夫妇烦恼忧心之际，一个来自外省的女人为他们送来了第一个女儿。在小山村里面没有人知道这个女人姓甚名谁，也不知道她来自哪个地方，只知道她为了躲避计划生育，和他的丈夫在竹林里搭了一个简易的窝棚。这种事情是司空见惯的，村里每个人都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在干什么，对他们提不起丝毫的兴趣，不会去举报他们，也不会帮助他们，就让他们在竹林中忙着自己的事情。在一个凄冷的清晨，天空笼罩在一层潮湿的重雾中，太阳躲在重重的云层后面，只有一点微弱的阳光，这个竹林中的女人在简易的窝棚里又生下的一个女儿。女婴的出生再一次击碎了她和丈夫的希望，她的丈夫发疯似的一拳一拳地砸得竹林哗哗作响，一边大声地咒骂着这个女人，怪她没用，生不出儿子。躺在窝棚的女人大声地哭泣着，但她不是为这个女婴哭泣，而是为自己哭泣，她和丈夫一样怪自己生不出儿子。女婴则被他们扔在一旁不管不顾，任由她躺在茫茫的竹叶间哇哇的大哭。为了免交罚款，也为了降低抚养的压力为以后生儿子预留足够空间，这对夫妇决心将刚出世的女婴留在竹林中。可能是最后仅存的一点良心，也可能是天然的母爱在作祟，这个女人用破布把女孩儿包起来放在了窝棚里，以免女孩儿衣不蔽体，然后他们夫妇带走了窝棚里最后的食物。这个女婴的啼哭，似一根锋利的针，刺痛了大自然的胸膛。无助的啜泣，融化在晨雾中，早已饱经风霜的竹林成了她唯一的庇护所，她的生命如通秋天随风飘落的树叶，一触即碎。这样的命运，在那个时候并不罕见，甚至不用到偏远的角落，只要在附近的道路上转上几圈你就可以发现被抛弃的女婴或者发现婴儿的尸骨。路边的野草，山中的树林，流动的清泉常常见证这些被丢弃的女婴无声的悲歌，而流浪的野狗，肉食的飞鸟，爬动的蛆虫却常常能够饱餐。
　　吴发在经过那片竹林的时候听见了婴儿的哭声，这哭声给忧心子嗣的吴发带去了希望。他立刻抱起婴儿，察看这个婴儿的性别，当他掀开破布，发现是女孩儿时，失落之情涌上心头。在这个小山村，无论是他或是什么别的人都不只一次碰上被抛弃的女婴，大家都只是冷漠的看两眼就转身离开，有的人会感叹一句：“造孽”，但几乎不会有人把碰上的婴儿带回家。因为这样善良的选择往往意味着口粮的减少，甚至对某些家庭来说还意味自家血脉的减少。吴发当然希望自己能够收养一个男孩儿，但他也知道没有人会把自己的男孩儿扔掉或者把自家的男孩儿送给他人。当他发现这个婴儿是女孩儿时，他的第一反应是把婴儿放回原处，转身离开，可没走几步，或许是婴儿的啼哭击中了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或许是他太渴望成为父亲，或许是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收养到男孩儿，又或许是他当时正为无后的问题困扰。我们已经无法窥探到他那时的真实想法。总之，他没走出多远又返回去把婴儿抱回家里。家里人在得知情况后，大家都平静得出奇，既没有人表示赞成，也没有人表示反对，姜翠也只是平静的接纳了她，就这样这个幼小无助的婴儿成为了吴家的一份子。因为这个婴儿出世在竹林中，吴发为她起名为吴竹。
　　吴竹的到来为吴发夫妇带来了新的希望，也让他们感受到为人父母的责任与幸福，吴发夫妇仔细呵护她的成长，给她以最好的照料，没有人乳就用动物的乳汁替代，还会用食物交换其他哺乳期孕妇的乳汁，他们以自己的方式爱护着这个女婴，很长一段时间吴发夫妇脸上都挂着幸福的微笑。小婴儿本来就惹人怜爱，再加上吴发夫妇的感染，吴家其他人也都从真正接纳了这个女婴作为吴家的一份子，大家都忘记了她事实上并非吴家血脉。然而，当生活压力凸现，当吴家感叹自家人丁单薄的时候，这个问题又会重新浮现出来。吴发夫妇不能生育的现实就像挥之不去的幽灵始终笼罩在吴家头上，血脉断绝的恐怖噩梦也始终根植于吴发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