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未到六点，天空已失去白昼的颜色，整个世界仿佛被囚入一座漆黑的牢笼，天空开始飘洒着零星的雪花，随着时间的推移，颗粒越发沉重，越发细密，瓢泼大雨般倾泻而下，瞬间，城市就被冰雪笼罩，变得冰冷刺骨。道路两旁的路灯发出苍白的光芒，刺眼的光晕让人心生畏惧，下班回家的车辆拥堵在主干道上，灯光昏黄，映射出无尽的疲惫，商店的灯光也有些吝啬，透过门窗，显示出一丝凄凉的气息，所有的灯光汇聚在一起，营造出一种近乎魔幻的反自然景观，整个天空被截然分为两层，上方是深邃的黑色海洋，下方是光影交织的世界。雪花迷失在空中，既无法逃离黑暗的束缚，也难以在光影的世界中找到出路，它们在空中一阵乱窜，最终无奈地跌落到尘土中。
　　吴明拖着疲惫的步伐，像往常一样缓慢地向出租屋走去。这样的天气并不能给他带来什么影响，唯一的区别是他戴上了连衣帽，将头缩得更紧，将手深深插进衣兜。他机械地走着，对周围一切既漠不关心，也不加以留意，脑海中一片空白，毫无想象力和思维活动，对现在的他而言，即使天塌了也毫不在意。
　　回到出租屋后，他连灯都没有打开，直接倒在床上，一只手拉过被子蒙住头，不去想象任何事情。对他来说这种黑暗中的宁静感觉很惬意——什么都没有，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仿佛这样的世界才是真正属于他的，仿佛这样与外界隔绝的时刻才是真正属于他自己的时刻，也只有在此时他才能够感受到真实的自我。
　　吴明是身高不足一米七的“半残人士”，他瘦削的脸庞没有任何特征，肤色有一些苍白，又透着一丝不健康的黄色。他没有任何与众不同的特点，倘若把他放到群中，几乎没人会注意到他的存在。因嫌麻烦，他留着一头板寸，这样可以省去每天早晨打理头发的时间，能让他在床上多躺十来分钟。大学毕业后，他在首都的一个基层政府机构找到了一份工作，随后在工作地点附近的小区租了一间地下室。这个大约二三十平米的房间没有窗户，墙壁上脱落的斑斑点点，因缺乏阳光照射，整个屋子隐隐散发着霉味。从地面到房间需要穿过一条走廊，道路昏暗无光，即使在夏天，经过此处也得开灯照明。在惨白的灯光照耀下，整个走廊宛如一条白色烂袜筒。
　　每天早上八点半，他准时出现在工作岗位上，一直待到晚上六点。他工作严谨认真，一丝不苟，整天埋头在电脑前，为某份报告中的某个动词或形容词绞尽脑汁，为某份表格费尽心思。同时，他也会借着这种认真工作的样子，去逃避那些麻烦的事和麻烦的人际关系。下班后，他会沿着相同的路线回到住处。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只有在床上躺上半小时之后，他才能重新恢复一些生命的活力。在这半小时里他体会到一种与外界完全切割的自由，不再被规则和社会束缚。休息过后，他会点一份外卖解决晚餐问题，然后就刷着各种短视频到十一点多睡觉。偶尔兴致好的时候，他会再完全天黑后，去旁边的公园绕着小湖溜达一圈。周末，他也秉持着能不出去就不出去的原则，关上门，宅在出租屋里。这段时间里，他似乎与世界彻底断绝了联系，好像被遗忘在这间屋子里，没有任何人会想起他，没有任何人会主动给他发个微信或打个电话，而他也不会主动联系任何人。起初，整天待在屋子里，他还会感到孤独，尤其是在傍晚时分，孤寂感往往会突然袭来，将他淹没，甚至让他产生手机振动的错觉。然而，当他拿出手机时，才发现并没有任何消息，他在好友列表中来回拉动，却找不到一个可以聊天倾诉的对象。但习惯的力量总是强大的。渐渐地，他开始适应这种孤独，到后来甚至莫名其妙地喜欢上这种孤独。他不再渴望外界的社交和光明，反而更钟爱黑暗，觉得在没有光线和外人的世界里，他能活得更轻松，更自由。他自以为找到了对抗社会规则的方式，自以为在不断驯化个体的世界中找到了自我精神的净土。自从工作以来，吴明就单调重复地活在岗位上，单调重复地活在出租屋里，单调重复地从社会的划定圈子跳到自我划定的圈子再跳到社会划定的圈子，他的生活中没有任何变故，没有任何激情，甚至连一点涟漪都没有。现在的他已经失去了梦想和想象的能力，既不眷念过往，也不企盼未来，更谈不上享受当下。
　　在床上躺了半个多小时后，吴明忽然想到今天是周五！多年来，吴明一直有一个习惯——周五打电话向家人报平安。这个习惯从他到县城住校读高中起就一直如此。以前，每周五他都会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机给父母、姐姐和弟弟打电话，分享生活中的酸甜苦辣。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和亲人之间的电话变得越来越短促，仿佛只是应付形式。尽管他深深地爱着家人，而家人也深深地爱着他，但他们之间似乎多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壁障，彼此间的交流渐渐荒芜。今日照例，他拨通了父母和亲人的电话。电话的内容依旧无聊：“吃饭了吗？”“吃了。”“最近情况怎么样？”“还好。”“身体怎么样？“没问题。”“注意别生病”“嗯嗯”。短暂的问候之后，双方就再也找不到话题，陷入沉默，最终双方无言地挂断电话。吴明有时会感到这种沉默是令人尴尬、困惑和无力的，在电话线的那一端，似乎也是如此。有时候他会怀疑自己是不是丧失了建立和维系亲密关系的能力，陷入了情感的冰原。
　　不似以往，这次打完电话后，吴明躺在床上，心底莫名的产生了一种烦躁感。这种感觉无关他人，无关任何事，纯粹是内心涌动的一股躁动的情绪。他努力克制，闭上眼睛，调整呼吸，试图重塑内心的平静，但烦躁感却像野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熊熊燃烧的火焰让他的血液沸腾，在他的胸中肆掠，最后直冲天灵盖。他失败了，彻底淹没在自我的情绪中。房间笼罩在黑暗中，寂静无声。
　　在情绪的熊熊燃烧中，吴明开始深深地鄙视和厌恶自己。过去的自己对现在的自己进行了否定，现在的自己也对过去的自己进行了否定。在他的内心深处一直隐藏着一个自明不凡的吴明，现在这个自命不凡的吴明开始责骂懦弱的吴明了：“现在的你就是个彻头彻尾懦夫，像条虫子一样蜷缩在地下室里。你的梦想呢？你的野心呢？你的激情呢？人生短短几十年，难道你就想这么碌碌无为的过一辈子吗？看看现在的自己吧，哪里还有一点当初的样子，你真是个完完全全的废物。振作起来吧！不要再虚度光阴了。”“虚度光阴？那我能怎么办呢？过去的梦想只是一厢情愿的幻想而已。现在说起来也是笑料罢了！就算我实现了那些幻想又如何呢？人赤条条的来到这个世界，最终也只是这个世界的一抔黄土。一切都没有意义，一切都是如此荒诞。我只要有一日三餐就够了。”“你原来不是认为人活着就应该勇往直前的度过这一生吗？就应该像氢气球一样，摆脱束缚，不断向上升，不断上升，直到在高空粉身碎骨。就应该像焰火一样，灿烂耀眼，哪怕只有一瞬。你怎么会变成如今的这副模样？”“哼！我怎么会变成现在的样子，现在的我不也是过去的我一点一滴堆积出来的吗？我现在虽然废物，虽然无用，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我起码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啊！我不要像狗一样去讨好他人，我不要被虚妄的社会规则束缚。我就这样躺着，谁能左右我。”“是啊！现在这样确实没有人能左右你，但你的家庭呢？你的父母呢？如果你一直这样下去，在不远的将来你的家庭必将陷入巨大的困境，当父母衰老，当他们面临疾病，当发生种种不可预料的事情的时候，完全没有抵御风险能力的你又打算怎么办呢？”“是啊！我该怎么办呢？”
　　尽管吴明只是躺在床上，没有做任何事情，但情绪和思维的混乱，让他感觉好像经过了一场激烈的战斗，这场战斗燃尽了他全部的精力。此刻，他已精疲力尽。他只觉得头越来越重，眼皮越来越沉，最后穿着衣服就沉沉地睡着了。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地面已经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又白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