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时节，是二丫最喜欢、最期盼的季节，秋色涂满了田野。一梯一梯的金黄、一列一列的火红，伴着绿色层层叠叠，父亲和小叔德安通常会在这个季节回家。
　　德安是德贵的弟弟，排行老四，1米8多的大个子，英俊，浑身散发着男子汉的气概。二丫特别喜欢德安，因为在小叔身边她能体会到少有的来自长辈的关爱。
　　大家都说德安脾气不好，可二丫却感觉挺好的，就是威严了些。小辈里除了二丫，其他孩子都怕他。要是哪个孩子不听话，德安只要往孩子身前那儿一站，眼睛一瞪，闹得再凶地孩子也得立马老老实实的了。德安的“威严”应该是奶奶言传身教的最好诠释，二丫惧怕奶奶的威严，可却不怕德安。唯独对二丫，德安从来没有呵责过，有时会偷偷地打开奶奶的储藏间，给二丫偷拿点儿老饼干、方蛋糕吃。德安不让二丫声张，说那些本都是德贵回来时带的，她应该多吃。
　　“这是我小叔。”走到哪里只要德安站在身旁，二丫就会挺起小胸脯。
　　后来，德安应招进了城里去船上工作了，总在海上漂着。一年里，二丫只能偶尔见到他。
　　再见小叔那日，奶奶家的院子里格外热闹，聚了村里老老少少不少人。德安身旁站着个大块头女人，个子高高的，身体壮壮的，脸庞也是大大的，说话声音也是高高的，跟街坊邻居有说有笑，一点都没有生分的感觉。
　　这位胖乎乎的女人，身材圆润而丰腴，头发被随意地扎成一个马尾，几缕碎发轻轻垂落在额前。身穿一套略显成熟的衣衫，颜色素雅。站在院子中就像本村人似的，熟络地和村里的老人们交谈着，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二丫来到德安身边，扯扯他的裤子，德安低头看见二丫，高兴地把她抱起来，然后指着那个女人说：“快喊婶子！”二丫怯生生地喊了声。
　　那女人忙从兜里掏出一打儿绿票子，刷！刷！数了10张给二丫。二丫不要，因为秀芝的家教很严。德安让她收下，她小心地从眼前这让她有些压迫感的婶子手里接过钱，两毛的面值共10张，这就是一笔“巨款”啊！
　　“一毛钱能买10块儿水果糖，这些钱能买10+10……”二丫心里计算着，并偷偷地低头去看自己的脚趾头，她刚上学虽然早早跟姐姐学会了小九九，但面对这突然其来的“巨款”她一时竟失了聪慧。
　　“一看就是你们老宋家的根儿，这小脸儿尬尬的！等来大连上小婶家给你吃胖虎的。”她那一身的优越感就这样深扎了二丫的记忆。
　　二丫不喜欢小婶说小叔，不喜欢她数落小叔时要捎带着抨击一下姓宋的一族。二丫很想跟她抗击一番，但她是小叔带回来的女人，她不能跟她对抗。
　　“那女人除了嘴上说的那些不中听的话，别的地方都挺周全。”二丫远远地望着那个女人心里劝解自己。
　　大连城就是父亲工作的地方，对城里与农村的区分也只是对父亲言语里说的一种想象。她一直认为小婶不应生长在城里，比较适合在农村做农活，她比较像小说里描绘的东北大妞，能生养的那种粗犷。
　　日后的日子里，二丫了解到小婶家四个姐妹，个个都挺优秀的。大姐是十五中的老师，大姐夫在台湾；二姐嫁了远洋船长；小妹大学毕业后留学日本，后定居日本；相比之下，小婶自觉委屈，说她自己是下嫁给小叔的。但二丫儿从心里为小叔感到冤。
　　1986年
　　一场秋雨后，村东头的大槐树开始默默地抖落着发黄的叶子了。庄稼地里，金黄的玉米齐刷刷一片连着一片，高粱红着脸低下了羞涩的头，大豆绿黄斑驳在风中摇摇摆摆沙沙作响。乡村的田野里演奏着一首浑厚的秋收曲。
　　“妈！这垄掰完了！”一个孩子的声音清脆地掠过，在山间回荡。过了一会儿一个小脑袋从垄沟里钻出来，拖着一袋子玉米棒吃力地挪动着。
　　“地头筐里有饭团，拿一个垫吧垫吧。”远处传来秀芝的声音。
　　二丫吃力地拽着那袋玉米，拖到地头的推车边，她蹲下身子学秀芝的样子去抱那袋玉米，要放进推车，试了几回都抱不动。一个屁股蹲瘫坐在地上，那两支细细小胳膊支着身后的土地，斜撑起弱小的身躯。抬起头倔强地冲着天上的烈日，闭上眼睛脑袋里一片暖暖的火红。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她开心地唱起来，伸出小手去掀那块儿盖在篮筐上的小碎花棉布头巾，那是秀芝常围的一条，虽然褪了色但仍洁净如初。
　　汗珠从额头淌下来，二丫随手一擦“哎吆！”叫了一声，玉米叶深深浅浅地的划伤了她的小脸，汗水一浸，火辣辣地疼。
　　这时秀芝扛着一袋玉米出现在地头，她站在那儿顿了顿肩头的袋子，然后快速朝推车走过来，身子一侧，肩一斜袋子便稳稳地摞了上去。然后，俯下身把二丫先前拖地那袋袋口扎实，弯腰一拎丢上了车。
　　“挺沉的。不让你半袋半袋拖吗？”秀芝一边整理车上的玉米一边絮叨：“真拧！”
　　二丫吃着饭团看着秀芝麻利的身影不吭声，心想：早晚有一天我也会把这整袋的玉米拎上车的！
　　整理妥当，秀芝解下头巾，从篮子里抽出条毛巾下河沟浸湿，擦拭满脸的汗水，洗净拧个半干儿便爬了上来，蹲下在二丫的脸上抹两把，二丫又“哎吆”一声。秀芝忙住手看见她脸上横七竖八的红条条，眉头不禁一皱，用毛巾的一角轻轻地踏着那巴掌大小的小脸，眼里噙着泪嘴里却道：“你看你毛毛躁躁地，不让你围着头巾吗？看！整破相了长大谁要你！”
　　休息了一烟袋的功夫，秀芝便收拾起篮筐，用绳子封好了车。二丫儿站在山岗上，脸朝着南边，那边是层层群山跌宕的世界，是父亲在的地方。这个秋天父亲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