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贺丽吃着九块钱一份的盒饭，吃完饭盒都没放下拿起手机打电话。
　　“哎！妈，小大子到家了。安，是的，早上到家的，唉，让你操心了。把电话给小二子。”电话那头，大喊了声小二子，又听远远应了一声，半分钟王二的声音传来，”哎！宝宝，你哥哥找到了，在实验初中那边的银行门口，在那块坐了一夜，咋个晚上我出去找嘛，还多亏人家公安局的季主任帮忙，蛮要请人家吃饭呢......唉，等周末你坐车上城来，我实在没时间下去，工地这边也忙。你要睡午觉啊，本来就不高，不睡午觉，下午上课哪有精神啊。要睡午觉啊，就不打扰你了，挂了！”挂了点电话，贺丽时感亏欠，自己在县城里买不起房子，没有市校区，上不了学，只能在乡下上学，自己一天到晚在工地，也没时间照顾他，除了下雨不上工，平时根本没时间下乡看小二子。
　　“哎，海梅啊！小大子找到啦！——我这不忙到现在嘛，才有时间闲下来。他早上到家的，唉，真要谢谢你帮我找小大子，这个匣子真不让人省心啊。真要感谢季主任啊，人真好，要是其他人哪块肯跟我们大晚上出去找人啊，唉——季主任人真好啊，蛮要请他吃饭呢......唉，咋个晚上找到他之后叫你们先走了，我心里气啊，就没喊他，没叫他回去，又怕他瞎跑，只能在远些地方看住他，跟他在外面吹一夜冷风。唉——不提了不提了，你忙你忙！”她昨晚找了几个信得过的朋友连夜找王正，人找到了，得回拨报平安，她的朋友晓得她的性子，真要出了问题拖不到中午再打电话。
　　贺丽十几岁时读过几年书，成绩还不错，但家里穷，之后就出去到苏州、昆山、上海那些地方收垃圾了，八九十年代干什么都赚钱，苦了些钱回来了，跟她哥哥合伙开了家小饭店，但因为用八两秤，被一伙流氓发现，砸了店，从此一蹶不振，干什么都不成功，积攒的钱很快败光。那时候贺丽才二十几岁，已经吃尽了苦头，但长得还算漂亮，被一个姓赵的追求，从来没被人关心过的她哪里抵抗的了那个姓赵的攻势，两人结了婚，才知道那个姓赵的有先天心脏病，那个年代心脏病等于死刑，姓赵的随时会死，又露了真面目，不把她当人，视她为泥土，冷暴力她，折磨她，期间有了个孩子，孩子五六个月了被打掉了，肚子里的孩子挣扎着动，把贺丽疼的要死过去，后来他们离了婚，姓赵的去了福建，连户口都迁过去了，做起护肤品生意，听说前几年偷税漏税被抓起来蹲了几年牢房，再被放出来已经不成人样了。离婚后不久，贺丽的奶奶快不行了，按照本地的习俗要赶快找人结婚，她干爹爹村里也有个三十岁没结婚的光棍，撮合着一个月就草草结了婚，赶在她奶奶死的前头。这个光棍就是王华，他姊妹几个排行老三，前面两个姐姐王珍和王花，后面还有个弟弟王长，王华的母亲是亲生母亲，父亲就不是亲生父亲了，亲身老子在他两岁时就死了，他母亲改了嫁，连带着三个子女姓也跟着现在的父亲改了，后来他母亲又为他继父生了个儿子，就是王长。王华家里穷的叮当响，饭都没得吃，两个姐姐老早出去打工，供两个弟弟上学，王华又蠢又笨，小学六年级读他妈六年，同学撺掇他打架，被老师赶出校门，从此再不上学，学了个电焊，出去打工了。王长更加可恶，根本不学，把两个姐姐拼命哭来的钱撂下水，整天玩、打架，也被赶了出去，此后一直不务正业，开过出租车，去澡堂修过脚，最后跟同澡堂的女技师结了婚，有了孩子，结果贼心不死又找外遇，还是同澡堂的女技师，又有了孩子，被发现后，闹得天翻地覆，最后跟外遇结了婚。王长穷得很，根本养不起老婆孩子，上门做了招女婿，又闹出天大的笑话，后来两人开了小吃店，在常州买了房子，手里有了点钱，生活还算过得去，王长又不知道从哪里瞎鼓捣，跟人搞起了诈骗，前几年被抓进牢里，判了七年。王华一家从上到下被同村的人瞧不起，王正一闹，常住乡下的祖父祖母和王二更无容身之地。他父亲王华常年在外打工，贺丽也常在工地，祖父也跑到无人的地方看鱼塘了，王正大可一走了之，可徒留下祖母和兄弟遭人耻笑，他也不忍心，只能憋着泪，硬挺挺地活，让那些看闲的人看着自己是怎么活的，怎么活出个人样的。
　　王正回了家，翻柜子找出没带到乡下的衣服准备洗澡，这个屋子太老了，电也小，水也小，虽洗的不太舒服，总归清爽了。洗完把水渍擦了，衣服洗了，洗衣机呜隆呜隆地响，四十分钟洗好，贺丽也回来了。气氛陷入尴尬，二人似乎都有话说，但不知道怎么开口，只能寒暄几句。
　　“回来了？”
　　“回来了。”王正和贺丽问了一样的问题，回了一样的回话。
　　“......”
　　“早上粥没吃完啊，平时你不留剩饭的呗。”
　　“我留着晚上吃，你给我吃啦。算了算了，我买了点卤菜——你没煮饭啵。”
　　“没，还以为你会带我出去吃！”
　　两人犟嘴，但王正不自觉地煮起了饭。米下了锅，两人坐在桌子两侧，一南一北，不约而同玩手机，王正看着手机先开了口。
　　“我想出去，学已经上不了了，家里也待不下去了。”
　　“不行，你还没成年。”
　　“那就等我成年，我就出去。”
　　“不行，你能去哪，你一个人到外面人生地不熟，你能去哪！”
　　“我就要出去，我迟早要出去，就去上海，那地方总饿不死人！”
　　“不行！你到上海能认识谁啊，你就去上海！”
　　“我就去我老子那边，做小工总会给我碗饭吃！我就要出去！”
　　“不行！你去你老子那里？他他妈不打死你！你还没吃够拳头是吧？啊？你他妈哪里都不准去！”
　　“那你告诉我，我他妈能去哪里？我能去哪里！你们又不让我上学！又不让我出去！你告诉我！我到底要干什么你们才能满意？你以为每天被人骂很爽吗？很舒服吗？你想每天被骂人吗？啊？我他妈真受够了，你以为我很想回乡下吗？你以为我很想上茅厕吗？你以为我想一个月洗一回澡吗？你以为我想走到哪里都要被人嫌弃被人骂吗？你以为我过的很好吗？我他妈真受不了了！你们到底什么放过我啊！啊！”王正歇斯底里咆哮，贺丽似乎被吓到了。手抖着指着王正，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继续说。
　　“我到底要做什么你们才肯放过我啊！来我打啊，来啊！我让你打！你来打我啊！我让你打！你来打死我！来啊！来打死我啊！啊！”
　　“从小你们两个人哪怕多看过我一眼啊，你跟我那个狗屁老子整天不是打架就是打架，你以为我很喜欢吗？还说不是我你早就走了，你走啊！没人不让你走！我生病就是他妈死在床上了，你记得看我一眼啊！要请个假，你就威胁我说要走了，不回来了，你以为我现在还会再害怕吗？我他妈现在不上学了，你怎么不走啊？你怎么不走啊！一有个什么事你就把我赶出去，你以为我很不要脸吗？你以为我很想死在外面睡一夜水泥地吗？你以为夜里的风很好吹吗？你他妈把我当成我老子了啊！我很欠吗？我跟他打架你他妈倒是劝起架来了，你不怕我一拳捣死你吗？你他妈从三岁赶我出去赶到十七岁，我他妈真受不了啊！你放过我好不好！好不好啊！”王正满脸眼泪，脸手脚发麻。眼见着，贺丽一头头发迅速枯槁下去，变灰，变渣，像深秋随地结成团的草，怎么也缕不顺。坐在一边，蜷着，双腿并拢，手放在腿下。原本瘦小的身体更加萎缩，眼睛里积蓄的绝不仅有眼泪。
　　“你知道么，我妈妈疯过，我姨姐姐疯过，我姨哥哥疯过，我奶奶也疯过，我爷爷饿死了，我表舅舅饿死了，我娘家五脉，几十口人，不是疯了，就是饿死了，到现在就剩下两脉，你亲舅舅就是我哥，不争气，原来修电脑挣了点钱炒股全亏了，欠下几十万，叫我父亲还，他七十几岁的人了，还在工地打工。你老子家暴你知道么，掀桌子拿凳子往我身上砸，抽我嘴巴你知道么。你知道为什么我拼了命也要离开那个村子吗？你奶奶就是我婆婆她造谣你知道么？老逼养的她说我扒灰你知道么？你爷爷就是我公公，半夜搬凳子砸门你知道么？那一村的死人嘴里跟糊了粪一样你知道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好在你还知道闹，你还会打人，我没你这个能力。姓王的一家这辈子被人看不起，活该！活该被人看不起！你今天跟我吼跟我叫，你能跟你老子这么吼吗？不过我好被人欺呗，你能跟你老子讲道理吗？说不到第二句拳头就捣在你脸上了。嘿！嘿！能让你气撒了，倒也是好事哩！”贺丽撇了撇脸上的眼泪，说着说着笑起来，没笑完，又哭了，像她六岁时第一次上学回家再看到爸爸妈妈那样。
　　晚上，王正老子王华打电话给贺丽，像往常一样，贺丽像往常一样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