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七点就开工了，贺丽六点就得出门，五点多就要起来，坐在地上，隐约能听到些门内的动静。王正点着头，迷迷糊糊将睡不睡，“咿呀”一声门开了，一转头，对上自己的母亲贺丽的脸，头盔在她头上歪歪地带着，泪沟也没清洁干净，白发丝黏在嘴角，皱纹要把脸勒坏，衣领也翻出来了，背着破包，里面大概装着机器，把她腰折下去一半，脚上帆布鞋全是灰。两人眼睛只碰撞一瞬，别过头去，互相看出对方的窘迫。贺丽侧过来，让出半个身位，一拖一拐地出去，王正也侧着进了家，没有说话，也不需要说话。
　　王正不上学后仍在这里住了一两个月。临近寒假，还有二十多天过年，他的父亲王华找不到活干憋了一肚子闷气提前回来，看见他躺在家里挺尸，既不上学又不干活，两个人都是脾气差的，吵着，闹着，最后互殴了几次，旁人拦都拦不住。他就彻底在县城里待不下去，下乡去了。王正至今不知道前不久的年是怎么过的，父母不待见他，祖父祖父埋怨他，亲朋好友也不跟他说话，乡里乡亲视他为异类，丝毫不避讳地议论他，一肚子话没地方吐，整天整天地反胃、恶心，却被看成矫情做作。想来如今的王正也快走投无路了。他换了鞋，悄悄地往房间里看，似乎跟原来没什么区别，所有的窗帘都拉着，自己的房间收拾得挺干净，被褥枕头被收起来了，就光秃秃剩个床板，整个屋子一股潮湿的味道。他来到厨房，把手机充了电，掀开锅盖，还有半锅粥，再找了找，找到一袋半开的榨菜。王正端来碗倒了粥，放在桌上，闷头盖脸地吃了，头一抬，屋子里没有人，都是些桌椅杂物，不自觉联想起原来还在这个家里，还在上学的画面，起床上学，回家睡觉，邀请朋友来家里玩，吃东西，打游戏。一晃神就全成了泡沫，一眨眼眼泪啪嗒啪嗒地往碗里掉，有些融进粥里，把粥搅得更稀，有些融不进的，蒸腾到了房顶，化作水汽，久久不散。吃完饭，手机也有了些电，王正给祖母打了个电话。
　　“哎！奶！我到妈家了哦！放心啊！”
　　“嗯呢嗯呢！咋个晚上你兄弟给你妈打过电话嘞，你晓得啊！”
　　“不晓得哎！不碍事，我到了，我到了！”
　　“嗯呢嗯呢，有事打电话把我哦！”
　　“晓得啦晓得啦，电话挂喽！”没等那头说完，王正率先挂了电话，怔怔地发呆。
　　另一边，贺丽把电动车龙头捺到最底，穿梭着骑了大半个小时，到工地坐坐歇歇，七点出头，打了个电话。
　　“哎哎哎！季主任您好您好！打扰了打扰了！这么早打电话给您！我家儿子到家了到家了。哎！麻烦您了，咋个晚上跟我一块去找！我就晓得他跑不到哪块去，在银行门口坐一晚呢，还说要调监控呢......——嗯呢嗯呢，一定注意！——一定注意。唉！——这个人不让人省心呐，想叫他上来回来啊，想想又想想心里又气，就让他在乡下吃吃苦，哪块想到他死的瞎跑啊！咋个晚上小二子打电话过来，说他跑不得了，我急啊——心急火燎的。小二子跟我讲，他行李箱都收拾好了，但没带出去，柜子里钱也没拿，估计没跑多远，应该在城上呢，这不给您打个电话问问能不能查监控，查个监控又这个限制那个限制——唉！”贺丽意识到自己话说的多了，于是匆匆结束，“哎哎哎！您忙您忙！还是要感谢您帮忙！下回请您吃饭！哎哎哎！挂了挂了！”听着那头说完，季主任挂了电话，她才点了关闭按键，关了手机，怔怔发呆。
　　贺丽知道刚才自己头贴着手机，弯腰鞠躬，神情谄媚，说话畏缩的样子要被其他工人看到。这个工地里的男女总是这样，无论是谁，稍微流露出在他们看来丢脸的神情或动作，他们从不吝啬讥讽。呦呦呦地侧着身子靠向出丑的人，偏头看对方的手机或拍拍肩，便秘似的问怎么回事。但这种嘲讽并非经常出自挖苦目的，更像是无聊的机械化的工作里的寻乐。贺丽实在无所谓，即使工人们已经通过对话知道自己在跟某个领导道谢。贺丽这么想着，但不会说，她自己也这样。工地需要运转，可以歇息的时间实在不多，不容得她瞎想，转眼去做工了。
　　王正拿着手机，无目的地翻着微信QQ的朋友圈动态，他的同学的生活都挺精彩，聚会看电影、吃饭、玩剧本杀，吐槽同学、吐槽学校、吐槽老师，聊天页面从头翻到底，从底翻到头，越翻越快，除了广告推送几乎没人给他发消息。这些朋友动态，他每半天都会刷新，一条都不错过，企图用这样的方式了解别人，杀死自己。手机有了些电，他在屋子里翻了翻，找到电动车钥匙，家里有两辆电动车，一辆他母亲骑，一辆他上学骑。钥匙一插，还有些电，他准备出去逛逛，现在八点多，该上学的也上学了，该上班的也上班了。也不敢骑远，怕骑不回来。家的附近有一条长长的观光带，上学时很少来，之后就常来了，但只在正午或深夜来，人少不易被看到，如今他也拉下脸，和那些退休无事的老头子老奶奶一起享受早晨了。王正望着满地枯枝落叶，估摸着这地方也缺人打理，走到原来打球锻炼的场地，也全是满地的叶，满地的颓唐无人打理，飘零的孤叶不知何时落下，低头看着手机慢慢地走，确实是故地重游了。一连走了两三个小时也不觉得累，坐在球场对面的长椅上，看着翘边的地皮，王正忽然想到。原来一个人过来打球，过来一个比他小了好几岁的初一学生，跟他打了会儿球，说过会儿又有几个初一的同学来，叫王正等等，自己去接同学，王正等了大半个小时也没见人，就回家了，在路上看到他们几个，问他们还打不打，他们说打，但先去买瓶水，王正跟着，到了小店，那个为首的初一学生让他请客买一瓶水，他向来大方，买了，结果一买完，几个初一的就直接走了，坑了王正三块。王正或许不值得为三块钱生气，只是被骗，就想逮住那几个人打一顿。他坐在长椅上不停叹气，也说不出什么话。一点多，动身回去。
　　三月的风还是很冷，当然了电动车骑得也不快，路上没什么人，熟悉的让人陌生。懦弱的王正终究不敢提着行李箱远走高飞，但如果没有在失足时又飞翔的本事，就不要在悬崖荡秋千了。勇敢的王正终究打开了那扇门，只是怔着出神也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