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从一旁走出来，拉着个大箱子。箱子敞着口，堆满了各异的古怪部件，几条扭曲的肢体从中翘出来，无力地挂在壁沿上。
　　他穿着粗糙的皮衣，半甲阔腿裤，背上的两杆大枪，一个短、一个长，都粗得骇人。衣物之下是制式的战斗义体，它们边缘冷硬、棱角分明、泛金属光泽，带着一股军权主义的铁锈味。
　　看到此景，堀川义停下了脚步。
　　据说撞到劫匪时，不能一边喊着“Psycho！”一边逃窜，那样只会让劫匪顺手在你屁股上来一梭子。正确的做法是，若无其事地继续走自己的路，安静地沿既定线路离开，如果不幸发生对视，请保持微笑。
　　堀川义相信了这个说法，硬着头皮往前顶。他感觉一旁的男人时刻都在盯着他，这个感觉在他走到男人面前的时候最为强烈，让他实在耐不住心底的不安，自以为不经意地斜眼瞟了男人一眼。
　　哦，不！
　　桑莱斯看着从他面前走过去的公司狗，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这家伙面色苍白，双唇翕辟，看起来神神叨叨的，不知道想干什么。他扯着夸张的步子，走过来轻蔑地瞥了桑莱斯一眼，转头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然后再一溜烟地跑走，活像个神经病。
　　或许是压力太大，精神失常了吧。这在公司狗身上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堀川义不知道的是，在他看来足够资格让人做一个劫匪的义体，在桑莱斯看来纯粹就是废品。
　　它不仅数据指标堪忧，材料强度低下，科技水平过时，灵活性更是灾难。桑莱斯觉得，这产品纯粹就是军用科技面向大众的噶韭菜产物，战争中用来填线都填不踏实。恐怕连EBM电气的家庭主妇套都比它好用不少。
　　更何况桑莱斯此刻正在面临追杀，这套义体完全不足以应对，他必须得赶紧找个义体医生，把他之前的牛逼的定制义体全装回去。
　　可又能找谁呢？和派克多年的老交情被金子一碰就碎，不熟悉的义体医生就更别说了，他不可能把身家性命赌在个陌生人身上。至于连锁大厂“USdoc”？他可没忘要他命的是什么人。他早见多了公司之间的勾当，如果真是手眼通天的大公司，随便就能把USdoc“客户第一”的原则踩在脚下，从后门拿到它的所有数据。到时候他就成了俎上的鱼肉，被人分了肥瘦之后，还要细细切成臊子。
　　不过，有一个人倒是值得一试。
　　“嘿，德拉曼。宪章山布莱恩大道5巷28号，来接我一下。”
　　“德拉曼为您服务。客户位置确认完成，载具将于三分钟内到达。”
　　2066年，夜之城里人类出租车公司已经初显颓势。被AI篡夺的企业——德拉曼，正在占据越来越多的市场。它的中立、可靠与高效让其被认为是当今最安全的出行方式之一。
　　来的车是德拉曼12号，公司专为雇佣兵改良的武装载具。它似乎是看见了桑莱斯的行李，贴心地为他打开后盖。
　　桑莱斯把义体一股脑塞进德拉曼的后备箱，自己抱着枪械坐在车子后排。
　　“您的目的地是？”
　　“米斯蒂的通灵屋，嗯，不对，她现在可能还没开这个店……就是小唐人街布拉德伯里路和布兰路交界那个地儿，你知道吧。”
　　“非常清楚，桑莱斯先生。祝您旅途愉快。”
　　在运算网络的精准测算之下，德拉曼驶得又稳又快。开了窗，风便从外面灌进来，拂过桑莱斯的脸颊，吹起他凌乱的头发。细微的凉意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
　　朝阳从东边升起，给远处耸立的摩天大楼抹上绮丽的光彩；天空中核战争所留下的赤红变得轻盈，成了女人脸上微微的粉迹；旧工厂的醇2气息渐渐褪去，空气变得比十年前更加甜润；地上天上车流如织，在城市有条不紊的经脉中穿行。
　　生机勃勃，很难想象这个词会被用于形容夜之城，但人们目之所见，确无不呈现出一种万物竞发的姿态。在这个“让夜之城再次伟大”的时刻，海量资金夹杂着野心涌入。一座座通天巨筑拔地而起，城市如同饕餮吞咽下更多的土地，用世界上最大的海洋为自己的区域命名。昨日还是新鲜的事物，明日便显得陈旧；令人眼花缭乱的景观与浩浩汤汤的商品洪流一并被公司从浮空载具中投下，在城市四处爆炸成繁荣的绵密泡沫，蛊惑着机械外壳下的脆弱神经。
　　这城里很多人渴望着名扬天下，但作为夜之城著名佣兵，桑莱斯知道这其中的陷阱。正所谓“人怕出名猪怕壮”，名声不只意味着荣耀与尊重，同时包含着危险和纷扰。就像强尼-银手在小巷子里被无名小混混暴打一样，出名并不那么美好，特别是你没有足够的能力支撑的时候。
　　桑莱斯想到强尼-银手，就想到与大公司的对抗，想到自身被追杀的处境，心绪陡然一紧，不由自主地开始分析各种可能性。
　　买他命的到底是谁？为什么那个人要亲自确认他的尸体？派克和他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助手会不会心怀怨恨，暗暗给“M”发送信息？自己带出来的东西上会不会有敌人的追踪器？
　　正想着，一阵强劲引擎轰鸣从后方传来，两辆霆威-MX武装载具猛冲而出，从两侧把德拉曼12号夹在中间。
　　“嘎嘎嘎嘎！桀桀桀！”
　　廉价的笑声从四周传来，几个带着涂鸦朋克面具的人从车里探出脑袋。面具上笼罩着一层光幕，其间闪烁的霓虹不断制造着恼人的光污染。
　　和脑袋一起探出的是黑洞洞的枪口，一排排地架在车窗上，就像木舰战船的侧炮。
　　清道夫，又名“嘎腰子的”，夜之城最臭名昭著的去中心化帮派，以强取义体为业。
　　不等桑莱斯发话，德拉曼迅速关闭了车窗。
　　“检测到危险，全方位防御已开启。您的套餐“精益求精”已包含战斗模式，是否立即歼灭目标？”
　　“暂时不用。”桑莱斯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超大口径霰弹枪。
　　一旁，子弹泼打在车子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宛如雨点敲窗。
　　桑莱斯降下一边的车窗，把自己的改装霰弹枪“坠日”架在上面。
　　砰！！轰！！噗呲噼哩啪啦……
　　霰弹枪口爆破出扇形的弹路，穿透了清道夫的车子。光焰和气浪肆意爆裂，带来坚硬的器物支离破碎的声音。
　　等到尘埃和烟雾散去后，霆威-MX前半车身已经成了断断续续的框架，沾满了粘稠的、被烧得发黑的浆液；车子后段还算完整，断裂的座椅上敷着微微颤抖的血肉糊糊，蘸着鲜红的汁子，让人产生一种蠕动的幻觉；玻璃渣和义体上的金属片刺得到处都是，亮晶晶的，铺在焦黑的底板上，像小孩用塑料片点缀的人造星空。
　　桑莱斯自己也不好受，霰弹枪的后坐力很大，枪托把他狠狠地顶到了另一边的门上。他的合金腹肌被撞得凹陷，主要承力的右臂更是整个翻折过去。
　　这义体真他妈垃圾，后坐力都顶不住。
　　桑莱斯默骂了A232一百二十八遍，然后精准地把翻折右臂掰了回来——结构简单的唯一好处就是方便修复。
　　“剩下的你处理吧，老德。”
　　德拉曼开启了战斗模式，车子两侧生出灵活的机枪，突突几下把剩下的清道夫连人带枪打得粉碎。在桑莱斯看不见的车顶，一轮重炮升起，炸翻了无人操控的车子。
　　清道夫来惹全副武装的德拉曼，这不是送死吗？
　　桑莱斯觉得不太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