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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薛二娥拿着编织袋慢慢向前走动,像是披挂整齐的士兵一样在药材地里仔细搜寻,时不时弯下腰捡拾掉在地上的药材。然后熟练地将药材放入编织袋中。杨见云一脸虔敬,即便是散落地上的药材颗粒,也要蹲下去一粒粒拾到袋子里。几乎没有一丝风,他们像正被烧烤的鸭子,火辣辣的太阳晒得他们汗流浃背。那些像针一样的荆棘,还有刀子一样的茬芒,把他们的胳膊和脚扎得生疼。药材还没有采收,周边的村民就纷纷涌到地里来哄抢药材了。今年中药材涨价很多,村民也知道这个消息,所以没等种植者允许,他们就下地挖药材了。他们拎着篮子、提着桶,拿着挖掘工具,光天化日之下,二话不说就突然冲进来哄抢药材。他们在田里来回走动着寻找挖掘药材,那可是杨见云和薛二娥辛辛苦苦种植的药材。
老一辈山寨人穷怕了,但凡有些意外之财,也可能挣不到多少钱,只要人多就敢干。杨见云上前去阻拦,大声喊着不要挖,不要抢,嗓子都喊哑了愣是拦不住。他十分气愤却无可奈何,毕竟有那么多村民,他可不敢动手。那个饥荒的年代,石头寨人靠山吃山,方圆几十里都是油茶林。那时候就有捡油茶果子的习惯。收摘季节,周边几十里地的村民都涌来捡油茶果子,跟在摘油茶人的身后,找树上漏摘的油茶果子。漫山遍野的人群如蚁,浑水摸鱼,顺手牵羊的事时有发生。每到收摘季节,石头寨人如临大敌,出入油茶林的各大小路口,均有人日夜巡逻。巡逻的人掮着梭镖或鸟铳,在林间的小路上走来走去。那天,捡拾油茶果子的村民成群结队,一波又一波涌进油茶林,像梳子一样从油茶树的枝枝叶叶间梳过去。日落时分,一拨人看着压弯了枝头的油茶果子,耐不住眼热手痒,且摘且往回走。这时,杨见云和堂兄突然从林间冒出来,一声吆喝:“站住!好大的贼胆。”然而,捡拾油茶果子的人多势众,叽叽喳喳的说道:“这深山老林,远离村寨,你俩个毛头小孩能将我们怎样?”一不做,二不休,他们索性放开手脚摘它个够。堂兄气急败坏,端着铳团团转,声嘶力竭地喊道:“再不走,我开铳了!”吓谁呢?就摘这么几个油茶果子,你舞着一根吹火筒真敢杀人不成?堂兄气愤填膺,慌乱中一不小心按下了火舌。砰!一声巨响,正在摘油茶果的村民被击中脑门。几十年过去了,摘油茶果子的村民倒下时瞳孔放大,脸部因痛苦而不断抽搐的画面还时常在杨见云脑袋里浮现。
那些年秋收的时候,石头寨村民选在这样的时候出发,就是去跟秋天要生存要活命的。看到一片田园,就走进去捡拾秋收后遗落的稻穗。遇到庄稼地,就走进庄稼地捡拾秋收后遗落的苞谷、土豆和红薯。空旷的田野里,拾粮的村民像一群折了羽翼无法南归的候鸟,耸拉着翅膀,艰难觅食。天快黑时,实在饿得不行,烧一堆火把拾来的苞谷或红薯烧几个充饥。然后找一座风雨桥或岩坎脚下,铺一捆稻草歇下来。他们一路移挪着一路拾粮,每天总能拾上几斤。每个村子都会拾上几天。他们就是生活逼出来的梳子,把田间地头反复梳过几遍。碰到还在秋收打谷子的寨子,善良的乡亲就会故意割断一些谷穗掉到地上让他们去拾粮。自己田里的药材遭人哄抢,薛二娥坐在田地里大声哭喊。周围不少人走动,对薛二娥不理不睬。这块药田是她承包种植的,今年药田的收成好,行情也好。前来哄抢药材的村民越来越多,杨见云和薛二娥看管不过来。杨见云嗓子都喊哑了,他们也不听从劝阻,想阻拦却拦不住。种植药材非常不容易,药田一年一熟,年景不好甚至会绝收。往年,受自然灾害影响,不仅收成减少,市场行情还差,他们一直都在亏本。今年,杨见云晨兴夜寐,胼手胝足地打理,药田有了收成,行情也很好。辛辛苦苦忙一年,收获的季节到了,薛二娥想着能把以前亏的钱挣回来。然而药材还没有采收就已被村民捡拾光了。夜间,田里到处都是打着灯,提着小篮筐,在田间地头挖药材的村民。自己辛辛苦苦种植的药材都被拾走了,她心里十分难受,坐在地上大声哭喊。村民则认为我就拿这么一点谈不上犯事。你抢一点,他也抢一点,药材就被抢光了,薛二娥却要倾家荡产了。
薛二娥无可奈何地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身边有许多手拿编织袋捡拾药材的村民劝不开骂不走。他们仍然无动于衷,还非常霸道地继续翻找着中药材。薛二娥停止了哭喊,突然站起身来疯了似的扑向那个带头哄抢药材的女人。人疯了的时候是最有劲的,一身泥土的薛二娥,一下子就扑倒了那个抢药材的女人。她瘦弱的手铁夹般把那女人箍得放不出气来。两个女人边骂边厮打在一起时,人们纷纷停了手上的工夫,看两个女人在药田里面打滚。几堆药材被两个女人滚得满地都是。堆在一边,还来不及装袋的药材,也被两个女人滚塌,散落一地。她们嘴里骂人的句子,句句扎心,句句难听。薛二娥就像一捆被人割倒的药材,在烈日曝晒下枯萎倦缩,卷成一团。泥土粘满她的全身,荆棘刺破了嘴角,血流如注。血和伤,在烈日下烤成了黑斑。杨见云被无赖的人讹诈。当那女人把薛二娥按倒在地里猛打猛抽时,他居然不晓得上前帮忙,而是站在旁边惊秫。薛二娥满身是泥,晕死在药田里奄奄一息,很久才被杨秀华喊醒。
“当当当,哐啷哐……”杨见云将溜子打得震天响,一曲傩堂戏《扮和尚》在药田里呜哩哇啦地震荡:“借宿在别人家门口偷走看门狗;借宿别人家堂屋里拿走香炉;借宿别人家火炉旁偷走小猫;借宿别人家中偷走绣花鞋;借宿别人家中睡了户主的老婆。和尚本应六根清净,却也流俗于鸡鸣狗盗……”情急之中,杨见云跳着傩堂戏,呜哩哇啦地诅咒村民拾药材如同顺手牵羊的偷盗,淫人妻子的苟且下流。一曲傩堂戏《扮和尚》以故事的形式导人向善、净化心灵。听到了傩堂戏,村民心中激荡起本能的敬畏,这些人才依依不舍的离去。薛二娥瘫坐在地里,悲伤地捶胸顿足,仰天痛哭。杨见云恨不得跑过去把这些哄抢药材的人痛打一顿。昧着良心去抢别人家种植的药材,现在你们还缺吃缺喝吗?抢这点东西能发家致富吗?杨见云骂咧着。他们承包土地种植药材一直都贷着款,因为药材娇贵脆弱很难养活已经赔钱很多年。今年好不容易才有了点起色,可没想到在收获的时候被村民洗劫一空。
2
2019年,石头寨流年不利,邻村人都直叹太可怕。寨上的丧事连续办了多场。杨秀珠的爸爸不及夜台尘土隔;嘎公又催下多行泪。一个家族的好几场丧事,先后在山寨里举办。杨秀珠的大舅杨见天年轻时考上大学后,就离开了山寨,只留下她的二舅杨见云守着山寨的老木屋。石头寨人都称呼杨见云为“酒癫子”。酒癫子今年背时,喂猪猪死,养鸡鸡瘟。杨秀珠一家人回到山寨里,披麻戴孝,跟随梯玛行丧礼,请人唱孝歌,哀吊亡人。寂静的山寨,这阵子喧嚣起来,空气中渗透着悲凉,飕飕凉风吹得人心颤栗。山寨人都说,酒癫子就像鸭子滚到秧田里了,搞不撤手脚,脚板儿跑翻了天。幸亏他还能扛事,硬是在半年内,旧栖新垅一片埋愁地,送走了多位亲人。
傍晚,杨秀珠点开微信群消息,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确定了,正在进行病毒分型。让各位家人亲人注意防范。看到信息,杨秀珠急忙拨通了消防员张亮的电话:“老公,你要做好防护,在抢险救援中一定要穿防护服,还要戴N95口罩。”张亮说:“好的,老婆,家人们买点N95口罩,不要囤多,给紧急需要的人多留点。市医院呼气科的病人肺部发现异常,病情加重了,我们需要留在医院参与病毒消杀。”这世上从来都没有从天而降的英雄,只有挺身而出的凡人。各地医疗队伍第一时间开拔,连夜开建方舱医院。寒冬腊月里的那个凌晨,张亮经抢救无效牺牲。接到噩耗后,杨秀珠哭道:“我没想到把他送到了医院,却没能接他回家。”
花圈,挽联,泪水……山寨的晒谷场上,人们与英雄消防员张亮道别,他的名字永远铭刻在山寨人的心中。张亮是土生土长的山寨后生。疫情突然袭击,张亮在抢救患者时被疫情吞噬了年轻的生命。当天晚上,在山寨的礼堂内搭建的灵棚前,很多村民都自发赶来,送张亮最后一程。灵棚外,杨秀华一遍又一遍地整理着人们送过来的花圈,始终保持着沉默,望着前方。小南瓜无法克制内心的情感,泪,无声滑落。憨二佬呜咽着泪水夺眶而出。他小时候喜欢坐在村口那颗大银杏树下歇凉,看石头寨里来来往往的人,听各种新鲜的事。杨秀珠长得水灵秀气,还有一付好嗓子,每到周末她都会去镇上的阳戏团演出。憨二佬几乎每个周末的晚上,都会在大银杏树下,坐等杨秀珠回村。每次回村看到憨二佬,杨秀珠也会逗乐他一番,给他讲镇上发生的故事。憨二佬乐哈哈的听着故事,紧紧地跟在杨秀珠的身后。这天也不例外,憨二佬在大银杏树下等着,一直到天快黑了也没看见杨秀珠的身影。他有些坐立不安起来。正在憨二佬焦急万分之际,杨秀珠和一个男人有说有笑的走进了村子。憨二佬虽然有些笨,但也能看得出来杨秀珠恋爱了。他看到这样的情景,只好垂头丧气的独自回家。大佬杨秀华看着憨二佬不对劲。向憨二佬一打听,才知道他是吃了杨秀珠和张亮的“干醋”。看着杨秀珠恋爱了,他心里不得劲。虽然他也知道娶不了杨秀珠,但他就希望杨秀珠一辈子不嫁人。
张亮年轻鲜活的面孔,在黑纱白幔中定格为永恒……
山寨热闹非凡,各个寨子都组织起一个赶秋队,选的都是寨子里的能人高手,有玩狮子、龙灯的,有歌师,有苗鼓手,有唢呐手,有舞棍耍叉的后生,有身怀咬红铧口、捞油锅特技的艺人。赶秋队一路吹吹打打,嬉笑耍弄着各自手中的器具,往晒谷场走去。赶秋队的前前后后,簇拥着这个寨子的老老少少。人们穿上最好的衣服,特别是妇女,穿上绣得最美的花衣裳,扎上最如意的巴裙,头上、耳朵、颈项、肩背、手腕都戴上银饰。走路时,这些银饰碰击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把人们的目光统统招揽过去。远古的山寨人为了纪念张二郎这个传说中的英雄人物,上刀梯便流传至今。今天为了祭奠张亮,这个山寨里的真正英雄。人们在宽敞的晒谷坪场上,立一根四五丈高的木杆,木杆顶插一面黄色的旗帜,木杆上横插三十六把长马刀,刀刃向上,刀口都用纸条封着,显得严肃庄重。
当赶秋队把晒谷坪场挤满的时候,礼炮就嘭嘭嘭地冲向天空,耍狮子的去登那五张重叠起来的木桌;玩龙灯的去显那“滚地龙”、“飞天龙”的本事;唱山歌的围着悠悠旋转的“八人秋千”对歌;吹唢呐木叶的、打苗鼓的、舞叉弄棍的,每一个项目都有一个场所来表演,来比试。山寨里的特技艺人先是捞油锅,将一锅油烧开,舀几团生米浆放入油锅内,待米浆炸熟成油粑粑时,把手伸进油锅赤手把油粑粑捞起分享给周围的人。接下来就是口咬烧红的犁铧。让人从火堆里钳出一张烧得通红的犁铧,从油锅里舀一勺滚开的油泼到犁铧上,油立刻燃烧起来,油烧过后,艺人用口将通红的犁铧尖咬住,向四周环视。有的艺人还用手将通红的犁铧端起来,放置在圈定的地上,赤脚踩在通红的犁铧上。最后进行的便是上刀梯。梯玛身穿八幅多裙,头戴凤冠帽子,手持八宝铜铃与师刀,边歌边舞。人们披着绚丽的被面,擎着绣有龙凤,绘着鸟兽的彩旗,与鼓声、锣钹声、欢笑声汇在一起,场面十分壮观。只见寨子的艺人揭去刀口上的封纸,赤脚光手,脚踩手攀锋利的刀刃,一级一级地登上去,上到顶尖掏出一只水牛角,仰天吹响,浑厚的牛角号在山谷振荡,梯下成千上万的人凝神静观。随后,爆竹、唢呐、锣鼓震天动地响起来,这热烈壮观的场面,不亚于狂欢节。各寨子“赶秋队”中大胆的角色,你一个,我一个接连去攀登那刀梯,各寨不甘示弱,观众人声鼎沸。
“开始了,开始了!”傍晚时分,杨秀珠上穿白衣、下着黑裤,赤脚空拳开始上刀梯。上刀梯是山寨重要的习俗,是山寨人祈福攘灾的重要仪式。所以,当杨秀珠上刀梯时,山寨的男女老少都来到悬崖边上,期待她的表现。杨秀珠在山寨人的注视下,走到刀梯下,先是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她抓住刀口,一步一步向上爬。每一步都关系着生命,高耸入云的刀梯,一尺一刀,杨秀珠必须接受利刃的考验。
杨秀珠屏气凝神,一个跳跃登梯,引人入胜,观众惊呆了。一个倒挂金钩扣人心弦。杨秀珠的双脚脚背紧紧勾住一把锋利钢刀的末端,整个身子与刀垂直与木杆平行。在她倒挂金钩的瞬间,突然刀梯旋转了起来。随着惯性,杨秀珠来一个古树盘根,她的身子在高空中被甩成了斜线。“哎呀,我不敢看了。”杨见花把眼睛闭了起来。她一下子变得苍老了,那样疲惫、枯黄,像一片秋风中经霜凋零的叶子。她望着杨秀珠那凄苦的眼神,再看看在她身旁紧紧依偎着,满睑黑得只剩下两只眼睛的黛帕。生活就这样不甘心寂寞,总是时时从背后蓦地袭来,打她个措手不及。杨秀华向高空抛投了一块木板,倒悬在刀梯顶端的杨秀珠,双手轻轻的接住木板。缓慢地站起身来,杨秀珠坐在刀刃上,一手拿着木板,一手握着钢叉轻轻一用力,那把钢叉便扎进了木板。在一旁观看的二嘎公说,这是山寨绝技中的“腹卧钢叉”。有观众说:“个头没有三块豆腐高,杨秀珠也想试试,大老爷们都干不了,她孤儿寡母的,纯粹胡扯,骒马到啥时也上不了阵。”雄鹰展翅、蜻蜓立荷、鹞子翻身……杨秀珠用腹部顶着刀梯上的钢叉,不停做着各种姿态。起风了,秋风以扫落叶的劲头,吹得刀梯不时在颤动。杨秀珠一个观音坐莲,稳如磐石,随着刀梯旋转和山寨峡谷秋风吹来,杨秀珠横着的身子也被带动,顺着风势旋飞。
“哎呀,一块肚皮能顶那么久啊!”薛二娥双手撑着两腮,正感到不可思议时,杨秀珠做起了“钢叉头顶倒立”。观众中响起阵阵掌声在山寨峡谷中久久回响。杨秀珠脚踩手攀在刀刃向上的锋利刀梯上,逐级向上攀登。在攀登刀梯过程中,做着倒挂金钩、杆上横摆、倒立爬行,各种造型动作惊险万分。杨秀珠正在为刚去世的丈夫张亮做最后的告别仪式,在梯玛们的指导下,她以上刀梯的方式与爱人告别。这不是普通的刀梯,而是架设在山寨百米落差的悬崖边上。上刀梯的前一天,杨秀珠不仅亲自勘察了地形,还在家里磨起了钢刀,因为这刀越锋利越好。上刀梯所用的刀三尺长一掌宽,每一把都是开过刃的钢刀。在山寨人眼里越危险就越诚心。杨秀珠也是以这种方式告诫人们,永远不要忘记张亮遭受的磨难。
作为一名年轻的山寨姑娘,杨秀珠虽然看过别人上刀梯,但是亲自在这百米高的悬崖边上刀梯,还是头一回。上刀梯,讲究速度缓慢,这些刀具刚磨过,十分锋利,必须小心翼翼。如果一根头发放在刀刃上,微风吹过也会被轻易折断。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杨秀珠也渐渐疲惫,她的进度并不理想。杨秀珠知道山寨人都看着她,而她要送走丈夫的英灵,为他祈福攘灾再凶险她也必须登上刀梯。她调整呼吸,努力保持着身姿缓慢向上,越往上越难爬甚至难以站稳。全场观众屏气凝神,鸦雀无声。缓慢地,杨秀珠登上刀梯顶部,坐了上去,一个金鸡独立。突然之间全场观众拍手叫绝,喝彩声络绎不绝。“可恨我夫心太狠,抛下妻儿离家门。母子生来多薄命,孤儿寡母怎生存?亲生骨肉我抚养,照看我儿要留神……”高亢的辰河高腔在高山峡谷中回响。杨秀珠抽出别在腰间的牛角,号角声声鸣响,阵阵呼啸,深情地在峡谷里回荡,响彻长空,声声震撼,声恸人心。她将腰间缠着的铃铛摇了起来。这铃铛非同一般,梯玛叫它司刀是一种通灵的法器。山寨人相信只有在刀梯上空揺响师刀,才能送走丈夫的灵魂。
夜晚,灯火通明,石头寨的亲邻在庭院中,跳起了夜乐舞。二人敲打一鼓,绕着桶鼓边舞边演,场中央亦有不少表演者,或一人独舞,或两人对舞,还有四人、八人或更多人的群舞。舞者随着鼓点节奏的急缓,走八卦、龙摆尾、二龙吐须、旋四角,不停地变化队形。鼓声雄浑有力,吼声四起,赏心悦目。杨秀华敲击铜鼓,指挥着表演,统一着节拍,统领着表演节奏。憨二佬手持竹竿,有节奏地踩着鼓点,前后左右不断地敲打着地面,多人共跳粑棒舞。水袖银蛇狂舞托起绝色佳人,杨秀珠的声音奇谲、灵性,浑如天籁,一出场就将观众攫住了。她的声、腔、韵,甫一开口就没有别人的活路了。是的,别人都是陪衬,她是惠承天泽的牡丹花开得最艳的那朵。杨秀珠演出阳戏剧目《谢瑶环》的时候,一身女扮男装透发出一股男人般的阳刚之气。她痛到深处时,一句“忽听堂士一声喊”唱腔高亢,带着火一样的激情,顷刻间烧红山寨的各个角落。一句“愁只愁,夫妻相见难上难”的演唱,泪水止不住地涌出她的眼帘,表情里夹带着夫妻间的无限柔情。她通过挥手、转身、急匆匆的圆场和独具特色的念白,在门里门外场景氛围的烘托下,对丈夫的眷恋不舍随着舞蹈的动作一并宣泄而出。她用舒缓的吟唱、眼神的远眺和充满希冀的内心独白,在细柔中见刚烈,粗犷中显温情,从心灵底部溢出坚实刚毅和粗犷豪放的品格,她的唱词诉说着深爱的心声。
梯玛委婉的唱着,陪神、香倌自始至终跟着掌坛梯玛转,摇响铜铃,舞动司刀,不时还帮唱几句。主人家什么也没有啊,心中很抱愧。这点酒饭不成敬意,你们要喝得高兴,你们要吃得痛快,还要为子孙管事哩。来了的祖先,有酒就喝吧,供奉的钱就请笑纳吧。没来的祖先啊,酒是喝不上了,请给他们带点钱去吧……梯玛在虔诚地舞蹈,每个动作都是在为自己的神而舞蹈,呜哩哇啦的都是在与神灵对话,梯玛所流露出来的神情,每个瞪眼或转眼睛的动作都是非常虔诚的。梯玛呜哩哇啦的好象真的与神面对面的在说话,在拉家常。语气如此亲切,态度如此诚恳,好象神真的降临了,甚至听到杯盘在响,看到碗箸在动,委婉抒情的梯玛神歌把人带进一种神秘的天地。在梯玛法事中,他时而代表人向神陈述人的祈求,时而又是神的化身向人转达神的旨意。他可以把蜜蜂、蜻蜓、蚂蚁、喜鹊、雀鸟、麂子、野猪、熊呀虎呀,这些家伙请来试他的保郎桥。他可以与土地神象老朋友一样拉家常,他可以到天河潭与岩上歌娘、岩下歌仔盘歌。梯玛戴上面具是神,取下面具成人。五官端正、慈眉善目、气质淳朴、和蔼可亲的正神面具运用了虚构、夸张、变形表现手法,造型丰富,潦草中带着细腻。龇牙咧嘴,歪瓜裂枣、疾恶如仇、凶猛尚武的凶神面具猛地看去形象狰狞,使人心惊肉跳不敢动弹,似乎在恫吓世间一切邪恶。但细细观察,头上对角纹路清晰,表情怒目圆睁,眉宇间呈现出丝丝英气。嫩黄、翠绿、大红色彩,体现了女性的俏皮活泼;黑色、灰色、绿色和青色大多使用于反派面具上为阳戏增添神秘色彩。梯玛戴上面具,口中呜哩哇啦地咒语喃喃,寄托着人们的美好愿望。那是团鱼哟,背起簸箩下水了;那是螃蟹哟,搬起火钳钻岩了;那是青蛙哟,伸手伸脚过来了;那是虾米哟,勾起腰杆过来了;那是羊崽哟,它在跪着吃奶;那是猫头鹰哟,它大了要吃娘……梯玛在祈祷,时而腾跃蹦跳、翻滚旋转;时而轻踏慢搓,抑扬跪拜,一人唱众人和,或高亢粗犷,或轻柔舒缓,动作优美、韵味绵长。“牛啊牛!不是我想杀你呵!而是死去的人需要你,需要你为他耕地,需要你为他犁田,嘱咐牛到了另一个世界要好好劳作。牛啊牛!还得难为你保佑山寨的牲口槽口好,肯长肉。山寨的鸡鸭鹅不发瘟,野兽不来咬。山寨的阳春不害病,不起虫,雀儿不来啄……”
德高望重的梯玛好有威仪的族长感觉,他站着是那么威严,跪着虔诚的祈祷时眼里全是希冀,仿佛他在自然与神明之间搭建起了沟通,眼神里泛出最虔诚的目光。一种厚重的文化底蕴,大自然赋予的神圣气息扑面而来,他的眼神里看到了天地万物之广阔。他颤颤巍巍的手,一笔一画地描绘上绚丽的色彩,在阳光照射下镀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梯玛的头扎和服饰在色彩运用上古朴耐看,穿上这一身行头的时候他就是离神最近的人。他掐着各种各样的手诀,表达着对自然的深沉哲思,眼睛里全是虔诚和对自然的敬畏与感恩,仿佛他只有这样才能启迪族人的灵魂。族人们被他的眼神震撼到想要流泪。椎牛祭祀,山寨先民请神还愿的一种形式,是为横死者举行的仪式,赞牛对主人的忠实与贡献,呜哩哇啦地叮嘱死者要像在人间一样爱护耕牛,吃饭勿忘牛辛苦,养儿要报父母恩。只有这样才能有吃有穿,有极乐的生活。人横死后要杀牛祭祀,即便牛是家里的唯一财富,再穷也要杀一头牛。这一年,石头寨逢雷震冬的时运,山寨的牛卖的卖,杀的杀,十只牛栏九只空。这次葬礼所杀的牛,是酒癫子杨见云从屠牛户那里赊来的。杀牛之后,牛的躯干被几个青壮年抬到一辆车上,还给了杀牛的屠户。
3
嘎婆不停地唠叨:“你只是回来了几天,我却盼了一年。你们充电器一拔,再插又是一年。”杨见云说,不是生活所迫谁愿颠簸流离。杨见云好奇怪,爱里面夹杂着钝感的痛,讨厌嘎婆唠叨的嘴,却又心疼她劳累的模样。他恨嘎婆的固执守旧,又心疼她这么多年的风霜雨雪。他总跟她顶嘴,看着嘎婆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新增的皱纹,鬓角的白头发,他突然就不怨了。他不知道该怪谁,于是只好自己内疚,也总在夜深人静时暗下决心要挣好多钱给她花。嘎婆有点老年痴呆了,除夕年夜饭桌上,她问大儿子杨见天,今年能不能过了十五再走,元宵节有花灯。杨见天没有多想就直接拒绝了,说初七还得上班呢。过了一会,嘎婆又问同样的问题,他还是拒绝了。当嘎婆第三次问的时候,杨见天不耐烦的说道:说了不行不行,初七还得上班呢,你怎么回事啊!于是嘎婆不再说话。她揉了揉眼睛,有意的将眼神离开,悄悄地转过头像看显微镜一样看着杨见天,神情有些失落。
这些年,男人们扔下家里的一切,急头白脑跑到外面去挣钱,一走大半年,插秧打谷摘茶子回来几天,到年根根儿才回来,在家喝酒打牌走亲戚,啰咤喧闹几天,过了初五初六,城市有抓钩一样,把人的心都抓了去。初七赶早就急呼呼往外跑,家里一天都不想多停。外面的世界那般精彩,谁还愿意搁家看这几出阳戏,净是耽误挣钱。唱戏的事人也聚不起来,剩下家里这些老弱病残妇们,看戏的没有恁多,心劲也就没那么大,自娱自乐一下妥了。杨见云也曾经在外跑了好些年,拼的是钢铁般的身体,像牛一样的犟筋,干啥事都不愿落在人后。初七早上,嘎婆的双眼通红,她倚着门框,眼泪忍不住的流下来。她拉着杨见云的手问道:“佬佬,你去哪里呀?”杨见云说:“我去县城街上打工。”嘎婆问:“你打工一天挣多少钱?”杨见云说:“能挣一百多。”嘎婆问:“我这就拿二百块钱给你,不要去打工了,陪我玩一天好吧?”嘎婆出钱买陪伴,看着她虔诚的样子,恳求的目光,杨见云流泪了。嘎婆年纪大了,就怕孤独,想要晚辈多陪伴。这些年,杨见云每每想着挣钱,没有抽空陪陪年迈的嘎婆。嘎婆时时刻刻想着儿女,儿女的心却在想着挣钱。头上有老的,脚下有小的,做儿女的也辛苦。子女们在外面打工,每月按时打钱给她,不愁吃不愁穿。一到晚上嘎婆就感到非常孤独,没有安全感,非常害怕,她说病了也许是因为孤独引起的,如果有人陪伴就好了。嘎婆的钱用一层层的布包裹着。那个年代的人视钱如命,所以包了很多层。现在钱对她来说也没什么用了。我给你两百元陪嘎婆一天。嘎婆短短的一句话,杨见云听了心里总感觉空落落,酸楚楚的堵得慌。杨见云深深知道嘎婆的孤独,不是钱和物所能表达的,她是需要陪伴。父母痛儿痛断肠,儿孝父母是过场,好扎心却又现实。杨见云的眼睛仿佛进沙了,正吃饭的他就哽咽了,吃不下了。连口水也咽不下,眼泪直打滚。看着嘎婆拿钱包,杨见云泪奔了,不知道何去何从。好好陪陪嘎婆吧,等我想陪的时候,或许她就走了。白天不懂夜的黑,人两头怕孤独,小时候怕孤独,老了怕孤独。这些年,为了生活他放下老人孩子长年外出打工。不知不觉眼泪止不住的流。嘎婆到了这把年龄就是缺伴,没有人跟她说话了。就想子女在身边,每当儿孙们要回来,她就在路边等着向他们来的方向张望。
二嘎婆对嘎婆说子女也有他们的事,他们打工,干农活,唱阳戏赶早就出去了,晚上夜了才回来,还要照顾小孩。他们是忙,陪不了也管不到我们的,没有这个条件。子女对我们也是好的,但是他们没办法管我们。嘎婆坚决不肯去养老院,她说养老院里几个人住一间房子,没有一天能睡个安稳觉。白天只能一个人发呆。二嘎婆说她给孩子们添麻烦,嘎婆才答应到养老院去的。在子女们来看她的时候,她都说好,吃的好,睡得好。子女们经常来看她,她心情好,脾气也好。因为疫情隔离,当她离开人间的时候,脸上却带着遗憾,眼里含着委屈的泪花。
村里办白事,阳戏的哭腔呜哩哇啦地催人泪下,调子哼哼唧唧的也难入耳。泪窝浅的一听就掉泪。阳戏唱腔有力,角色不同,曲调悠扬又有豪放。杨秀珠一直没来参加嘎婆的葬礼,杨见花也没来。石头寨人将丧事当大事,最为看重。“哎,如果不是……哎,杨见花和杨秀珠不会不来……”二嘎公和二嘎婆的心里在滴血,比任何时候都疼痛难忍。
“杨秀华你来演名将杨文广,杨金花由憨二佬来,杨八妹由……,哎,杨见花和杨秀珠没来,小南瓜上吧……”演出时,杨见云成了二嘎公的左右手,拿出剧本翻到《穆桂英挂帅》,迅速为剩下的演员分配角色。杨秀华,憨二佬,小南瓜这些拿到角色的演员听令而去,化妆、穿上戏服、戴上面具,他们从田间地头走上戏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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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寨的夜晚总是那样静悄悄的,依然那样恬静。那一片黎明时的霞光照耀在山尖尖的那一边。太阳的脸被山脊线遮掩了一大半,就像月初的月亮一般,温柔地挂在远处的山岗上。公鸡的打鸣和着电话铃音,山寨里传出来二嘎公那慈祥和蔼中带着责备的声音。“父母不在了,家就散了吗?几姊妹很久没有回家了。你妈临终前,叮嘱你们,将木屋保护好,那是你们的窝。今天是腊月二十四,是石头寨的小年。”电话里的那一头,二嘎公伤感起来:“青瓦碎了,屋顶漏雨,柱子快要腐烂了;木屋需要烟熏火燎,有人气,才不会坏掉。”二嘎公很揪心,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问道:“杨秀珠的病好了吗?哎,杨秀珠的医药费够吗,二嘎婆也很揪心她。”“二嘎公,我今天回去过小年。”杨见花忍住胸口的疼痛,微弱的声音,颤抖着。女婿牺牲后,杨秀珠也疯了,杨见花青丝化雪,忧愁焦虑,她病痛缠身,腿脚无力,有很久没回石头寨了。
山寨很美,小溪绕着寨子流过,流出村口时,有一个又一个悬崖,形成一层又一层瀑布,飞流直下。营盘溪和酉水河两条水路在瀑布之下汇合。山寨鳞次栉比的吊脚楼从码头蜿蜒而上,串起来一条青石板街。光脚丫踩在石板街光滑的青石板上,从渡口码头沿长廊行走,双层瀑布迎面扑来。飞檐翘角的吊脚楼,弥漫在水雾之中,象一朵朵黑亮的花朵,怒放在悬崖峭壁上,为瀑布涂抹上墨色。悬挂在绝壁上的吊脚楼,爬满了绿油油的青藤,满地厚绒绒的青苔发着绿光。飞瀑下,燕尾兰开着黄色小花,隔着水雾兀自摇曳。
那些年,父母在时,兄弟姐妹都是拖儿带女,从小年聚到正月十五,还不肯散去。山寨里,青石板铺的晒谷坪上,他们经常聚在那里,跳鼓舞、唱山歌。杨见花的女儿杨秀珠歌声最为动听,她每年春节晚会表演独唱。清脆流畅的音色,真挚动人的情感,优美动听的旋律,极强的表现力和亲和力,深受家人的认同和喜爱。晒谷坪上,一群孩子丢手绢,打飞棒,滚铁圈,踢毽子,跳格子,抓鸭子,打纸包......春天里漫山遍野的花,漫山遍野的景;夏天在溪水里游、摸鱼,划船;秋天的山寨就是一个天然生态果园,稻谷在晒谷坪上像竹席一样地摊着,小山一样地堆着;冬天里打雪仗,滑冰。有时,她们也结伴上山砍柴,扯竹笋,挖药材,找枞菌......杨秀珠长得清纯秀丽还乖巧听话。嘎公嘎婆像掌上明珠一样宠她。杨秀珠是大姐,弟弟们跟她最亲,最听她的话。杨秀华贪玩,憨二佬跟屁虫一样追在他的身后。遇到雨天,他们总是满身泥土粘成皮蛋一样。
回山寨的路上,杨见天穿过瀑布,股股洪流从头顶越过,仰望互相追逐的水珠,凭空飘下,编织巨大而宽阔的珠帘。水帘下,几位老人撑着竹筏,在酉水河的远处响亮地对着山歌。杨见花五十出头,青丝夹着白发,深深的皱纹过早地刻在了她的脸上。她病痛缠身特别怕冷,穿着那件大红长棉衣裹紧了腿脚。路的两边是田,田的两边是山,山的中间是溪流。绕过田,趟过水,爬过山,杨见花拉着杨秀珠的手,步履蹒跚,艰难地走进了寨子。寨子不大,有几蔸大银杏树,高高的树干,枝桠伸出几十米的树冠,金黄的扇形叶子,撒满了一地。她们踩着落叶,沙沙有声。一只黄狗从坎上的人家冲了出来,对着杨见花和杨秀珠狂吠。杨见云酒醉,晕乎乎的躺在坎下,打着趔趄爬起来,顺手从路边拾了根荆条,挡在杨见花身前,对着狗挥。黄狗引出了山寨远处的狗吠,吠破了一个寨子的寂静。
山寨下起了雪,一片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景象。空旷的田野上,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在父母亲的坟前,杨见花纵有千言万语却无从叙说。自己的路只能自己走,转眼间已苍白了头,面对人生路上的种种折磨,原本开朗的她也变得沉默。她的多少次回忆都在白雪茫茫的田野上随风飘走。木屋里火坑上的腊肉已经熏得漆黑,婶娘将火坑里的柴火加大了,整个屋子暖和起来。火坑的上方挂起煮茶的锅鼎,锅鼎里的茶水在沸腾,散发着一股清香的茶味,茶香弥漫着木屋更加温馨。滚烫的水花溶开了一壶茶,把山寨里这些年的往事慢慢的融化。山里是寂寞,山外是繁华,还有多少家长里短味道更加复杂,滚烫的水花,清香的茶。二嘎婆的头发更白了,布满皱纹的脸更显沧桑。杨见花用手抓住木门的边框,缓慢的抬起脚,踩在踏脚石上,艰难的越过门槛。几年没见,杨见花虚弱的身体让二嘎婆心酸。几姊妹回来,二嘎婆格外高兴,她用水瓢在锅鼎里舀起茶水,慢慢地倾入茶碗中。小南瓜端起茶碗,一个个送到家人的面前。
杨见天待花姐和杨见云先入了座,让杨秀珠挨着她的二嘎婆身边坐下,自己紧挨在叔叔身边。多年来,二嘎婆最宠爱杨秀珠,杨秀珠跟二嘎婆也常有说不完的话,撒不完的娇。此时,杨秀珠亲热的劲没见踪影,她坐在二嘎婆的身边,默默无语,低着头,专注地把玩着自己的指掌。二嘎婆呼唤她的乳名,她也不做回应。她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眼圈深陷,目光暗淡,脸色发黑,神情淡漠,黄皮寡瘦的身体柔弱了许多。二嘎婆没有女儿,从小就非常偏爱杨见花。杨见花的心思也只有二嘎婆最能够理解。遇到了烦心事,杨见花都要向二嘎婆去诉说;遇到了心里过不去的坎,都要向二嘎婆去倾诉;有高兴的事,也要欣然与二嘎婆去分享。见到二嘎婆的那一刻,杨见花的眼泪早就涌上了眼眶,她强忍着还没有流下来,围着火坑与二嘎婆对望了几眼,她再也忍不住泪水巴巴的滴了下来。“二嘎婆,那时候我想死,你拦住我,不让我死。可现在我更想死了,也不能死。无娘的鸡崽天可怜,杨秀珠疯了,我死了谁来照顾她和外孙女黛帕呢?”“年轻时的杨见花爱得死去活来,那时候你还年轻,为了跟杨秀珠她爸在一起,你拒绝指婚,竟然喝了农药,还往水库的深水里跳。”二嘎婆心疼,怜悯杨见花。“你太犟了,这事是你妈心里永远的疼。”
杨秀珠的爸爸重情重义,救火时,冲锋在前,撒手人寰。女婿也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抗击新冠疫情时,在危难中把生命留给了别人。一路走来,世事无常,一家人坎坷多磨。如果没有病痛,杨见花可以完全靠自己挣钱谋生,也知道无数挣钱的路子,甚至也可以忍受极端的辛苦和劳累。可现在她力不从心,有多少骄傲、自豪和欣慰,又有多少悲伤、忧愁和悔恨?她已经焦躁不安,感到很痛苦了。她真希望完全失去知觉,忘记一切,全部重新开始。“我的过激行为当时给我妈造成了多大的痛苦,现在回忆起来,我后悔也来不及了。妈是这个世上最关心最爱护我的人,而我却用最狠毒的心思,最恶毒的言语,最绝决的行动伤害着她。那时我喝农药、溺水自杀,如果没有抢救过来,真的死去了,那么我妈该有多么的难过,有多么的伤心和痛苦?失去心爱女儿的妈妈,也不知道她还能不能继续活下去。”“这些年,谁还没有一点苦痛,谁没有遇到一些坎坷,谁又不是咬着牙,一个人在生活的困苦中煎熬。”二嘎婆宽慰着杨见花,内心里也深深地怜悯杨见花。“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是老天爷要惩罚我吗?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吗?杨秀珠的言行多么像年轻时的我,痴情的女儿啊,你是多么的冲动,多么的盲怅。哎,比我更加盲怅,她已经疯了。”杨见花的双手微微发抖,轻轻地拿起杨秀珠的左手,卷起衣袖,露出了杨秀珠手腕上的刀痕让二嘎婆看,两条割腕时留下的刀伤疤痕依然没有痊愈。杨见花说:“如果当时我发现得再迟一点,她的血就流干了;如果抢救得再晚一点,她的生命就结束了。”
“痴情的女儿呀,你是中了苗疆情蛊吗,为什么要自杀呢?”二嘎婆心中剧痛起来,一家人都心情沉重。她爱得越深,心里越难以接受爱人已经牺牲的现实,杨秀珠精神上受的创伤太大,还没有从痛苦中走出来。何时放下这段感情,从人生的这一次重大挫折中苏醒过来,她的那段记忆方能飘落尘埃。杨见花说道:“精神分裂症可以治疗,但必须长期服药,如果停药又会复发。杨秀珠不肯吃药,她将药悄悄的藏了起来。这几天又复发了,还得去精神病院治疗。”
“二嘎婆,快解救我!管住我妈,你告诉她,别管我!我没有病,她为什么要将我关起来?她为什么要把我关进精神病院?”杨秀珠又发疯了。二嘎婆心里打起了冷颤,静静地坐直了身体,她才能保持平衡,呼吸急促,全身都紧张起来。“妈,你为什么要关着我?你为什么要这样狠心地对待我?你现在把我关在精神病院,等你老了以后,我也把你关进精神病院去。”经受多次折磨后,杨见花已经麻木了。每次让人强行带走杨秀珠时,她都全身颤抖,胸口发闷,直到昏厥。醒来后她又要痛哭一场。“二嘎婆,你知道我最恨谁吗?你知道我这辈子最大的仇人是谁吗?就是她,我最恨她!最大的仇人就是我的妈!”杨秀珠发起病来,怒目圆睁,手指绷得笔直,发疯地指向杨见花,彻骨痛心地骂着杨见花。“我不去精神病院,我要去找女儿,我要黛帕,我要跟我女儿黛帕在一起。”杨秀珠始终掂记着黛帕。黛帕才十二岁,老师说黛帕智力有些问题,她漂亮又乖巧,老师也很喜欢黛帕。只有跟女儿黛帕在一起的时候,杨秀珠才能够平静安稳。杨秀珠一直认为自己没有精神病,都是母亲杨见花毫无理由地把她关起来了。她认为吃药就是浪费钱,所以她拒绝吃药。她不吃药病情又会复发,杨见花又得让人强行将她送进精神病院治疗。这样反反复复,杨见花承受着女儿杨秀珠彻骨痛心的辱骂,一次又一次被折磨得筋疲力尽,心力交瘁。杨秀珠发疯的言语,剜痛了杨见花的心,也刺痛了每一个家人。爱人和女婿先后在救灾时牺牲。他们虽然久经历练,训练有素,但灾难无情,现场变幻莫测,各种突发状况防不胜防。救援队员当中也牺牲了不少人,有被掩埋在建筑废墟下的,有葬身森林火海的,也有沉入水底的。女婿牺牲后,杨见花时刻感觉自己是站在瀑布之下,股股洪流从头顶越过,互相追逐的水珠凭空飘下,为他编织着巨大而宽阔的珠网。水流下,她努力地撑着竹筏,稍有泄劲,竹筏就滑下了悬崖。
二嘎婆安抚着杨秀珠,杨见花从随身携带的口袋里,掏出几个药盒,小心翼翼地取出几粒药丸,她们费尽一番周折,才让杨秀珠将药服下。经过一阵痛彻心扉的骚乱后,杨秀珠慢慢地冷静下来,恢复了平静。木屋里安静了下来,杨秀珠呼吸的声音格外清晰。茶水突突地沸腾,柴火呼呼地燃烧,二嘎公的心里在突突沸腾,呼呼燃烧;杨见天的心里也在突突沸腾,呼呼燃烧。
“酒癫子,整个寨子的医保,全部交完了,只剩下你了,今天来把医保交了。”村长推门进来,对杨见云说道。“交医保,交个鸡毛啊,我不交!”杨见云吼道:“和尚脑壳上的虼蚤明摆起的,傻子都看得出来我没有钱交嘛。我有那点钱,我宁愿买酒喝,休想问我要医保,我一斧头,我给你扣过去哦。”“酒癫子,你赶紧交医保,如果今天你不交的话,以后生病了你就得自己掏钱治病。”村长继续劝说着。杨见云无可奈何地哼道,生病了我就挨着吧,我挨着就挨着嘛。喝凉水扎牙齿,我真背时,家里面只有两升包谷,几筐红薯,拿去卖也没有几个钱。熬,我这一辈子就是一个字,就算是天大的困难,天大的痛苦,熬一熬就过去了。在沉吟思索当中,村长霸气的眼神渐渐透露出进退两难的神色。酒癫子,别打酒喝了,你戒酒,这医保你得交了。这个几块钱能干什么?跟你的健康相比,几百元算什么?你怎么还不明白呢?杨见云说:“猪八戒吃人参,主任你真讨潲,我是拐棍插进岩缝里,一时撇着了。我连酒都买不起了,这日子还怎么熬哟,我哪里是不在乎健康嘛。你给我说健康,南岔的渡船,你管得宽,要不然你就先帮我交了,等以后我什么时候有钱了,我再给你交。我也知道健康很重要,如果没有酒的话,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就是因为太明白,我才不交医保的嘛。”
杨见天也一直在揪心着杨见花、杨秀珠和黛帕的生活出路。这些年,谁还没有点苦痛,谁还没有遇到一些坎坷,谁又不是咬着牙一个人在生活中煎熬。女婿牺牲后杨秀珠也疯了,花姐确实是遇到了困难,杨见天心里想着他该如何先帮助花姐解决燃眉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