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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老的土家族歌谣在大山里回荡，一群南飞的大雁舞动它们宽大的翅膀，整齐排列开来，在天空缓慢滑翔。雁群下，连绵起伏的山峦和一望无际的森林，在白云下波动出一条条婉转优美的曲线。乌亮的黑猪，雪白的山羊，棕红的黄牛和红黄紫的鸡群，纷纷以生命中最大的虔诚和耐力，向着大地和森林，深深的俯下头去。
　　穿过不二门岩石的洞隙，突然有一条清澈透明的溪河悠然飘落，似来自那遥远青翠的山峰，也似来自那白云缭绕的天空，缠绕山岗之间的谷地，逶迤而来。洁白的鹅，麻色的鸭和成双成对的鸳鸯，都悬浮在空气之上，空气之下便是成群的鱼。借助阳光的照耀，猛洞河像一条闪着金光的腰带，环抱着青山一直向下游方向铺陈。即将远行，猛洞河孤独而寂寞，轻飘飘的随风而去。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立即改变了方向，向老司城奔去。只有站在山尖上的绿色翠鸟，才能看清猛洞河的心思和用意。
　　清澈的河水如碧玉翡翠，泛舟河面有一种悬空漂浮的错觉，人在船上，船行空中。猛洞河的步履越发显得滞涩而粘稠，兜兜转转行至泽家湖竟然转身绕了一个大弯子，奔芙蓉镇方向而来。过了一趟芙蓉镇，就像出嫁的孙女拜见过嘎婆一样，了结心愿后，才迈开踌躇的脚步。行走几里之后，眷恋难舍，又在栖凤湖盘桓许久。原来，她在这片坵林湿地上转了偌大的一个圈子，只是为了再多看几眼。在没有离开故乡之前，猛洞河是待嫁的姑娘，即将离开娘家远嫁他乡之时，她既要让内心的情感得到充分的释放；又要让她生命深处的灵魂，同生同灭的依恋得到足够的滋养。她的灵魂、血液和一生的财富都留在了故乡。此去，她只带走清澈、纯净、甘甜的水，把故乡的水带向远方，滋润更加广阔的沃土，沿途不失森林。
　　老司城成为世界文化遗产地之一，山寨人欢欣鼓舞，奔走相告。遗存在偏远山区无人问津的石头寨也感受到一种不断向外延展的话语力量。历经风雨兼程，终在多元文化中绽放耀眼光芒，完成了一次响亮的世界表达，举世瞩目、惊艳世界。大众相聚老司城，欢度舍巴节，激动人心的时刻，刷爆了朋友圈。杨秀珠按捺着内心的激动，咚咚咚跑上木楼，把楼板踏得震天响，然后翻出她的盛装，裙子、绑带、围腰、帽子、银项圈……不一会儿，镜子里展现出一个秀丽端庄的土家阿妹。她一转圈百褶裙就像蝴蝶翅膀一样飞舞开来，全身的银饰都在哗啦作响。杨见花戴银耳环，胸前佩戴银项圈、银铃等银饰配物。上穿右衽大襟短衣。圆领颈口一对布扣，一圈花纹，三对布扣之下是开襟。领口和袖口处皆有一圈小小的花卉花纹颜色清淡。大脚筒裤的脚腕肥大。脚上穿着她自己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布鞋。她穿着宽松肥大的衣服方便在山间爬坡、行走和劳作，炎热的夏天还能排汗。服饰的色彩都是青色的显得严肃、刚直、稳健和敦厚，也是土家人不事张扬、安静恬淡本性的体现。山间的贫瘠，劳作的辛苦，大山和水的养育。妇女们大方地绣上美丽的花儿，绣上土家人对生活的美好想象与期盼。装扮停当，杨秀珠牵着杨见花的手走出木楼，白花花的阳光洒在她们脸上，也洒在一山寨蓄满雨水的梯田上，远远望去像百花镜一样每一面镜子都闪着光。她们拥挤在众多游客人群中，随着长长的游行队伍庆祝欢呼着。这个舍巴节亮点多多，石头寨更是美爆了。老嘎麦率领四名升旗手一上场就先把杨见花看呆了，不一样的音乐，不一样的旗，一样的是杨见花和杨秀珠都感觉到了现场十分庄严的氛围。伴着喧天的锣鼓声，三十位山寨汉子抬着八部大神神相，紧随众多梯玛缓缓走向河码头，一出场就把观众的目光吸引过去。伴着青山绿水，祭祀队伍分别从不同方向出场。
　　在门前的石阶上，杨秀珠摆上酒水，呜哩哇啦的戏谑来迎亲的队伍。戏谑中亲家人只得答应她所有的条件，接受亲友的各种戏弄，方才得以通过。亲家请人携带酒、肉、爆竹、香烛、火把等礼物来到家门口，杨秀珠索要开门钱，不许他们进门。杨见花呜哩哇啦的故意大骂媒人，说亲家送来的酒肉太少。门里门外有问有答。提问者明知故问戏弄取乐。应答者文采风流展示才华。亲家带领迎亲队伍到达家门口时，遇到了土家族婚嫁中的拦门，山寨的拦门只能智取不可强攻，佬佬们能过得去吗？杨秀珠向亲家问话、盘歌。面对杨秀珠语言上的刁难，亲家不仅不能气恼更要把握时机，展现自己的智慧，赢得亲友的另眼相看，这也为亲家提供了一个展示机智才华的舞台。这时，送亲的就要和娶亲的呜哩哇啦地斗话了。
　　娶亲的说：“天不早啦，开门吧！别误了良辰吉时。”送亲的站在门内，摆起了架势，呜哩哇啦的明知故问：“你们两手空空，这是干什么来的？”娶亲的答道：“送的礼物也不少，萝卜白菜一大挑，有了包谷烧又抬一坛甜醪糟，外搭两提蔫红苕，走拢岳父家中到，烟不装来茶不倒，皱起鼻子叫莫消……”送亲的端住了架势问道：“你们来求亲，聘礼少得可怜，哪有什么诚意？”娶亲的十分虔诚地陪着笑脸说：“花红大轿，宴鼓喇号。酒肉服饰、香烛爆竹，那都是满满的诚意。”送亲的呜哩哇啦的故意刁难起来说：“诚意不足，歌声来补，请你们来一个屎蚵螂爬竹竿。”外面就应声奏一段“节节高”的牌子。奏毕，响一阵礼炮，娶亲的仍旧叫门，里边的还不肯让步又说道：“再来一个。”外面就应声复奏。奏毕，再响一阵礼炮。拦门时，各种关系、各种情绪集体碰撞，非要外面等急了门里的人还不肯松口。进门要喝拦门酒，高山流水头上浇。呜哩哇啦的闹够了才终于说：“君登贵客，久立门庭，更须申问，可惜时光？恭请亲家进门。”山寨佬佬们就是聪明，浩浩荡荡的娶亲队伍继续出发。
　　土家女嫁人若不哭便是不孝。杨秀珠把银饰佩戴起来，以多为美，一身盛装银饰坐在高背椅上呜哩哇啦的哭，体现了“哭嫁”仪式的环境和气氛。利用高背椅完成一些特别的动作和造型使得舞蹈在动作上，能有更多的空间层次。通过高背椅来表达新娘对家人的依恋，不愿离开家人的复杂心情。杨秀珠坐在椅子上左右摇摆，随着左右摇摆的动势运动轨迹幅度加大，流露出身体的自然动态，表现出内心的不安。这时投入自己的情感，释放肢体，感受到有某种东西想要把她拉离这个地方，杨秀珠搬起椅子左右摆动表现得焦躁不安。随着左右动势运动轨迹上的动作加剧，杨秀珠顺着动势方向走出了家门，她的肢体动作在表达“哭嫁”的感伤。杨秀珠站在高背椅上的舞蹈动作，这是表达对婚后幸福生活的渴望，这时“高背椅”又象征着一个“台阶”，从人生的一个台阶走向更加幸福的“台阶”。杨秀珠呜哩哇啦地哭完爹娘哭哥嫂，别了姊妹骂媒人，要完嫁妆辞祖宗。哭声越来越强烈，直至哭得声音嘶哑仍不停地哭，场面揪心感人、婉转凄美。杨见花哭唱着：“忽听金鸡一声叫，好像乱箭穿我心，唢呐吹起娘送女，镏子打起大开门……”杨秀珠回哭着：“唢呐一声泪一滴，扯娘罗裙扯爹衣。苦命女儿送上轿，亲生骨肉两离分……”杨秀珠的辰河高腔，哭腔优美婉转，音域宽广，声音高亢嘹亮，粗放时裂金碎玉，响彻云霄。柔和时细若游丝，婉转动人。就是铁石心肠的人听了这样声声呼号、字字血泪的哭诉也难免潸然泪下。杨秀珠呜哩哇啦的哭唱滔滔不绝又凄楚动人，哭完了，她笑开颜上花轿。旁人看来倒像是一场特别的欢送祝福晚会。
　　腊肉，包谷烧，被子……好丰厚的嫁妆，唢呐吹起来，马上可以看新娘子了哟。待嫁新娘半掀盖头、嘴角含笑，眉眼间呈现出道不清的情感。新娘子出来了，看看背嫁妆的佬佬们那直勾勾的眼神，新娘肯定是个大美女。哈哈，给新娘子打着伞别晒黑了，起轿回家拜堂了。娶到新娘子了，美人嫁妆双丰收。恭喜，恭喜了呀。“福石城中锦作窝，土王宫畔水生波，红灯万盏人千叠，一片缠绵摆手歌……”呜哩哇啦地唱完哭嫁歌，能歌善舞的杨秀珠又跳起了摆手舞。山歌唱起来，摆手舞跳起来。杨秀珠跳的摆手舞最具山寨民族特色、最能表现古老风俗，她以独特的舞姿精准的身形动作，细腻的情感表达，有血有肉地传递着开天辟地、人类繁衍、民族迁徙、狩猎农耕，丰富的历史和社会生活的内函。杨秀珠合适的舞台表演技巧，精雕细琢的面部表情真诚地表达思想与情感。
　　2
　　在老木屋前的草坪上，杨见云跳一段阳戏收袖后对杨秀华说道:“看到了吗?这戏叫《桃花装疯》，你来跟爹好好学。”杨见云说，来，爹教你，想唱好戏啊，就得先把声练好，你听我唱。咿呀，呜哩哇啦！杨秀华跟着唱。杨见云说:对喽，声腔再高一点。吊嗓声惊起屋檐下的一群燕子。杨秀华看着杨见云的一招一式，眼神却飘向了墙上挂着的那些纹龙描凤的戏服。这时，几个头梳中分、身穿喇叭裤、手提音响的年轻人经过，指着杨秀华嘀嘀咕咕嗤笑。哎，你们看杨家那小子到底是唱戏世家，都啥年代了，天天一大早就来呜哩哇啦的吊嗓子练声。杨秀华停止了练声，朝那几个年轻人的方向看去。他歪了歪脑袋，疑惑地指着他手里的音响问道:这是啥?年轻人看了看杨秀华说，这是迪斯科，没见过吧?年轻人说完哄笑着离去，只留杨秀华在原地默念:迪斯科，迪斯科……薛二娥端着菜盆从里屋走出来说:行了行了，可别教孩子这玩意儿了，除了唱戏啥也不会，每天在田头呜哩哇啦地唱戏能当饭吃不成?杨见云说:你懂个屁!薛二娥唠叨着:行行行，我不懂，华儿来，来吃饭。哦，吃饭了!杨秀华扔下道具，欢呼着朝薛二娥跑去。杨见云捡起被杨秀华扔掉的道具摇摇头，叹了口气。
　　晚上见杨秀华回来，杨见云一个趔趄跌在椅子上说，你跟哪个学得这么倒尖不秃的样子，你硬饿涝饿血！眼前的杨秀华梳着中分，穿着喇叭裤，提着一台音响。杨秀华唱一曲《再回首》说，这是流行歌曲，新潮流，四大天王知道吗?“你这种破锣嗓子就像有一堆沙子掺在里面一样，要哑得说不成话了啊！”杨见云不顾一屑地说：“这根本不是唱歌而是说话嘛！”“你懂不懂？”杨秀华反驳道：“我这叫跟得上时代的潮流，现在都流行这种唱法。”杨见云气不打一处来，你不好好唱戏，搞这些洋玩意儿做什么?杨秀华小声嘀咕道:唱戏的，呜哩哇啦送葬的，都新时代了，谁还听您那破戏?杨见云气得站起身，扬起手就要打杨秀华。杨秀华把嘴一撇说，好了好了，我都不敢跟你多说话了，一搭腔躁脾气就来了。杨见云二话没说，照杨秀华脸上就是一耳光。你就是个挨了打不记棍子的货！杨秀华木呆呆地杵在那里像是犯了好大过错似的，有点不敢看杨见云。杨见云急得直摇头，也撇撇嘴说，哼，看把你能的。说得既眉飞色舞又有些酸不溜溜的，我就看你能拉出一橛啥硬货来。杨见云叫住杨秀华，拉着他向戏台走去。杨秀华说都啥年代了，谁还唱那玩意儿。杨秀华手指夹着一支烟，顺手按开了音响，在迪斯科舞曲动感的旋律中对杨见云喊道:“听见没有老头儿，今天我就让你听听什么叫流行歌曲!”杨见云气得直瞪眼。杨见云冲下戏台，上去一把夺过杨秀华手中的香烟扔在地上，踩熄。杨秀华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扬起嘴角说道:“哟呵，您懂不懂什么叫潮流?”杨见云气不过，上前几步直接抄起手里的折扇敲打杨秀华的头。父子俩在震耳欲聋的迪斯科舞曲旋律中又是扯又是滚，推推搡搡，你追我赶。最后杨见云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手捂着脑袋，汗水从头上汩汩跌落。杨秀华一脸错愕拔腿就跑。杨见云喊道：“你这小兔崽子敢跑?”趁杨秀华愣神，杨见云冲上来一把抓住他的衣领。臭小子，你还想跑?你看我不扒了你小子的皮!杨秀华一个激灵站了起来，用脚在土地上旋出一个土窝。只听身后“嗵”的一声响，舞台上一片像石头的布景被杨秀华踢了个底朝天。然后，他看都没看谁一眼就气冲冲地扛着音响跟斗踉跄地溜走了。他从头面到身心就像酉水河鹅卵石中的石斑鱼随着环境色彩的变化发生着诡谲的异变。见天跟着二流子们泡吧、抽烟、打群架。一匹没上笼头的生马驹子一路狂奔着脱缰而去。
　　石头寨离天空近，家家户户的木楼板都擦得像镜子，能映出蓝天。杨秀华爬上高高的屋梁，用小脚板钩住横梁，身体蝙蝠似的倒垂下来。天上的云海似一个金戈铁马的古战场，顷刻间变成一条万马奔腾的白色大河。杨秀华倒悬的时间太长，脑子发胀，看着看着感觉薛二娥刀下的猪草草屑满天飞，恍惚得很，赶紧从屋梁上滑下来，东倒西歪地帮着薛二娥把鸭儿草倒进猪草锅。薛二娥对杨秀华说，背起背笼，拿着刀子，扛起锄头，我们薅草去。杨秀华嘟起嘴抱怨着，一回来就有做不完的农活。见杨秀华没动，薛二娥急促地催促起来，走了啊！杨秀华说，我搞不懂你，一天开肯那么多荒地干什么？薛二娥说，我们不开点荒地，种点药材，你吃什么，哪来钱用？杨秀华说，你的地里干净得一根草都没有还仍然住在农村。别人田里的草长得比人还高都住到城里去了。薛二娥说，农村怎么了？城里有屋不如农村有地。杨秀华说，年轻人本来都应该到大城市发展，哪个像我一样天天跟着你到坡上开荒。薛二娥说，你还在犟嘴，你在外头发展成么样子？打工回来得了好多钱？她一边呜哩哇啦的嘟囔着，一边将菜地和石板路旁的篱笆扎得整整齐齐。杨秀华坐那干活一会儿起身喝水，一会儿说腰疼，一会儿接个电话，活没干多少很快就困了。还跟薛二娥科普健康永远是第一位，现在拿命换钱，将来就得拿钱买命，你也不年轻了，别那么拼命。未见杨秀华下地干活，薛二娥催促他，厉声吼道，你在干嘛？杨秀华站在刺树丛中说，这三月萢果子好甜，很好吃。薛二娥骂咧起来，听着的，今天草不薅完，不准吃早饭，你就吃三月萢当饭？杨秀华说，你种那么多药材和苞谷搞什么?药材和苞谷都不值钱。薛二娥说，这个算很多啊？我今年计划多种八亩药材和苞谷。再买六头猪，你爸爸养三头，你养三头。杨秀华说，你还给我安排养三头猪，我喂得好猪吗？杨见云说，哎呦，你给我派任务还差不多。你给杨秀华派什么任务哟，他哪里喂得好猪啊。他什么都不会。薛二娥怼杨见云说，你不要话多，不把草薅完，莫想回去吃早饭。我跟你讲，还有你杨秀华，快下来薅草，你拖什么？我看不惯你们拉跨懒散的样子，看你们做事要洋不紧、洋洋盘盘的样子，我硬血翻！哎，你们都回来了，东西都不够吃。杨见云说，是你喊他回来的啦，喊他回来了，你还怕他吃东西啊？薛二娥说，我是喊他回来做事，不是喊他回来吃现成的。杨秀华从城市里才回来，他会做什么农活？薛二娥说，就是你惯着他，什么都不会做。我今年不光是给秀华派任务，给你们都要派任务。你们都按照我的计划去搞才有饭吃，才有钱用。杨见云打着哈哈说，好好好，都按你讲的去搞。杨秀华说，你又种那么多西瓜搞什么，种包谷嘛，你就讲鸡要吃，猪要吃，我也要吃。你种西瓜，我们几个人吃得完好多啊？老天把我生的那么俊俏，天生我材必有用，一定不是干农业。我在城市里好歹也是个工长，你喊我去挑粪，我才不挑嘞。你喊我搞农业，搞农业能赚钱的话，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往城市里跑？别个在城市里都喊我杨总，只有你天天喊我去干农活，喊我去挑粪，不是薅苞谷就是开荒山。薛二娥训斥着说，你是脸欠肿，我把你的脸打肿去。杨秀华说，我说啥子你都不信。薛二娥挖苦他说，我晓得你有一脸的黑麻子。杨秀华说，不要种那么多庄稼，让我进城打工去赚钱，将你和我爸都接到城市里去住，城市里样样都买得到，根本就不要那么累。
　　“你把后头那间房子煞剔干净，边边角角都要煞剔到位，一点马虎不得。”薛二娥嘱咐杨秀华：“吃完饭你把灶台煞剔干净，我看出那里不干净，你就准备挨尅吧！”薛二娥边薅草边呜哩哇啦地叮嘱杨秀华，让他莫忘了灶锅里热着的油香粑粑。一个钟头的山路，走到老司城赛场会很饿。一说到赛场，杨秀华突然想起了今天是舍巴节，要去打流子。他转头噼里啪啦就跑上木楼梯，震得整个吊脚楼在晃。房门、柜门叽叽嘎嘎地开启关闭，换上土家族盛装，他又咚咚咚地跑下楼来，穿过吱吱呀呀的木制楼梯，钻进厨房里头拿油香粑粑。厨房里弥散着一股刺鼻的葱花油盐的味道，是热油爆炒刚炝过锅的香气。这时候，铁铲击锅的声音伴着一通大响，是碟子落桌的动静。厨房旁边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隐约听到某个角落里传过一声呼唤。接着就是叮叮当当的响声，翻锅倒盖掉盆，溜子撞击灶台搞得惊天动地。薛二娥听得心肝发颤，紧喊杨秀华，房子都要被你拆了，你就不能早点铺排，何至于恁个慌！杨秀华提着溜子跑出门，翻上坡就没了人影，风中传来一阵哐哐呛呛的溜子碰撞声和他嘻嘻哈哈的笑声。在舍巴节这个土家族盛大的节日里，当然少不了土家山寨的交响乐，打溜子可是土家族文化的瑰宝。一放下薅草的锄头，杨秀华就急急忙忙地赶来参加打溜子比赛。
　　连绵起伏的大山里，参天的杉木、松树夹出的蜿蜒小路上，一支迎亲队伍中和着锣声、唢呐声。“呆配当，呆配呆配，几ト几ト当……”溜子声格外清脆嘹亮，热闹的场面翻山越岭而来。“耶嘿……喂呀……”百年间，表演阳戏的艺人们在这一声声苍劲有力的呐喊声中登上舞台，腾空挥舞的流子，红红的流绳绕过肩头，绕过腰肩，又绕过膝腿。没有情绪的铺垫，表演一开始便大开大合、大起大落，“扑地莲花”“风吹杨柳”“鲤鱼飚滩”一曲曲经典，绝妙的动作轮番上演，似乎要将积攒的力量全部喷涌而出。他们忘情地跳跃着、翻腾着、挥舞着……流子的撞击，如战前的擂鼓；彩绳的舞动如飞扬的流苏。一场表演下来，人、声、影完全融为一体，舞蹈在铜钹碰撞间，有山河的巨变，有丰收的喜悦，还有桑麻间的烟火寻常。一份真切的热爱和不计得失的情怀把他们紧紧连在一起。从泥土里长出来的歌声和舞蹈再回到泥土中表演便有了鲜活的生命力。“听，声音好像是八哥在洗澡。”打溜子拥有数千年的历史，而且曲牌繁多。杨秀华技艺精湛，表现力丰富，他以独有的艺术形式，在比赛场上赢得掌声不断。“你听，八哥又在洗澡了，这次含蓄了很多。”溜子声声响，轻柔似八哥洗澡，快捷如鲤鱼漂滩，时而锦鸡出山一样美妙，时而燕儿拍翅一样优雅。热闹如喜鹊闹梅、火车进山、阳雀催春。宁静时可听见青蛙戏水、喜鹊做窝、牛擦痒。清脆如公鸡啄米、马过桥。每个代表队打法不一，或用跳钹、或用腾钹，都打出了不一样的精彩。石头寨环境迷人，文化底蕴深厚，杨秀华十分眷恋生活在这里的日子。住在舒适的寨子里，每天闻着花香，早上爬到山顶欣赏美景，感受石头寨的文化。中午饿了，吃一碗米豆腐。晚上和村子里的人聚在一起唱歌跳舞。美丽的舞台现场就是一幅山水画。再多排练几次给观众看到最好的打溜子，传承山寨文化的精髓。
　　猛洞河码头水上舞台的锣鼓声停了，杨秀华从人群里挤出来，走到田埂和河堤交错的地方，阳光太强烈晃得他有些站不稳。一曲辰河高腔先过唇齿，再走鼻翼，后经舌尖，一腔九霄仿佛穿越山脊而来，让他的脑袋訇然作响。是她，这婉转攸扬的声腔韵没有别人。是那个头扎雉鸡翎、一袭土家盛装加身，是那个娇俏含嗔、眼波流转的杨秀珠。杨秀华要上台表演了，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的心，又紧张了起来，像马达似的“砰砰砰”跳个不停。他回头看一眼杨秀珠，有些胆怯。但看到杨秀珠那充满希望和坚定的眼神，他便把本来想退缩的主意深深地埋在肚子里。杨秀珠朝他竖起大拇指。杨秀华点点头。锣鼓班子站在他旁边，舞台上音乐响起，他面带微笑，也渐渐自信起来。终于瓮声瓮气地唱起来。他把高难度动作与音乐融合起来，完全投入到表演中，动作流畅又潇洒。他唱山歌的声音很特别，就像人们犯困和不高兴时带着很浓的鼻音，更像藏在山洞里瓮声瓮气地说话。有人说这种声音有磁性，是天生歌唱家的嗓子。表演结束了，台下响起阵阵掌声。姐弟俩还将参加传统的湘西阳戏调演，友情出演阳戏剧目，与客人们开展文化交流。每年六月六稻谷成熟，村里都要过舍巴节，四邻八乡的村寨都来凑热闹，观众多得坐不下，有的爬到树上，有的站在板凳上，有的爬在梯子上，连河堤边用来飞歌的坝子也给挤没了，河对岸的山坡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完了奖品更是新奇，没有奖杯，只有这个村子赶来的嘶喊叫着的猪牛羊、那个村民送来的嘎嘎叫着的鸡鸭鹅，还有猛洞河里网来的鳜鱼和刚从稻田里抓来的稻花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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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小可爱让人心酸，二嘎婆看到杨见水时，他独自一人在后台自娱自乐。杨见水在舞台旁一边看一边很专心的学戏。两只小胳膊抡得像螺旋桨准备起飞的感觉。小胳膊都轮在锣鼓点上，甩起来像个小马达转成风火轮儿了，中间抡那几下，他的手臂甩得比转动的机器还快。这小家伙一招一式都跟上节拍，卡点特别准。最靓的点是把头一甩标准的亮相特别形象。当剧团演出时，他把演员当成陪练老师了。他站都站不稳就想做金鸡独立又怕摔跤，扶住箱子翘腿，小腿一抬像小狗撒尿。他在边幕边看边学。起先，演的是穿紫色那人的角色。不知看他们排戏看了多少遍，一板一眼都还能跟上。后来，不知他在学哪一个，二嘎婆觉得眼花缭乱的。他学的好用心，这会儿他演的是那个穿白袍的，动作要比演员快一些。他一个人演两个角色，忙的手慌脚乱，比那两个演员还更有节奏感。他同时学几个角色的动作，二嘎婆很担心他会直接摔到台上去。杨见水在剧团一呆就是一整天，剧团的每一出戏他都能表演，每个角色的每句台词都已镌骨铭心。台前呜哩哇啦地表演热闹，他在台后学得认真。秋末交霜的日子，他学舞台上的演员走圆场时索性光着脚丫沿着禾场满地跑，一双脚冻得象面包。台上的演员憋不住笑。哈哈哈，看把娃忙的，这真是热爱呀。台上穿黄衣服的演员一回头就笑场了。她笑得眼泪漂，笑得肚子疼，笑得鼻涕都出来了。台上的演员看到搞笑的杨见水忘了台词不会表演了。乐队也看迷了，吹唢呐的喝水喷了一地。果然兴趣是最好的老师，从小就在戏台边熏陶，杨见水真是应了河里蛤蟆会游泳，老鼠儿子会打洞，个个动作都在鼓点上，动作到位，表情也很到位，点儿还卡的这么严实。他太有戏曲天赋了，骨子里就带着一种戏曲，有模有样的动作居然都做在前面了，就像幼儿园舞台下的指导老师。那个学生跳得太慢，场外指导老师急得想要亲自上场。
　　杨见水比台上的主角表演的还好，台下的观众发现真正的“角儿”在后台，动作一点都不差，紧紧卡住鼓点一边看一边做。即使他在后台也让观众都能看见。观众忍不住笑，台上的演员只是参照物，那个娃娃才是主角。看这个小萌娃跟着他们演戏比看演员还更精彩。观众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杨见水身上，台上的演员被忽略了。他还知道不跑出幕布否则大人都演不成戏。哎呦喂，小戏精把我笑死了，看了好几遍，他还一本正经的发挥呢，旁边的演员都看笑了。后面的演员上台来笑的没有力气唱戏了。看把娃忙活的，阳戏后继有人了，又是一个祖师爷撵着喂饭吃的好苗子。有观众说把那个幕布挪走吧，太耽误孩子发挥了。杨见水哈哈哈笑着对二嘎婆说：让我上场吧！我每个角色都可以演。二嘎婆对嘎公说，让他出去演，观众应该会更喜欢看。生旦净末丑样样拿的出手，长大了肯定是个角儿。二嘎婆发自内心的喜欢。二嘎公也赞许地说，这娃可造，舞台边上长大的孩子，天生吃这碗饭的娃，要是上台直接抢戏，给他扮上，下一场就叫他上台演戏。杨见水骨子里透着艺术家的范，天生自带舞台天赋。先人烧砖打瓦，后人不离窑门。鼓乐铜器响，打板嗒嗒敲，好似风扇转。天生的戏虫把唱戏的都整蒙了。瞬间被这笑声和画面所吸引，观众的笑声这么大，太魔性了。旁边笑的人，岔了气，抽了筋。有观众说这是他最专心看完的戏，舞台上的一招一式从小就扎根在这娃的心里，长大又是吃这碗饭的料子。
　　4
　　小南瓜在班里最矮却是出了名的淘气包。上课时他东张西望，捅捅这个、戳戳那个。被老师点名时也总是演技爆发，他无辜的大眼睛看着老师，一眨巴眼睛，眼泪就立刻哗哗往下流，似乎受了莫大的冤屈。有时候他还故意撒泼打滚，一个劲儿挤眉弄眼地表演来逃避责任。来学校接送孩子的家长，经常会夸奖别的孩子：“哟，长这么高了！”又说自己的孩子：“不好好吃饭，太矮了！”小南瓜最大的愿望就是在跟妈妈出门时，周围的人不再惊奇地问：“这是你孙子呀？”为了能尽早自食其力，小南瓜尝试过各种谋生手段，到广场去摆地摊、帮人擦皮鞋、卖气球……因为身材矮小，他经常被排斥，而且在常人眼里简单的活儿，对他来说也很困难。
　　二嘎公对小南瓜说：“你这么小的个子，不可能凭力气来吃饭，读书就是你唯一的出路。”确实，他满脸雀斑就像无数只蚂蚁死在脸上，黑压压地堆积着，又密不透风地遮盖着他的真实的年华。有这么一张脸，首先在很多方面就输了，除了自己觉得自己不行，在别人眼里也是黑黢黢的一个。乌漆麻黑的一片很难好到哪里去，不要说挺拔英武那样的话，就连最起码的鲜亮也与他根本不沾边，这还没算上他矮墩墩的身形。他自己也常觉得这一辈子也就是这个样了，既然哪里也去不成，那就命中注定只能在原地转圈，原地蹦高，伸胳膊踢腿耍把式卖艺。至于耍得如何，能蹦得多高，就看各人的本事了。有的人刚一比画就闪了腰，瘸了腿。他见过太多那种人，大呼小叫地上来，以为有多少花样，实际什么也没有。更有的翻的第一个跟头就窝了脖子。
　　“既然我抓到的是副烂牌，那就得想办法把这手牌打好。”小南瓜喜欢看足球，但只看梅西。“知道吗？‘世界足球先生’梅西到十二岁时，他的身高还只有一百四十厘米。他也患有矮小症，梅西遇到了图尔尼尼，一个物色小球员的球探。他说服了俱乐部老板，为梅西出钱治病。后来，他长到了一百六十九厘米，成为世界足坛巨星……”就像讲述自己的故事一样，小南瓜言语间透着一股惺惺相惜的慨叹。不幸的是，身高成为了小南瓜面试时的梦魇。小南瓜去公司面试时，经常面临尴尬遭遇，面试官在看到他孩童般的身材，脸色刷地就变了，半天没有说出话来。草草的几句交谈后，小南瓜就被当面告知落选了。随后，无论是在哪里，小南瓜面临的都是相同的遭遇。
　　“这就是我的命，没办法。”种种打击给他留下的阴影很久未能消散。因为身材矮小，小南瓜常常陷入尴尬、痛苦的境地，被拒绝、被嘲笑充斥着他的生活历程。每当小南瓜上街，有些人就会掏出手机冲着他一阵狂拍，那感觉就好像他是一个稀有宠物。他不得不忍受周围人异样的目光。爱情和婚姻的迷茫，就业无门的窘迫，让他心灰意冷，感觉前途一片黑暗。长期遭受歧视眼光，内心再强大的人，也会自卑和自闭。小南瓜就封闭在狭小、孤独的自我世界里。
　　二嘎婆发现二嘎公在卖艺，焦虑地问，老头子，你怎么回事啊。我这些年的心血全都白废了。你怎么能沦落成街头卖艺的呢？二嘎公强装笑颜说，这也不丢人呀，这不丢人。二嘎婆说，你原来在剧团里头多优秀，你是剧团里的台柱子呀。小南瓜好好学习，读完大学将来才有前途，咱们不是也有了依靠。二嘎公无可奈何地说，咱的学费由哪来啊，这都靠你一个人不现实吧。人要脸树要皮啊，我身体不好，岁数也不小了，我从那个大剧院下来，我说这些那顶什么用呢。关键是把小南瓜的学费给挣下来，只要这孩子有个出息了，我们老两口后半辈子也就算有指望了。
　　二嘎公听说街头戏曲茶楼的生意很好，决定到茶楼去唱戏挣钱。小南瓜坚决反对，他对父亲说你咋能到那种地方卖唱？“你有冠心病和关节炎，就算我让你去，你这身体也不会答应。”二嘎婆这番话说得二嘎公眼圈都红了。说实话，作出这个决定，二嘎公心里也很难受，以他的资历、年龄、名望，怎么愿意到街头卖唱呢！然而不去卖唱又怎么办呢？他们那点养老金只能是杯水车薪。最后，小南瓜让步了，并决定和父亲一起去茶楼唱戏挣钱。二嘎公第一次走进了戏曲茶楼。茶楼老板慌忙迎接。要知道二嘎公可是著名阳戏表演艺术家，在平时这都是请都请不来的主儿！到茶楼献艺的人很多，其中多为年轻漂亮的女演员。二嘎公以为，凭自己的功底和演技肯定能成为茶楼里的红人。但令人意外的是二嘎公的上台率很低，冷板凳一坐就是一天。看着一些年轻漂亮的女演员一个晚上挣上几百元甚至上千元，二嘎公面子上怎么也挂不住。一位堂堂的艺术家怎么就唱不过年轻人呢？然而现实就是这样令人尴尬。二嘎公同往常一样在台上亮相后，坐在演员休息室里焦急地等待。几个小时过去了，仍然没有一个人点他的戏。半夜，二嘎公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感到心里堵得发慌，取出一瓶烧酒喝下了一半。去茶楼卖唱，他就已经放弃了坚守了几十年的清高和尊严。屡次遭遇冷落更是让他在众多年轻晚辈面前丢尽了脸面。窗外夜深人静，屋内酒气弥漫。不知什么时候，二嘎婆已坐在他的身边，夺下二嘎公手中的半瓶酒。天亮了，二嘎公不再去茶楼卖唱了。二嘎婆说：“不去也好，咱们辛苦了一辈子，也该好好休息了。”晚上，二嘎公吃过饭早早就上床休息了。但他怎么也睡不着，一遍又一遍地跟二嘎婆算经济账。老两口东一句西一句，一直扯到了半夜也没想到一个好法子。二人迷迷糊糊刚进入梦乡，突然电话铃声响了：“杨老师，有人要点你的戏，现在能来吗？”是茶楼的经理打来的。“好，我马上就到！”二嘎公立即披衣下床，飞身出门。二嘎公知道，现在自己只有卖唱挣钱这一条路了。
　　小南瓜非常喜欢画画，一个在平常人看来再普通不过的图案，却能引起他莫大的兴趣，幻生出许多美妙遐想。山里人养成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习惯。多少天资聪颖的人在终日劳作的岁月里才情磨砺殆尽。小南瓜却种下了日后成就一番事业的种子。一个贫寒的农家成了他放飞梦想的摇篮。没有钱买书，他借来同学的小人书比着画，课本上的插图、村外的山山水水都成了他练习绘画的摹本。一遍遍的临摹写生，山水花鸟、动物人物渐渐在他的笔下活灵活现、栩栩如生。他躺在梨树林的山坡上，望着天上的流云，不知命运之舟会飘向何方。哭累了，他站起身来，落日已下了山岗。他用袖口拭尽泪水，悻悻然回家，将课本往做饭的柴火灶前一扔，让它做引火纸。二嘎公看到这一幕心如刀割，身为人父，他惭愧无语。二嘎公说，小南瓜突然变卦不想上学了，他硬油盐不听，我也无法了，让我们多寒心啊。二嘎婆焦心地说，你去卖艺，这多费身体呀。二嘎公揪心地叹一口气，说道，我也没打算无限期的干下去，确实这身体也撑不住了。我们还是先把小南瓜这孩子劝通了。二嘎婆说，这孩子现在就随了你了，他要跟你去上街卖艺，这孩子的前途还要不要了？二嘎公对小南瓜说，我觉得你现在确实应该好好学习。如果你真的心疼父亲的话，那就在学习之余勤工俭学，自己补贴一点学费。二嘎婆说，不说补贴家用的，起码能够把你日常的生活开支给挣出来，可以减轻你父亲的一些负担。
　　小南瓜身穿茄克出门时捯饬得整个人没有一点污渍。他手里弹着吉他，嘴上用铁架子支了一只口琴，脚踩着一面踏板鼓，膝盖栓有两面钹，靴子跟上、两肘栓满了铃。他在演奏时，往好听里说是整整一支乐队。往难听里说就是一个修理废铁的工场。演奏着一些俗不可耐的曲子。初看时不讨厌，看过一分钟就得丢下点零钱溜走，否则就会头晕，因为他呜哩哇啦的太吵人。他的演奏没有艺术，就是个哗众取宠的家伙。他就是要钱。有人走过时，他并不多看一眼，只弹奏一曲表示好意。一条街灯火通明，各种小吃琳琅满目。客人点了菜坐在一张小木桌旁。小南瓜便背着吉他从远处走来。“点个歌吧，先生。十元钱三首。”小南瓜说。哦，原来是个卖唱的。怀着好奇，客人仔细地打量着他。小南瓜的脸上带着几点污垢，稚气中透着成熟。客人摇摇手示意他走开。“点歌吧。”小南瓜重复说，脸上带着央求的神色，他的眼睛里闪着火苗一样灼热的光芒，表情乖巧，目光透亮。那副真诚的表情让人不忍拒绝。客人心软了，点了一首歌。小南瓜轻轻拨动手中的吉他，唱了起来。这孩子声音不错，歌唱得也很动听。他在唱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前方。一曲唱完，小南瓜说：“给点水喝。”客人把茶杯推过去，小南瓜倒是毫不拘束，一种老练的感觉。在第三首唱完时，他说：“我给你们加唱一首吧。”客人摆摆手，给了他十元钱，小南瓜就背着吉他走开了。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他的身材那样矮小，好像就要被吉他压垮似的。你怎么回事啊？佬佬啊，你读书要作股攒劲的，莫枉耽。你怎么能沦落成街头卖艺的呢？我这些年的心血全白废了。爸，我想好了。你不用劝我了。我不想上大学了。我想跟你一样搞民间艺术。你知道我们这条路多艰难呐？你受得了那个罪？爸，你能受得了我就受不了是吗？小南瓜，你真的受不了，民间艺术不好干的。你年纪轻轻的非得要走这个路干什么？爸爸，您知道吗？小时候您跟我说过，我一生下来的时候，我的手就比普通人的手长些，您说这是一双有天赋的搞艺术的手。现在你看，我的手照样这么长，我现在照样很有天赋。民间艺术的状况你已经看到了，平时要吃很多苦，即便这样也挣不到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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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一个岭下了几个弯，几个老同学在舍巴节上搞得油毛水黄，这些嫖堂客的王一点点都没得修养，捉到杨见云就推，抓着他就搡，呜哩哇啦地呼他的小名，喊他的绰号声声叫嚷。面对着他们的无限风光，杨见云的脑海之中努力地在回想。哦你好像是瞎子，杨见云急忙上前给他装烟。杨见云说我没钱，抽的白壳子的白沙。哪晓得杨见云的烟装去他们看都不看，特别是那二瘸子，杨见云给他装烟他还嫌弃，他转过来给杨见云装芙蓉王。杨见云混得没他们好，缩脚缩手站在一旁。那个二瘸子就大呼小叫，呜哩哇啦地说着，当年读书你的成绩也蛮好，人长得也挺亮爽，自从毕业后分道扬镳，看我们都混的当当响。他在当局长，那个是处长，最不妥的我也都搞了个乡长。奔仕途这些事杨见云连想都没有想过。二瘸子说老同学仗得住我才讲，你哪么就要搞个唱阳戏的打鼓匠？你搞个什么打鼓匠跟讨米的没有两样，有了红白喜事你站在人家门口那个背时相，最看不得你们到下半夜劝亡讨犒赏，只差在人家的口袋里抢钱。他们古道热肠，呜哩哇啦不停地讲，轮番劝说杨见云不要唱阳戏搞这个打鼓匠。
　　面对着他们，杨见云说我就喜欢打鼓匠，我的阿爸他是个唱阳戏的打鼓匠。阿爸死的时候，就交了一身行头和两根打鼓棒。他说这些都是先辈给我们留下最珍贵的瑰宝，而今阳戏歌舞也走出大众的视野被世人所淡忘。我当时心里就血涨啊，熬着硬不接他的棒，我老爸他拉着我不放。他说儿啊，你哪么也瞧不起唱阳戏的打鼓匠，阿爸这一辈子都在唱阳戏，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伤，看过多少世态炎凉！但是我从来没有改过行。阳戏歌舞本是古人留，留在世上解忧愁。这个圈圈里头也还有蛮多好鼓匠。许多优秀的打鼓匠，一边“冬冬”地敲鼓，一边唱歌给人鼓劲，清脆悦耳的鼓声的确十分优美动听。阳戏锣鼓悠长的旋律自古相传，具有浓郁的乡土气息和别具一格的艺术魅力。二瘸子说唱阳戏的没得好鼓匠，尽是些烂鼓匠。杨见云就来火了。他说中国曲艺家协会我的名字也在册，国家也重视咱这唱阳戏的打鼓匠，记者也经常来采访。我们去外边唱戏，老百姓也很捧场。雨露滋润禾苗壮，大树离不开土壤。杨见云生气地对二瘸子说，而今你也在当乡长，我说没得好乡长，尽是些烂乡长。我讨我的米，您当您的官，我杨见云唱戏打鼓与你有卵相干。石匠难打石狮子，木匠难修转角楼。有句老话经常讲：是什么鱼就杀什么浪。阿爸说我天生就是个唱戏打鼓的料子，彩个脸化一下妆，凭着嘴一张就呜哩哇啦地唱得群众的笑声久久回荡。阳戏唱腔既有“打鼓高陵种玉芦”的激越高亢，亦有“男女相感之辞”的婉转悠扬，还有“戏笞之以为欢笑”的诙谐情趣。在挖冬地、锄茶山、耘禾等劳动中有“一鼓催三工”的神奇功效。鼓声清脆悦耳似乎冲破云层，叫人听来好像是金属相击时在空旷的山野里发出的空谷回音。阳戏的音乐有着妙曼的旋律，它高亢粗犷又流畅委婉，有着抓人的听觉魅力。我是个打鼓匠把欢乐送在群众的心上就等于生命在放光芒。
　　湘西阳戏像一眼清泉，渐渐被风沙填塞埋没了一样，也濒于失传境况。临死前的阿爸泪眼之中充满无限的期盼。我总不能让阿爸带着遗憾离开人世，杨见云再也忍不住热泪盈眶地说，阳戏是根植于深山大岭的一朵野菊花，能将人带到令人神往的山乡野里。既有“风吹禾叶行对行”的农田画面，又有“指甲挑盐泡咸菜”的生活场景，还有“风吹桃花动桃叶”的妙趣横生，鼓点与音乐鬼斧神工般的巧妙组合，那富有亲和力的山野情趣历历在目，使人心旷神怡、陶醉其间久久不能自已。几个同学快气癫喽，双拳捏出汗，巴掌里捏的几根烟全部捏断。杨见云一激动就喜欢抽烟，摊开巴掌看尽是几根断烟。去你滴娘的甩一边就朝着瞎子喊：来瞎子给我装根烟抽下。局长装烟，处长点火，乡长二瘸子拉着他不放。他们都说你背时的时候要坚强，千万不能迷失方向，擦干泪水，挺直脊梁，勇敢的面对，继续把湘西阳戏唱得响亮。杨见云说我唱阳戏搞打鼓匠，孩子没得娘说来话长，六月冻死老绵羊，我被迫才搞这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