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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下文学 / 玄幻奇幻 / 呜哩哇啦 / 二 梯玛闹殇

二 梯玛闹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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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嘎公的遗照是杨秀珠从家庭合照中,通过抠图的方式制作而成。彩色照片变成了黑白照,许久不曾流落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打湿了眼眶。在嘎公临终前那一段时间,每晚都有很多寨上的人来陪夜。陪着嘎公话家常,追忆往昔那些有趣的故事,怀念一些山寨里已经仙去的故人,让嘎公放松心情,缓解焦虑和恐惧。在场家人面含悲意,心怀祝福。杨秀珠因故未到场,倍感遗憾伤怀。薛二娥准备好了茶水和牌桌,大家热闹地凑在一起打牌聊天,时而有人伤心哭泣。寨上人来陪夜对杨秀珠一家人是极大的安慰,总好过孤苦伶仃地面对即将到来的生死别离。嘎公落气时,杨见云抽泣着泪如雨下,不断呼唤着抱起嘎公清瘦的身体。他的额头紧贴着嘎公冰凉的脸庞。杨见天为嘎公穿上寿衣寿鞋,系上寿带,身上覆盖红色寿被。杨见花在嘎公的脚头点亮一盏清油灯,跪在地上烧落气纸钱。刚送走丈夫的亡灵又别亡父,杨见花悲伤极度。她卧倒在地上忍受着心扉刺痛。哭到伤心处会有一阵休克,间断许久方能接过气来。“咿呀,呜哩哇啦!”杨秀珠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半夜,一阵鞭炮声响起,唢呐呜哩哇啦的吹起来。高启慧从梦里惊醒,邀上杨见云的妻子薛二娥,俩妯娌一起赶到老木屋。所有的家人都到了,附近的族亲也来了。红事请,白事奔,一家人治丧,全寨人参与。天还没亮,总管二爷早早的就赶到了,带着族叔们商议流程,很快村口就贴出了白榜。参与治丧的山寨人,你我都是甑子里的熟人,全部都由总管二爷调派。大家去白榜上找好自己的岗位,麻利地各司其职。今年已经忙完了多场丧事,热锅子蒸苕一把火,大家熟练得很都已经开始忙起来。有人烧纸钱,一路点蜡烛和香去土地庙告知这方神们。也有人整理床铺,拿父亲衣物、被子、鞋子等遗物,带上孝子贤孙们去烧包。石头寨千百年的传承,不需要动员。山寨人都会参与治丧活动,亲朋好友都来烧香与逝者告别。
  石头寨兴扎三层傩堂,绘上明暗八仙神像,贴上傩戏槽牌,描上幅幅对联。热闹、繁复而多彩的灵堂里,纸扎自天花板上垂挂下来。各式各样的长条形彩纸上面画满了各种符号,为哀丧场面蒙上一层神秘面纱。阳春三月的风筝、元宵节上的花灯,哀丧和祭祀活动中的纸品……这些色泽艳丽、造型独特、寓意鲜明的纸扎大胆用了夸张和浪漫手法,制作出的各类飞禽走兽、花鸟人物,神形俱备,独树一帜。灵堂正中的桌上摆放着嘎公的遗像。引魂鸡被拔光了毛也献在灵桌上,桌上还有一个白纸做的寿禄树。灵堂布置完毕,梯玛选定了吉时才把几个大小不一样的鼓摆在灵堂一侧。他们嫌茶泡着喝不过瘾,自己备了几个大茶罐,张罗着熬茶的火炉将窖水煮沸,放入耐熬的老茶慢慢地熬,熬成色浓味苦一般人下不了口的浓茶。几个人围坐在火炉旁聊天谝传,喝了好一阵子茶才不紧不慢地端着一大罐子茶出来。为首的梯玛头戴礼冠,穿着华丽道袍,端着一罐茶摇晃着身子往高背椅子上一坐,二郎腿一跷,然后在腿上垫一块白白的孝布。噗噗地吹开茶水上的浮沫,茗几口浓茶,他才一声吆喝:“奏乐,走三堂。孝眷就位——”在梯玛长长地语调声中,孝眷们起身至灵堂门口站立。梯玛掏出一只鼓槌来交给杨见花,先由长女杨见花来敲响第一声鼓,才开始“打闹堂”,其实就是给亲属打招呼:法事要开始了,都赶快拢来。于是唢呐手呜哩哇啦的吹起来、鼓乐手也放下茶罐,敲击皮鼓钹铙。几个敲锣、打铙的,看着鼓槌的飞舞,还有梯玛嘴角的念念有词,下巴的上下张合,眼神的左右传递,就时急时缓、时轻时重地敲打起来。整个山寨,立马就热闹非凡了。四处八下的孝子听到鼓声便集合拢来跪在了灵堂前。穿着华丽道袍的梯玛手里摇着铜铃,口里念念有词,呜哩哇啦地在灵台前做法。他们一边做法一边唱歌。仔细去听其实就是历数嘎公的生平,颂扬他的诸种美德。他的声音很大,曲调和缓,呜哩哇啦的似乎并不悲伤。毕竟他们与嘎公并非亲属也非故人,悲伤无从谈起。给他伴奏的几位乐手穿着黑色长袍,一人持钹,一人吹唢呐,一人打小鼓,还有一人掌管烧香与纸钱。来的人越多,梯玛手上的小鼓槌就抡得越沉重,敲得那个快呀,就像是突然袭来的一阵冰雹击打着房顶上的青瓦,发出一阵阵爆裂的脆响。那鼓槌看似是在一下下朝鼓皮上落,落着落着就直戳亲属们的心窝子,鼓点紧密震动得泪水簌簌坠落。锣鼓敲响,钟鼓锣钹众乐齐奏,唢呐炮仗一时轰鸣。在乐响之时,梯玛步登诵经台,手拈诀、口念咒,坐于台上,呜哩哇啦的开始念读经文。
  “生你养你淘尽神,做儿切莫负亲恩。孝敬父母要达早,错过今天冇明天……”梯玛带着亲属打绕棺,通宵达旦唱丧堂歌、跳傩舞,吹牛角,哭唱哀鸣,极为悲伤。杨秀珠害怕这呜哩哇啦的丧鼓声,常常为此大汗淋漓、夜不成寐。石头寨的巫文化自古而然。而令这巫文化绵延不绝的,正是乡间这些代代相传的职业梯玛。在杨见天回家之前,二嘎公和杨见云就已经看过几处坟地,特意等杨见天回来,希望能够参考他的意见。杨见天回家第一时间看的坟地是别人家的地,据说风水很好。杨见天深知山寨人的思想相对单纯,更加看重土地,寸土寸金,田地是命根。石头寨人一直以来是靠土地为生的,家中的一亩三分地都是耕耘地,精细而又干净。每一块土地都被纳入种植收益囊中,让其发挥最大的作用。涉及到田地这样的重大利益时,石头寨人悋惜起来,也会黄眼睛不认人,眼睛一夹老母鸡也会变鸭。为避免重新选地,最终还是选择自家的土地。去墓地的道路灌木丛生,还有上下的陡坡,棺材出门落不得地,这就需要更多的抬丧人来轮换。杨见天作为家族的长子必须披麻戴孝,背着斗笠分别去拜请抬丧人。在吃酒席时还需要郑重地向抬丧人磕头谢礼。这些年,他在外工作稍稍领略了社会风情,却唯独抛弃了故乡的半缕烟尘。过年过节匆匆的回家,又匆匆的离开,除了长辈和年龄相仿的人,山寨里的青壮年人他都不认得了。有些面熟的娃也喊不出他们的名字来。他因为工作忙,山寨的红白喜事很少参与。平时没有给山寨人打白工,自家有事需要人帮忙时才发现人情在于相互往来。人情就像一把锯有来也有去。杨见天一路挨家挨户拜请抬丧人,寨中的青壮劳力本来就很少,幸好山寨人宽厚朴实,这些抬丧人都不需要动员就爽快地答应下来。偶然有事刚回山寨的青壮劳力,无论他们在外面是打工者,还是大老板,赶上了抬丧这事,也都主动参与。
  看到悲伤憔悴的杨见花时,杨秀珠心头一酸,泪水外涌无法控制地落了下来。面对杨秀珠的悲伤,常常酒后高谈阔论,能言善辩的二舅杨见云也失语依旧。这个时候,任何语言都苍白无力。他多次欲言又止,只是轻轻地扶一扶杨秀珠的肩头。乡间该有的一切乐器都在撞击,山寨的民间音乐早已呜哩哇啦的将双耳灌得满满当当。阳戏、花鼓戏喜事要演,白事也要演,呜哩哇啦的热闹而又吵闹。悲疼时,憨二佬来了兴致也来当一回梯玛。他个头不高,戴着眼镜,梳着背头,镜片后明亮的眼睛闪烁着光芒。身穿一套白纺绸衣裤坐在司鼓位子上的一瞬间,看似文质彬彬的他,立即彰显出司鼓的帅气和儒雅。憨二佬扬起鼓槌,灵堂的板鼓声敲得就跟铁锅炒板栗一样啪啪乱响。憨二佬嘴里呜哩哇啦的念念有词。杨秀华朝憨二佬看了一眼,见他精力正集中着把鼓敲得比腮帮子都大。杨秀华也闲得无聊,便与憨二佬斗一番乐器。鼓、锣、镲、钹等打击乐器通通比过一番。他们舞动着超短的鼓楗打得行云流水、斩钉截铁,嬉怒哀乐恰到好处。憨二佬的鼓打得千变万化,洞穿人心。悲伤时如泣如诉,高兴时欢天喜地。杨秀华则打的是情绪、打的是气氛。鼓点不徐不疾,转换有度,一气呵成。鼓与梯玛的配合严丝合缝、密不透风,急时如狂风暴雨,横扫千军。舒缓时犹如千军万马整装待发,井然有序。满场的观众或喜或悲或担心,悬吊着的心与鼓楗一起跳动。鼓点打到人们的心缝里去了,一旦启动就令人振奋,声音清脆圆润,节奏徐疾有序,打点加花收放自如。每一次鼓楗声响都是魂灵的创作。他们在用心血打鼓寄托哀思,紧密地配合着梯玛们的唱、念、做、打、舞的程式,表现喜、怒、哀、乐、惊的不同情感,用神思与梯玛交流。连击时鼓点急急切切,烘托出梯玛轻快的身法;舒缓时鼓点犹如珍珠落玉盘,清脆圆润,惟妙惟肖地演绎出欲行又止,欲语还休的复杂心境。唢呐、大筒琴、竹笛还有木叶声声飘,全部比试完毕后,憨二佬略占上风。杨秀华却不肯认输,经过一翻考虑,他决定在击鼓动作中加入粗犷大气的武术动作,长江大河般的气势恢弘,震天的鼓声直打进人们的魂魄。憨二佬默默背诵着鼓谱,迅速地将各种打击乐器以不同的方式加以组合,“豹头催”、“倒拉牛”一套套锣鼓点子被他巧妙地运用各种不同的节奏形态演奏出来。他们擅长的才艺着实让老梯玛们都自叹不如。梯玛们看得起敬,心悦诚服地夸赞道:懒婆娘放鸭子,这兄弟俩“不捡蛋”。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沿着山路步行,前来吊唁的队伍往往多达几百人。尤其娘家人的队伍是最隆重的,前面的人举着彩旗,打着白幡迎风猎猎作响。接着是铜钹、响鼓、大锣,还有唢呐组成的乐队。后面的人抬着装有礼物的八合,八合里装着炮竹、纸钱之类祭品。往往转过山梁,能望见山窝里的山寨时,锣鼓钹齐声响起以示报信。这时,山寨锣鼓钹也赶紧应声相和以示欢迎。杨见天和杨见云兄弟俩赶紧到寨口等候迎接。眼看队伍进了风雨桥,两边都放起鞭炮,响声震天,锣鼓钹、唢呐都用尽力气比拼响亮。孝子贤孙们都跪地痛哭以迎接娘舅们的到来。石头寨一般是晚上前来吊唁,黄昏时会有好几拨队伍同时抵达,在风雨桥边燃起炮竹,锣鼓声较劲地响。人们密密麻麻地挤在灵堂里,呜哩哇啦的那种热闹喧嚣令人窒息。杨见天披丧袍在大门口守候迎接,有人来探丧时不论辈分高低、年龄大小,他都会主动向探丧人跪拜感谢。负责茶水的婶婶和嫂子们一齐出动,装烟的端着满盘子的香烟穿梭递送。为便于客人取拿,香烟都从盒子取出来散放在盘子里。负责茶水的人则将早已备好的茶水和盘端出供客人饮用。德高望重的族叔们赶紧上前寒暄,邀请客人们到最尊贵的位置说着回礼的敬语。这些年,杨见天非常不习惯和惆怅的最是人间留不住,生命的消逝就在一瞬间根本让人猝不及防。山寨里父亲这一辈的老人基本上已经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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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呜哩哇啦的唢呐和咚咚咚的丧鼓一响,相邻数寨齐奔丧。当杨见天和杨见云配合梯玛做法事时,很多乡亲已经坐在临时搭建的大帐篷里聊天扯谈。人死饭甑开,不请自己来。山寨也不缺会做大锅饭,会炒大锅菜的厨师。他们用车运来宴席所需的一切物品,包括桌椅板凳、厨具,还有几口大铁锅和庞大的柴火灶。他们在厨房里洗的洗,切的切,掌勺的掌勺,烧火的烧火。还有打盘的,抹桌的,洗碗的……他们桴鼓相应,彼唱此和,几个人就负责了此次丧事的全部伙食。屠夫把牛杀了,到河里洗得干干净净。牛肉用大甑子蒸得软和和的,牛蹄在大锅子里炖得糯糍糍的。放了好多红辣椒,煮熟了的黄豆颗颗儿象金色的耳环珠子,罗卜丝丝儿象银子一样雪白。再配以绿的大蒜,黄的姜片,那色、香、味足以令人垂涎三尺了。山寨人喜食辛辣,每餐都是在这种热辣辣的气氛中摆满一坪坝的酒席,让山风都充满了辣味。万里孤云,清游渐远,杨秀珠隐约地感觉到嘎公的落寞。嘎公躺在棺材里,闭上了双眼,半零落,依依断桥鸥鹭,世间的一切都已成为过眼云烟。
  晌午时分,戏团开着大卡车来了。和厨师团队一样,他们极快地在空地上搭好了舞台。等到天黑,一盏高挑的汽灯悬挂在房梁下,像一个葫芦藤上垂吊下来的葫芦瓜。乡亲们早已将凳子都坐满了,呜哩哇啦的戏台前挤满了人。过道也站满了,还有人源源不断地来。白炽灯的光芒照着的多数是面黄肌瘦的老人们。挤不进来的就站在远处的小山包上,远远的朝戏台观望。憨二佬站在灵堂前,双眼几乎要被亮瞎。除了几个点缀性的花鼓戏,整个舞台被俊男靓女的热辣表演所垄断。高分贝的音响弄得人无处躲藏。台下的观众早已融入戏中,成为演戏人。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那种孤独寂寞感再次涌上杨见天的心头。
  身为侄子的杨见山早已加入跪拜行列。杨见山体型矮小,身高不足三尺。村民都喊他小南瓜。他即使得上了矮小症,人却很精神。远远望去像个小屁孩,走近一看头上的白发若隐若现。他的腿很短,上半身比下半身长得多,双脚呈内八字形,走起路来左右摆动。杨秀珠见了小南瓜忍不住想去扶他一把。梯玛们又唱又念,舞之蹈之,每完成一个段落就会示意孝子们跪拜。杨秀珠柔嫩的双肩早已被岁月的扁担和背篓磨出了老茧,勒出了沟壑。她连续几天守夜非常疲惫,带着女儿黛帕早早地就睡觉了。不管楼下呜哩哇啦的多么喧闹也未受到丝毫影响,一会儿就睡着了。清晨,杨秀珠是被呜哩哇啦的唱戏声吵醒的。在山里,一大早几乎都是被鸟和家禽的叫声吵起来的。除了放牛娃的吆牛声,偶尔也会有人喊几声山歌,哪里还能听到这么好的唱戏声呢?此时,窗外传来一声急促的鸟啼。杨秀珠竖起耳朵来听,没错,呜哩哇啦的是乌鸦的叫声。乌鸦是极少在清晨啼叫的,窗外的乌鸦叫声却越来越响,越来越嘈杂。一大群乌鸦就站在村口的那棵大银杏树上嘶哑地叫喊着。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小南瓜在后台化妆,往脸上涂凡士林,抹油彩,他抹啊抹,抹了一遍又一遍。油彩和凡士林都是杨见云亲自从城里买回来的。杨见云站在旁边,看着珍宝一样地看着那些铁罐子。里面盛着的油彩和凡士林已经凹下去。小南瓜每挖一下,杨见云的嘴里就会发出咝的一声,就像挖走了他身上的一块肉。小南瓜面目鲜艳,服饰苍翠,就像一张画上的人。杨见云没有说话,脸上是一种非常陌生又十分遥远的表情。这已经不错了,没有骂他,小南瓜想。天气冷得厉害,杨见云冻得流着鼻涕,两只手又红又硬,猫一样用头顶起戏台上帆布的一角。化完妆,小南瓜脸上涂了红白油彩和凡士林。他声音兴奋而又低沉地叫了杨见云一声二哥以表达谢意。杨见云像看一只陌生的鸟一样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他。然后走到一边,刚想摸出烟来抽,风把一条黄色的道幕刮到他的身上,顿时把他缠住,不得不站起来把自己解放出来。
  小时候,嘎公传授给杨秀珠的大多是阳戏。杨秀珠对阳戏的跳法非常熟悉,演出时她不仅能唱能跳,还能打鼓。在队员们心里,她是阳戏班的灵魂。在杨秀珠的倡议下,杨秀华,憨二佬,小南瓜穿上了鲜艳的戏服,伴随着激烈鼓点的敲响,一出阳戏呜哩哇啦地开场了。杨秀珠唱念做打样样在行,更有艺术气质,她往那一戳就能展现阳戏的魅力。她用古老的面具院落舞将观者的遐想带入到一个古老而悠远的时空。杨秀珠做了一个干净利落的“虎跳前扑”,人还旋在半空便博得了满堂喝彩。当年,还不满十岁的杨秀珠,由于她用力过猛,刚刚做完了这套动作便不由自主地扑倒在地。顿时又引起了台下一片善意的笑声。她毫不在意地站了起来,拍了拍手好象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似的,顽皮地朝台下的观众一笑,轻松地跑了下去。《穆桂英挂帅》是湘西阳戏武戏的代表剧目。提起穆桂英,观众自然会想起京剧舞台上那聪明秀丽、豪爽英武的巾帼形象。这个人物,对京剧来说是以刀马旦应工,而湘西阳戏演员则不擅长。当下的阳戏青黄不接、后继乏人,优秀的山寨民间艺术难以传承。杨秀珠决心演好这个人物。为了让她的外部形态进一步贴近人物的性格特征,嘎公专门为她制定了业务训练细则。每天扎上大靠跑几十个“圆场”,耍数百遍“枪花”。憨二佬扮相俊朗,嗓音清脆,身段飘逸潇洒,文武戏皆擅长,是天生的戏曲小生。杨秀珠的舞蹈动作伸展弧度不大,她和杨秀华对跳的动作亦步亦趋,具有浓厚的写意特征。他们的动作配合默契,手中的兵器挥舞灵活。随着鼓声的轻重、快慢,整个舞蹈层次分明、动作干净利落、有主有辅、有起有伏,舞姿明快而有寄寓,步伐多变而节奏感强。悠扬婉转的阳戏在舞台中央响起,底下的听众或低声跟唱,或不时用镜头记录,或静静聆听欣赏,自由放飞心灵。
  大葬日,杨见天是在哭咽声中呜哩哇啦地读完祭文的,中间曾几度哽咽到读不下去,灵堂里跪着的孝眷们更是哭得伤心难过,鼻涕眼泪交混在一起。院子里观看的人也红了眼。亲属们跟随梯玛进行“绕棺”仪式,由梯玛领头,杨见天和杨见云紧随其后,一行亲属围绕棺木边唱边绕行。梯玛呜哩哇啦地唱嘎公生平,唱神语传说,曲调多变,伴之以鼓、锣、镲、钹等打击乐,气氛和悦热闹。在山寨,操办葬礼的梯玛收入可观,颇受尊重。他们具备多种技能,除了葬礼的轨仪,还精通堪舆之术,擅长唢呐、镲、鼓等乐器,会大量呜哩哇啦的唱诵和哭丧歌。他们个个都具备许多才艺,能在不同规模的场合游刃有余。杨秀华愣愣地站在灵堂前心中五味杂陈。三个月前,山寨去世老人的时候,嘎公还红光满面的能下地干活,指挥着后辈们,安排着他人的丧事。雨滴打在檐下,逐渐迷离了双眼。那些荏苒的往事,都随着嘎公的逝去而湮灭。
  深夜,灵堂里像是要和戏台分庭抗礼一样,梯玛们轮番上阵跳神以歌舞贯穿始终。既有深沉忧郁的古歌,也有轻松欢快的盘歌;既有哀婉抒情的祈祷辞,也有风趣滑稽的玩笑话。偌大的帐篷被各种符箓装扮得热闹非凡,那是梯玛们的杰作。他们会写也会画,手上的功夫绝非泛泛之辈。梯玛带着孝子们在各种法门之间来回穿梭,阵法繁多而不乱。梯玛在前,杨见天和杨见云鱼贯其后。梯玛不挨不擦不踩人,不倒不蹿不串营,不抓不扯不失手,记得清,分得明。速度越来越快,在音乐的刺激下,憨二佬全身心投入其中竟有些兴奋起来。偶尔注目四周黢黑的山野,杨秀华不知置身何处,不知今昔何昔。久经操练的梯玛施展着凌波微步,身轻如燕,犹如鼓上蚤。杨秀珠明显感觉精疲力尽、体力不支,双脚开始不听使唤。黛帕在旁边奇怪极了,不时用目光询问。后来黛帕就笑,觉得他们在玩一种可笑的游戏。梯玛换了好几个,可孝子们不能换。他们一直在跑,跑得疲惫不堪才终于停了,而新的节目又立即开始了。梯玛们穿来绕去,孝眷及亲属们也跟着绕圈,不时将零钱放在香案上的冥器之中。唢呐手、鼓乐手们在吹奏的同时,偶尔腾出一只手来捡钱装于自己的腰兜中。唢呐手在捡钱时,吹奏的音乐没有连贯起来,观看的人们就开始批判他了。这时候,唢呐手便立即换吹一种欢快轻松的乐调。梯玛们正襟危坐,开始呜哩哇啦地用同一频率,同一曲调唱赞在场的每一位孝子。凡是被唱及的人都需拿出现金投至梯玛身前的盒中,直到现金的数目令他们满意为止。否则,他们会呜哩哇啦的继续唱,唱到你脸红,唱到你心跳。薛二娥用钦佩的目光看着这些梯玛,他们居然可以这么直接了当地索要这些额外的报酬,不用绕弯子,不用为之难堪或羞涩。他们深谙人性,聪明而又朴素,知道此情此景不会有任何的拒绝。石头寨人都把“跳丧”当做情谊的象征,听见丧鼓响,脚板就发痒,人死众人哀,不请自己来。把不起泥耙送不起钱,跳一夜丧鼓准人情。夜幕垂临时,杨见云在灵堂前摆一张方桌,桌上放置酒杯,调羹、筷子、菜肴,歌师们围桌而坐,边饮边唱丧堂歌。梯玛们带着穿重孝服装的后辈们在村庄绕行,长长的队伍穿过田野,在一条条乡间小路上穿行。那些路因为山寨常住人口的减少,大都已被蓬勃的杂草所淹没。
  “哎,开场,开场,开个长的,开个短的:开个长的,开到明天早晨;早晨过河三斤米,过去过来要船钱;开个短的,也要开到明儿天明呐。”梯玛带领着众人呜哩哇啦地跳起撒叶儿嗬,昨天跳的虎上山,今天跳个龙下河,不把那个腰扯弯。梯玛的声音高,河水涨,声音低,河水落,歌声飘过弯弯拐拐的酉水河。土家人一曲撒叶儿嗬,呜哩哇啦的唱到星星悬银河。打起大鼓唱起歌,山里人自有山里人的乐。跳起撒叶儿嗬,隔河望到幺妹儿嗬,红带带儿扎裹脚。跳起撒叶儿嗬,梯玛们都是倒拐子上长毛的老手。没有华丽的服装,他们粗放豪迈,鼓声雷动,鼓锤像机枪的子弹一样豪放不羁,干净利落。鼓点子打的落地有声,不拖泥带水。“走上台,接鼓打,打得六月飘雪花;左打三锤龙现爪,右打三锤虎翻身。”梯玛的男身女声发音刚强有力,高腔带劲,呜哩哇啦的唱腔自然洋溢,是原汁原味的撒野儿活。梯玛们击鼓叫歌,鼓声铿锵有力,前来捧场的亲朋乡友随着鼓声应节而舞。他们头裹白巾、身穿黑白类似丧服在堂屋中间跳开了。呜哩哇啦地跟随鼓乐唱跳,在灵柩前打丧鼓、唱丧歌、跳丧舞。“虎抱头”“凤凰展翅”“牵牛喝水”……他们跟随梯玛的歌声和鼓点挥动手臂,脚下踩的升子底,手上挽的链子口,舞出了不同的舞姿。他们任意组合,绕身而舞,贴身而过。闹夜歌舞给亡人和孝家散忧愁,解郁闷。梯玛掌鼓呜哩哇啦的领唱,用从低到高的音乐旋律来渲染氛围,歌颂嘎公生前的故事。参与跳丧的亲友跟随梯玛的高腔、平腔调节奏任意变换舞姿形态,同边顺、屈膝加颤、八字步……脚下踩准鼓点的节奏,舞步狂放有力。跪拜的姿态和颤动的动律营造出一种祭祀娱神的画面,“一步三颤”的步伐和“穿绕手”的形态,一跃一扑的“猛虎下山”、左右摆动的“凤凰展翅”、潇洒豪放的“燕儿含泥”……他们豪放自如的身体形态极其形象逼真。根据梯玛变换的唱词和号子,他们不断变换舞姿。时而面对面,时而背靠背,时而转身相向,跳到激动时梯玛离开鼓座,走到场上手舞足蹈。滚身子带牛擦痒,倒叉子带半边月,牵牛喝水、美女梳头……他们脚跟鼓、鼓跟脚,呜哩哇啦的叫一个号子转了板,再请梯玛跳摇丧。叫一声师傅莫用愁,转身带起虎抱头,梯玛接着叫:“虎抱哇头哇喂,窈窕叶叶儿嗬也”。众人齐声应和着“跳撒叶儿嗬也”,撼人心魄,高潮迭起。跳完“四大步”,梯玛直接转唱“幺女儿嗬”,众人便转换到“幺女儿嗬”的舞蹈。
  梯玛叫一声:请出来哟,请出来哟!一班人唱跳累了,另一班人接上,轮流更换。丧鼓场上有些窍,不唱风流不热闹。“梅香生得矮垛垛,面前一对肉坨坨,我自己丈夫摸得少,别人丈夫摸得多。”“梅香生得妖又骚,情歌约我去砍柴,只图砍柴好玩耍,渐渐玩耍涨起来。”他们玩闹打趣的内容有许多毫不隐讳的荤话、丑话的表达。讲得越丑,神灵越欢喜,假托“神”的旨意酬神是虚,娱人是实。粗犷的表演内容为现场提供笑料,欢愉戏份。隔山掏火、跑马射箭、背后穿针、戳箕掖笃、簸箕腾云……这些与性有关的表达,丑舞淫歌也是土家族人生命意识和生存欲望的自然流露和尽情宣泄。梯玛铿锵有力地叫歌,众人浑厚澎湃地应和,热闹沸腾的撒叶儿嗬歌舞,热热闹闹打丧鼓,欢欢喜喜送亡人。面对面做“穿绕手”,转一圈回归原位,以半圈的方式进行队形变换。梯玛领唱一句“跳起了撒叶儿嗬哎!”众人摘下头巾甩、挥、绕烘托情绪至高点,在高亢有力的节奏中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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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葬礼中最悲痛的场景还是出殡。熟悉流程的族亲指挥着,用绣得十分漂亮的红布将嘎公的棺木盖起来。用麻绳和竹条将棺材与村里送走无数老人的大木头龙杠紧紧捆在一起。棺材由八个劲鼓鼓的后生抬着,随着一句嘹亮的“起”声,锣鼓点子叮咚响,鞭炮紧跟着响起来,唢呐也响起来了,孝子贤孙们哭声震天。这时所有亲朋好友都来送老人最后一程,不断地吹奏哀乐、燃放鞭炮让老人热热闹闹地走。送葬队伍绕着寨子走上一大圈,让嘎公与他生活了一辈子的山寨做最后的告别。出殡路上呜哩哇啦的很是吵闹。每走一段路就会放上一通鞭炮。还有烟花和礼炮。每经过一户人家,他们都会远远的迎上来放上一串花炮。缭绕的烟雾和震耳欲聋的炮声弄得杨秀珠整个身心都十分难受。杨见天和杨见云身披白布,手持火把和弯刀在前面引路,三步一跪拜一叩首。抬丧人不走弯路,逢山翻山,逢水涉水,逢田地庄稼践踏而过。二嘎公担心追赶不上送葬队伍,直接从水田里淌了过来,一身水一身泥地站在杨秀珠面前。杨秀珠的眼睛和心灵被二嘎公朴实的感情湿润了。她愧疚地看着眼前的队伍,这些放炮者、执旗者……放礼炮的三轮车,艰难地在山路上爬行着。他们的膝盖磨破了仍然继续着。在送葬仪式氛围的烘托下,他们真诚而朴实地表达着悲伤情感。抬丧的人在故意抬着棺材不停地抖动,一路呜哩哇啦地推搡着“闹丧”,表达逝去的人对家人的留恋。跟在后面的孝子们都跪下来,呜哩哇啦的哭着求逝去的亲人安安心心地上路。抬棺的都是山寨里精壮的男子,他们都是来打白工,来帮忙的。前后抬棺的人一路推搡着“闹丧”,嘻闹着如水牛抵角一般比试力气,把一口棺材推过来,揉过去,如斗牛一般相互抵。一时间吆喝连天,鞭炮声、喝彩声、嬉戏声、助威声,响彻云霄。相传斗得越很后人越会出人才。他们不管怎么推搡棺材都不会坠地。遇上“闹丧”,杨见天只好敬烟,跪地求饶。有抬丧人罚杨见云喝酒,让憨二佬在泥水荡里打滚,还有抬丧人将杨秀华推上嘎公的棺木之上。山寨人闹够了,整疲了,方才打一声“哟呵”,抬起棺材继续前行。天空飘着零零星星的小雨,崎岖的山路坑坑洼洼,泥泞不堪。送葬的队伍在凄风冷雨中前行,不时有送葬的人滑倒,衣裤上沾满了泥浆。杨见天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在爬坡下坎,雨水聚集,抬葬队伍行走非常艰难的地方,他需要下跪等候。在葬礼操办的全过程中,杨见花体弱多病,加上连续几天的熬夜,送葬时全身软弱无力。道路泥泞,脏水四溅,杨秀珠只能左右掺扶着她缓慢前行。
  闹丧的整个过程充满神秘、诡异、惊险和刺激,更多的是在悲伤中带着一些欢笑。葬礼上,一部分人在梯玛的指挥下参与祭悼亡灵,一部分人则进入休闲时光。在葬礼上,黛帕还吃泡泡糖,对黛帕来说,梯玛们的吹吹打打如同一场大戏。葬礼结束后,亲朋乡老同齐散,各戴仙花转回程。薛二娥却还有很多事务需要处理,整理嘎公遗物,结算各种账务,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办。下葬后的第三个早上还要举行捉魂、烧社等仪式,逝后的第一个春节不久也将到来,春节送亮,点心灯事宜也得和家人们商议。办完所有仪式,杨见天、杨见云同二嘎公一起在附近的山里挖了两株金丝楠木树苗,将其移栽到了嘎公的坟前。种常青树是一种惯常的纪念方式,希望嘎公的坟前能够绿树成荫。嘎公平凡而朴实的灵魂也能够荫庇后人。嘎公已逝,唯有缅怀。一切都收拾妥当,跨出老木房门槛时,晨光洒落在石板上有点晃眼,杨秀珠心中一阵酸楚,悲由心中起。那寨,那山,那水,只需看一眼便铭刻于心。山寨里古朴的村落与人家令人心醉神往。寨中的木屋依着山势错落有致,黝黑的板壁在岁月里静静守望。杨秀珠迷恋这方山水,更想好好珍惜山寨的亲人,多花点时间陪伴他们,尽量少留下让自己遗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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