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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夜春雨满地雪,万树梨花逐颜开。趁着春光正好,杨秀珠背上小背篓,沿着蜿蜒的山路踏着青色去高坡上挖胡葱。远处的油菜花黄甸甸的,微风拂过掀起千层浪。盛情的紫荊花一树树红似火,排列在山路的两边映衬着金黄灿烂的朝阳霞晖,尽情展示着她最妖艳的姿态。梨树下,紫色的小萝花撒满了山坡,漫山遍野的紫色小花遮迷了双眼。梨花抢夺了阳光,小萝花争去了雨露,多彩花草丛中蝶舞蜂飞。一棵嫩嫩的胡葱顽强地挣扎着,拨开轻漫漂浮的云海迷雾,从草丛中探出头来,散发出一股怡人的清香。张亮拉着杨秀珠的手,高兴地说:“秀珠,快看,那里有胡葱。挖胡葱讲究心细,有耐心,急于求成就会扯断球茎,失去它的香气和灵魂。”春风扑面冷,百花争宠胡葱的青绿。杨秀珠在杂草丛中找到一棵胡葱,掩饰不住那片纯洁的爱意。她握住胡葱中部青绿的鳞茎轻轻地拔出来。洁白的葱根头拔出来的时候还沾着泥土。
在高坡上极目远望,石头寨尽收眼底。山寨周边群山连绵,威武雄壮,磅礴似骏马昂首奋蹄奔向远方。一座座山岭摩肩接踵,一朵朵白云缠绕山间,一条条山沟牵手相连。曲折的山涧溪流像一条玉带盘桓在山谷,依山势折蛇而行。高山上的溪水沿山涧而下,形成壮美的瀑布。瀑布溅起的水珠似从天空下着濛濛细雨。清澈的山泉在瀑布下汇聚成波光粼粼的秀丽深潭。赤橙黄绿紫的石头就像天上的七彩云霞。周边的山猛似虎,奇峰峡谷洞穴奇多,溪河密布水急如龙。这个山多地少的小山寨所居深山重阻,山深多树木,十里人烟稀,时有三两家茅茨隔山陂,散处溪谷。整个山寨民居建筑均为全木结构青瓦房,穿斗式屋架、悬山顶吊脚楼。寨口有转角楼,楼前一片荷塘,面对荷塘有一座清代建筑,当地人称“摆手堂”。山寨地势高处有一条溪河从中蜿蜒流淌。过河多渡船,沿河岸上行约一里地有风雨桥。山寨从山脚依缓坡而起层层叠落,取枕山面水之势。民房依山势南北走向沿河岸缓坡大致成三排分布。各户于溪河两侧依山势而起,面溪背山随山体等高线曲折错落。背山以避风向阳,视野开阔;面溪以靠近水源。一条石砌小径沿溪而上,于分岔口垒砌起石阶通往各户,过溪有石拱桥去往对面。各家门前多设晒谷坪,面积随地基允许大小不一。晒谷坪左右各设小路贯穿连通形成前坪后宅、左右两路的格局。各户多有修换门窗、封檐板。有几户新起的吊脚楼木色较新。
那天傍晚,太阳弯着腰黄艳艳地从门前和河边走过。一阵风将棉絮般的云彩撕碎得丝丝缕缕,变成一条条弯弯曲曲的绳子。黄澄澄的地上还有人的影子,房檐和山墙的影子更加笔直。赶车的人坐在车辕前一边慢慢地晃动着手里的鞭子,一边如同看戏一样观看着这边的情景,看着看着竟咧开那张豁了两个门牙的嘴,下巴惊脱了臼合不拢来。空荡荡的大街上,零星的几个路人立刻就被噎住了,有东西堵住了嗓子,眼睛瞪得溜圆,好半天说不出话来。阿爸接到报警后,立即登上消防车风驰电掣般赶来。他登上着火的楼房迅速沿楼梯逐层搜索,一直攀爬上房子的楼顶,也没有找到火灾发生的源头。浓烟不断涌来,他体力消耗极大,正感觉有点奇怪时楼房抖动起来。他晃动着身体在楼梯间翻滚。让人感觉即将倒塌的屋顶和屋檐在暗黄的暮色里,混合着风化多年的黑色和白色,就像巨鹰僵死以后的翅膀那种颜色和样子,看上去很硬实际却早已酥松,在那里低着头佝偻着,无声无息地支棱着,实际早已经成了粉末。房子熬到了这份上,就像一个人活到了动不了的时候就等着最后那一声“轰隆”了。很多孩子挤在门口,先是四五个就通过一道窄窄的门缝往外跑,也不敢硬挤,怕把门楼撞塌陷。后来门口挤着的就越来越多,都想往外挤,终于把门挤得啪的一声大敞开,最前面的孩子被众人推搡着簇拥着挤出屋外,脸朝下跌倒趴在地上,让阿爸吃了一惊。排好队,不要挤,一个一个地来。听见阿爸这么喊,众人嗷嗷的叫着一哄而散。
楼房突然坍塌,有孩子被压在了废墟下。阿爸忽通忽通地打着,在纷纷扬扬的烟尘里不断地倒下又很快站起来。有时候完全看不见具体的动作,只能听见咚咚的响声,或者一阵嗵嗵的闷响。旁边有人一边看一边挥舞着手扑打、驱赶着荡漾在脸前的烟尘。人们在稀薄的面粉一样的烟尘里站着,走着,手足无措。阿爸临危不惧,从慌乱中镇定下来,深入残垣断壁中,试图从废墟中救出被困的孩子。熊熊的火焰,浓烈的烟雾,炙热的高温逼得他透不过气来。仓促中抓住了一个孩子的手,就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拽出来,抱在怀中,极速地从废墟中撤出来。就在最关键的时刻,楼房主体崩裂即将发生二次坍塌。阿爸又发现了另一个孩子被困在里面。这时候进入废墟救援十分危险,阿爸弯着腰,一头被惹怒了的牛一样头往前伸,一路撞过去就往废墟里钻。围观的路人见他太冒险便死死地拽住他。望着废墟里的孩子求救的眼神,阿爸恳求道:“你们让我再去救一个,求求你们,我还能再救一个!”阿爸挣脱路人的阻拦,正在往里钻时,忽然传来一句惊呼:“快撤出去,快点撤……”“轰,轰”两声巨响,爆炸突然发生,天空中升起一朵蘑菇云,爆炸产生的能量波动震碎了周遭的建筑。墙头砖,门窗玻璃碎片四处飞溅,七零八落。在场的所有人都懵了。阿爸顿时也不禁吃了一惊,两只先前还恼怒黑紫的青筋嘣嘣乱跳的手僵直了一会儿,慢慢地也耷拉了下去。爆炸来得太突然,正在里边救援的人根本来不及反应。杨秀珠痛哭流涕,她记得,很清楚地记得,阿爸死的那时候,她满以为他一定会十分难受地大叫一声甚至几声,却没想到他连一声小叫也没有。心要是安定不下来,无论做什么也做不好,走路跌跤,夜里听见怪声,还有嘤嘤咽咽的哭声,乌鸦秃鸱在门外嚎叫,恶鹊凶狠地俯冲下来,正常地去锄个地,好好的锄把会突然断了……这些惊乍乍乱七八糟的东西让她明显觉得一家人沉浸在悲痛之中。阿爸的人生就像突然停止吹奏的唢呐一样戛然而止。火灾现场发生爆炸,电话一遍又一遍打过来响过不停。幸存的人从痛不欲生到麻木不仁,如同行尸走肉一样机械地重复着回答:“他们牺牲了。”
阿爸的葬礼盛大而庄严肃穆。众多村民自发来为他送行。人们排成长长的队伍跟在仪仗队后边,花圈排成长龙。葬礼上,杨秀珠个子不高,喉咙倒会叫,她呜哩哇啦的哭丧歌叫得像铜板那样咣咣响。只见她圆圆的脸蛋上镶嵌着一对墨黑水灵的眼睛,头上梳扎一对触角式发辫,身上穿着一件破旧的碎花衫。“咿呀,呜哩哇啦!”她哭唱的声音高亢激昂,后来低了些。唢呐曲《百鸟朝凤》在她极具技巧性的精准控制下各色鸟鸣婉转动听,生动演绎了百鸟齐鸣的热烈欢腾场景。这个曲长短不齐,气息长的曲也长,震撼灵魂的凤鸣是唢呐曲中的天花板。华彩乐章的飙高音她竟然是一口气完成的。一口气憋的村民都忘记呼吸了,险些没接上气来。这是多长的一口气啊,她小小的体格肺活量却太大了,这得多大的肺活量呀。全场的人都站起来以示敬佩。杨秀珠运用循环换气法换气不歇音,在自然的状态下运用气息做到字断气不断,意连气也连。当需要补气时,她小腹一收两肋一张,气息便自动地得到补充。她吹奏的唢呐曲集力量与柔美于一身,展现了生命与自然的完美融合。唢呐曲呜哩哇啦演奏完毕,好像所有声音都是唢呐的古老发声,带领大家进入时空停滞的感觉。杨秀珠演完之后,有村民说唢呐是土家风俗的灵魂,唢呐匠都会非常高深的气功。杨秀珠被村民们簇拥着。他们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唢呐能吹得这么响亮。他们也很好奇,只看见杨秀珠的手在动,为什么能演奏出如此惟妙惟肖的声音,能模仿出各种鸟啼、蚕鸣、知了的嘶叫。
杨秀珠沉浸在悲伤中不能自拔。在她的记忆里父亲就像一束流光。八岁那年,她抬头看着阿爸,乌黑的双眸中有光亮,明亮的眼神就像星星掉进了银河一样闪耀着。杨秀珠对阿爸说:“我要去杨家班跟嘎公嘎婆学阳戏。”阿爸对她说:“唱阳戏没有出息,嘎公嘎婆的阳戏唱得呜哩哇啦那样好听也出不了山去。”木屋里静静地,阿爸沉思默想了一会儿继续对她说:“天灾人祸使山寨人劳碌一场空,将来你也要出山去。”石头寨人认为那些走出山寨摆脱了困境的人就是有出息的人。阿爸本不打算让她去学戏,看着她的一股犟劲,阿爸眼神凝重,心里暗暗喜欢,他轻轻地拍了一下女儿的脑袋,似骂非骂地说:“你这个幺妹儿,真还有点硬头硬脑。”你在家里蛮喜欢呜哩哇啦地唱山歌,喉咙咣咣响,还真叫人动心。好吧,学得好你就去学,学不好,半途跑回家来,我就给你一个碗,你自己讨饭去。”在杨家班里,杨秀珠听嘎公的话,她把时间与精力都花在学戏、背词、练功与演戏上。她在阳戏表演上稳健大方,质朴无华,具有阳刚之美。唱腔淳朴滋实,拖腔丰富,咬字坚实稳重,音调宽厚响亮,行腔迂回流畅。在葬礼上演出时,由于受剧情和内心激情的推动,不由自主地改变音区临场升高一调。“咿呀,呜哩哇啦!”她无意识地炫化了阳戏的音乐元素,在琴师巧妙熨帖地“托、帮、衬、垫”的默契配合下,即兴唱出了一曲旋律缠绵悱恻、深情秀永、感人肺腑的“送亡父”。杨见花腥红着双眼,面色惨白。出殡时,她护着丈夫的灵柩哭道:“你好快活呢,把一屋的窝罗害丢给我,撇撇脱脱地走了,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往后的日子很恼火。”母亲悲恸的哭声和憔悴的模样让杨秀珠倍感煎熬。她第一次感觉到一阵深入骨髓的痛。父亲曾经陪伴着她度过的那些温馨的时光,像走马灯一样,一遍又一遍在她的眼前回放。
2
晨雾很浓,像嘎婆的摇摇车摇出来的棉花糖。远处的山和近处的木屋都像被婚纱罩着,看不分明。太阳被大山的头遮挡着,没有阳光的石头寨冷飕飕的,连公鸡的啼鸣都像感了冒,刚喔了个高音就簌簌地往下掉。杨见云在山道上捡起一块小石头,朝远远地落在后面的杨秀华扔去。厉声催促着他快点,快点走了。杨秀华撅着嘴,一脸的不情愿。他躲闪着避开杨见云扔过来的小石头,脚像生了根似的向前一步也挪不动。村民赶着羊群经过,看见可爱的小羊羔,杨秀华开心地笑起来。他迈开轻快的脚步去追赶,亲热的抚摸着小羊羔。咩咩,他模仿一声羊叫引来连绵不断的咩咩咩,山寨里顿时一片羊的叫声。田野里到处都是羊群,逐渐散满整个山林,像一颗颗满含希望的种子迸放出蓬勃发展的生机。杨秀华走在羊群前面,像一位谙熟军事的统帅不断探查着前方的战情。小羊羔走在后面,时而提起前脚,伸长了脖子啃食高高在上的树叶;时而把头埋进母羊的腿间舔舐着母乳;瞧准了时机,偶尔也会美美地偷食几口田间的秧苗。扔过去两块小石头,羊挨了打,杨秀华才阻止了一场混乱。羊一边走路,一边撒下圆滚的粪蛋,它们彼此追随,相互嬉戏玩闹,蜿蜒在崖边,盘桓在坡头,蔓延于群山遍野的草间,延伸在朝阳霞晖的尽头。就像小羊羔踏遍群山不想归圈,杨秀华不想回家敲锣打鼓,吹唢呐。
太阳慢慢爬上山顶,远处的狗吠声和锄头磕在石头上的铿锵声,放牛娃的吆喝声都响了起来。田地里的水汽蒸腾,泛起一股泥土和菜叶生长的味道,这味道让杨秀华像喝了酒有些犯困,他惺忪的眼睛还没睡醒。杨见云驻足高处,对杨秀华说,待会儿见了嘎公,不管他说啥,你都要顺着他,知道不?杨秀华撅着嘴回道,吹唢呐呜哩哇啦的,我不想做唢呐匠。再敢说这话,看老子不撕烂你的嘴。话音刚落,一阵大风扑来,浓雾顿时打着滚跌落,一瞬间霞光洒满山岭岗,水田里的秧苗、土膜里的辣椒,还有坎脚下的瓜藤都变得金灿灿一片。大黄牛哞哞叫着。石头寨醒了,地里全是劳作的人们。父子二人来到了家门口,杨见云领着杨秀华走进大门时,有人在三岔路口的大银杏树下惊啦啦地大喊,杨秀珠,你快点!边喊边着急地跺脚。上学的孩子三三两两出了门,白茫茫的雾里偶尔出现三两个踉踉跄跄背着书包的身影。猪崽饿了,在圈里打扑,嗷嗷叫着拿头拱圈门。嘎婆起得早,嘴里哈出一团团白气,哆嗦着提起一桶食料去喂猪。
杨秀华走进院子,站在院子里直直的望向屋子里。一只点翠冠落满积年的尘垢悬挂在窗户边上。几顶折翅的乌纱、一袭手工织绣的黄龙袍、一领蓑衣、泥耙罐头和若干牛头马面的道具堆放在灶边的角落里。他扒在木窗前呆呆地看着远处一层又一层的山脊。山外有山,大山外还是大山,看得见的远处是与天更近的大山。嘎公过了好一会儿,才抖了抖手里的烟斗,慢悠悠的走出堂屋来,坐在织布机前木质坐椅上,晃动着那台老掉牙的织布机。除了嘎公嘎婆和几个老人家会用自织自染的土布做衣服。山寨里已不再响起织布机吱呀、吱呀的声音。杨见云划着火柴给嘎公点着了烟斗。嘎公嘴里叼着烟斗使劲抽两口,燃起一点光亮上下晃动着。缭绕的烟雾如薄纱弥漫在空气中。片刻,嘎婆从屋里走出来把一个水瓢放到院子里的小木桌上。嘎公递给杨秀华一小节芦苇竿说,不许换气,一口气把这一瓢水喝完。杨秀华感觉十分为难,转头用求助的眼神看了一眼杨见云。杨见云伸了伸头让他赶紧照做。杨秀华极不情愿地走到水瓢前用力地吸水。杨见云在一旁为他加油鼓劲。杨秀华满脸胀得通红,竭尽全力也没能吸干瓢里的水。他憋不过一口气来,吸到嘴里的水噗的一声全喷了出来。嘎婆关切地看着他。杨见云尴尬地走近嘎公身边说:“再有些时日杨秀华就能吸干了,您教他学门手艺吧,以后好有个饭碗。”嘎公说:“换不好气,唱不好戏,他气力不足,吹唢呐不得劲。”
栖凤湖边的草丛中,鸟儿飞翔嬉戏发出阵阵清脆灵动的叫声。嘎公头包青丝帕,穿着的对襟短衣袖小而长。圆衣领颈口有七对“蜈蚣布扣”成对排分布。左右下摆是开襟的。衣上无任何花纹修饰显得宽松,走动时带动风的流动。青布缝成的裤子及至膝盖短而肥大。脚上穿一双用稻草和棕绳做成的草鞋,在雨后可防脚下打滑,也适于在山间小路行走。杨秀华跟随嘎公在山林中穿行。嘎公扛着扁担,拿着镰刀,走到湖边。他用镰刀砍断了一根芦苇,把带有叶子的一头削掉留一米多长。嘎公对杨秀华说,芦苇杆是空心的,用它把湖里的水吸上来。杨秀华走近嘎公接过他手中的芦苇杆,按照他的示范弯下腰开始用力吸水。对于杨秀华来说芦苇杆实在太长。他静坐在滩头,一吹一吸芦苇杆,在河水中唤起层层涟漪。一条顽皮的小鱼咬住了芦苇竿头。他小心翼翼地将芦苇竿一抽一抬,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鱼便被带到了岸边。红彤彤的夕阳映照在湖水中,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杨秀华还在奋力吸水。满天繁星,久久仰视星空还能看到灿烂星河。天色已晚,杨秀华仍然没有吸上水来。他耷拉着脑袋,拿着芦苇杆疲惫不堪地回了家。嘎公见杨秀华回屋来便关心地问道,吸上水来了?杨秀华惭愧地摇摇头。
夏夜,萤火虫漫天飞舞发出星星点点的亮光。绿莹莹的亮光把他们的脸照亮。秋千上,杨秀珠荡得很高。杨秀灵有点木讷,在家里排行老二,大家都喊他憨二佬。憨二佬也爬上秋千,杨秀华在背后推。天真浪漫的笑容在他们的脸上绽放。他们兴奋地不断跳跃着一起抓萤火虫。他们凑在一起慢慢打开紧紧捂住的双手,好奇地看着萤火虫从手中飞出来,飞入大自然融入静谧的星空。
清晨,杨秀华迷迷糊糊地用手揉揉双眸,侧身看向窗外的天还没亮。他实在太困了,便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嘎婆在厨房里忙着,锅碗瓢盆的声音慢慢驱散了他的睡意。慢慢睁开眼睛,杨秀华被窗外忽上忽下的一根羽毛吸引住。原来,憨二佬正在吹羽毛。杨秀华惊奇地看着那根羽毛被憨二佬来回吹着,始终没有落地。憨二佬小小的身体,竟把羽毛吹过了屋檐。憨二佬的阿爸杨见天满脸笑容,很是满意,在一旁看得起敬。嘎公看了一眼杨秀华,杨秀华惭愧地低下头来。嘎公却依旧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嘎公吸了一口烟,吐出一股浓郁的烟圈,然后转过身来说道:“只有发自内心的热爱才能支撑自己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日复一日地练习吹唢呐,不断突破与进步才能传承好精湛技艺。”嘎公说完拿着烟斗走进了屋里。憨二佬转头看着杨秀华高兴地笑起来,一双大眼睛很有灵气。天才蒙蒙亮,杨秀华牵着大黄牛慢慢地往外走。白茫茫的大雾像一个巨大的纱罩笼罩着天空,让他几乎迷失了方向。他把大黄牛牵到栖凤湖边草多的地方,一边看着大黄牛津津有味地吃着草,一边拿着芦苇杆在湖边吸水。尽管他像将军一样在大黄牛身旁巡逻,大黄牛却逃跑了,就像非洲野牛狂奔的样子。看着它穿过小沟,跑上山坡,又像装甲车一样横穿荆棘丛。大黄牛这“战术”,实在太像“打游击”了。杨秀华只好壮着胆子,沿着大黄牛狂奔的路线去追。
栖凤湖的冬日是最美最浪漫的季节。杨秀华用芦苇竿在湖边吸水,眺湖看花临水观鸟,一阵阵鹤鸣雁声回荡天边,一道道视觉盛宴此起彼伏。几个村民路过时说,这娃天天在练吸水,看人家娃多有横心。你去试试看,你能把水吸上来?我才不当唢呐匠,唱戏呜哩哇啦的。路人的对话,杨秀华全然没听见一样,仍然沉浸在栖凤湖迷人的风光里。苔草在冬日里的生命回归只为积蓄能量,喂养更多的鸟儿。芦花身材高大,一丛丛如阅兵的方阵,不屈不挠、向阳而生。荻花最温柔,随风摇曳,秋意萧瑟,尽显凄凉。芦花和荻花本是一双当仁不让的花旦,连同消落的水流和漫天的雪花共同组成一道独特的风景。藜蒿与苔草弱茎扶风、碧绿朴素,默默托起芦花、荻花和蓼子花次第绽放,形成粉红色的花海,引来万千水鸟飞抵栖凤湖栖息。灰鹤先打头阵踏着蓼子花开而来,然后是白枕鹤、白头鹤……白鹤从吉林莫莫格,内蒙古科尔沁奔袭而来,因为路途太遥远最后闪亮登场。白琵鹭将嘴张开伸入水中来回扫动,就像一把镰刀割草一样,比较粗野。平缓静谧的沟溪在芦丛间出没,在蓝天白云映衬下水鸟与浪花共潮而生。沙洲上,粉红色的蓼子花倒映在水中,凸显小天鹅全身的雪白。似乎有些不敢相信,杨秀华吸上来一口水。把嘴里的水吐出来,用手捧着,他兴奋地在湖边跳跃起来。河里的鱼儿也跳出水面,白琵鹭、小天鹅和雁类由芦丛中起落,在空中欢腾,似乎都在为他喝彩。他热情地奔向嘎公曾经扛锄犁过的土地,在这里嘎婆曾洒下过最纯粹的汗水。湖边开满了黄色的小花,笑盈盈地随风摇曳。云朵般的羊群和棕的黑的黄的牛群在草坪慢悠悠地踱步。站在葱绿的草滩上看太阳来亲近土地了,照在连绵起伏的沙丘上熠熠发光。黄昏时分,在这里倾听风与庄稼的声音。他拾起垄沟里的一粒粒黄豆和稻穗,淘气地拽起螳螂的长臂和蜻蜓的翅膀,也拽住了童年的快乐。欣赏着目不暇接的美丽景色,他恨不得也化成一株小草扎根在这片美丽的土地上。
3
憨二佬右手拿鼓棒,左手拿叉,看似随意的敲击着。嘎公仔细观察,发现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与杨家班乐队的节奏完全吻合,每一个节拍都被他精准的把握。更令嘎公惊讶的是,他是全场没有谱子作为参考的人,能够把握节奏,全靠他的音乐天赋。嘎公认真的观察他的演奏技巧和表现力。不禁感叹这孩子在演奏乐曲方面有着非凡的天赋。憨二佬的眼神专注,手法熟练,与阳戏古乐融为一体。尽管憨二佬年纪还小,但他对音乐的理解和感知能力却相当出色。后来,嘎公嘎婆每次来剧团乐队都会把他带着,慢慢的憨二佬与剧团乐队一起练习。他敲锣打鼓,能够跟随乐队一起演奏很多首曲子。乐队的大人们都感到惊讶,纷纷自叹不如,他们学的都没他快。他坐在乐器前,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充满了专注和热情,总是一本正经的样子,像个小大人。不论是打鼓还是敲锣,他总是专注而认真的投入其中。他能持续的投入好几个小时,完全沉浸在阳戏音乐中,连大人都没有他这样的定力。憨二佬的演奏水平越来越高超。他能够准确的把握湘西阳戏乐曲的节奏和情感。每当他在舞台上演奏时,观众们都被他的音乐所打动,纷纷为他鼓掌喝彩。
憨二佬还是个萌娃,鼓敲打得干净利落。童颜焕彩开乐器,幼影醉情奏鼓槌,转击猛捶三两声,未成音调先有情。憨二佬不像是才刚学的,更像是远古的祖师爷穿越到今天,没忘干净曲谱。别的孩子还在哇哇的哭,用袖子擦着鼻涕,憨二佬却混在大人堆里敲锣打鼓当起了乐队指挥。这么小的孩子能有长时间的专注力,可见他对戏曲的酷爱。憨二佬天资聪慧,嘎公的惊喜不期而遇。嘎公给杨见天说:唉,这孩子节奏感好,模仿能力很强,这节奏感,一敲都没有烦恼了。这孩子可是嘎公的心头肉。嘎公撇了他一眼,有种疼爱的感觉。爷孙们一起打鼓,呜哩哇啦地拉筒琴,吹唢呐,唱阳戏,齐乐融融。嘎公说,最关键是孩子们愿意学,有定力,还这么有天赋。三岁萌娃能够演奏这么多首湘西阳戏曲目,能够理解得这样透彻完美。他身体的每个细胞,每块肌肉都记得节奏。这立棒示意乐队起立致谢的样子真有范。这个年纪,别的孩子都在外面跑着玩耍,憨二佬已是剧团里的“灵魂”鼓手,在控制不住尿的年纪控制了音感。师姐说,憨二佬是个团宠呢,想不通他怎么能比我打的好呢?小鼓手,大气场、小不点,人人爱。网友们说,来呀来呀,快进来看打鼓小神童就好像西方乐器的指挥,看似鼓带锣,实则锣带鼓。憨二佬那小眼神专注的样子超级可爱。打鼓的是祖师爷,打得很有气势,祖师爷连音敲得好听。祖师爷的鼓点轻巧且韵味十足,憨二佬听得很认真,敲的音也在跟鼓点,小家伙还真能跟上鼓点。大师级的祖师爷多让孩子跟跟,让他在潜移默化中飞跃地提升。憨二佬从小在这个团队中长大,才会这么出色。嘎公全程在孙子身边呵护着。他的耳朵溜,怪好使,耳朵里听到的呜哩哇啦的节奏就打出来了,鼓钣锣同声,锣鼓点子配合得天衣无缝。
清晨,鸟儿在窗外鸣叫,在啁啾中,一缕曙光挤进窗棂缝隙。停歇在电线上的小鸟,抖擞蓬松的羽毛如同五线谱上的音符,似潺潺的春溪流淌,如泉流淙淙轻响。嘎公从卧室的橱顶上拿下来一个精美的箱子,上面积了厚厚的灰尘。打开箱子,里面是各式各样的唢呐。他从小绒布包中拿出一个小巧的唢呐,展示给孙子们看。嘎公拿起一只锁呐说,这是我嘎公的太嘎公传下来的,有几百年了,咱这武陵山区恐怕是找不到第二家。他边说边装好唢呐。嘎公把唢呐装好递给憨二佬说,先把它吹一下,我再教你们调音。憨二佬满心欢喜的接过唢呐,使了好大一口气儿,唢呐却没有吹响。嘎公拿出来扁扁的哨片说,没有这个是吹不响的。憨二佬双手接过唢呐。嘎公又在箱子里拿出一根唢呐,吹了吹上面的尘土。杨秀珠小心翼翼地接过嘎公手中的唢呐。这支唢呐是我嘎公当年给我的,也是我吹的第一只唢呐。杨秀华把桌上的唢呐慢慢拿起来,别看他个儿小,调可高了。杨秀华仔细打量着唢呐。唢呐就是这样调越高个头就越小。
酉水河边,背靠雄壮的大山,面临宽阔的水面。他们跟着嘎公呜哩哇啦地学习吹唢呐。嘎公吹几句,他们跟着吹。嘎公示范着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节奏。他们学得认真,专注于每一个指法,呜哩哇啦带劲地吹唢呐。杨秀华被各种各样的鸟叫声吸引,走进河边的树林中,寻找鸟儿的踪迹。斑鸠咕咕咕长鸣,叫声里透着些许悲伤。“啾啾啾啾”,百灵鸟一边飞行,一边鸣叫,音质甜美又哀婉。云雀叽叽喳合唱,燕子窃窃呢喃,喜鹊喳喳喳高歌,黄鹂嘀嘀嘀轻吟……你方唱罢我登场,延续不绝。“啾啾、啾啾、啾啾唧”画眉鸟的高音在歌唱。“咴儿、咴儿、咴儿咴儿”,杜鹃的歌喉似花腔。“啫啫、啫啫、啫啫唧儿”,鹩哥轻佻地吹着口哨。麻雀倾巢而出,雀多嗓门大,像是向前冲锋的战士们的呐喊。憨二佬双手叉腰,仔细聆听鸟儿的叫声,再用唢呐的哨片,配合着手势,模仿出一声灵动的鸟鸣,远处似乎有了回应。林子深处,鸟儿哗然齐飞,轻风拂池面荡起涟漪如波浪一般。高音激越如高山流水,中音浑厚如松涛阵阵,低音幽婉如幽谷泉流。阳光穿插树叶的沙沙声谱就活泼的音符,押着春天的韵脚抵达,在绿叶间弹射。和风轻送,在山水间回响。斯文秀气的鸟鸣声似一颗籽粒落下来,又似一片叶子飘落。“唧唧嘎嘎啾啾”大胆热烈的鸟鸣声仿佛莽撞少年抖落的花瓣像雪一样轻盈地飘落。阳光穿过枝叶缝隙在花瓣即将逝去的露水上闪烁。一阵清风拂来,发出簌簌的声响。这婉转的旋律悠扬了鸟雀鸣啭清丽的和声。
杨家班正在排练,院子里挤满了来凑热闹的村民。嘎公坐在正中间的太师椅上。嘎婆倚靠在门框上,脸上满是对嘎公的骄傲和崇拜。杨秀华和憨二佬两人则瞪着眼睛,闭着嘴巴,听入了神。大师兄说,两个小师弟来的时间也不短了,给大家露一手,好不好?杨秀华和憨二佬坐在石墩上,面面相觑,有些不好意思。憨二佬率先站起来,下唇放松,先演奏一个单吐音。紧接着舌尖在哨片上波动,演奏出秃噜音的效果,乐曲热烈而欢快。由缓而急的气流,快速连续的发出波状音响,模仿出轻盈的、透明的、五彩缤纷的变化效果。他以热闹欢快的曲调描摹百鸟和鸣之声,充分展示黑夜消迢、曙光初现时大自然的生动景象。憨二佬吹奏着曲子,身体随着曲调微微晃动,吹得有模有样。杨家班的师兄们投来赞许的目光。有人喊道,杨秀华你也来一段。杨秀华皱着眉头站起来走到人群中央,叽叽喳喳模仿起鸟叫来。呃,母鸡下蛋了。鸡鸣鸭叫,犬吠马啸,娃哭人笑,无名鸟的叫声……生活中呜哩哇啦的喧嚣声,杨秀华随意加入,模仿得惟妙惟肖。乐曲声中有百鸟啼鸣,莺歌燕舞,鸟语花香,一派生机勃勃的大自然景象。唢呐声里能听到对自由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也能感受到活泼粗犷的生活气息。好,吹得好!嘎公从屋里走出来。师兄们激动地站起来对嘎公说,恭喜师傅了。杨秀华却拿起了筷子和碗,众人寻思一个碗筷究竟能让他耍出什么花样来,而且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杨秀华云淡风轻的跟着音乐敲起了碗,面对围观者,他也是丝毫不慌,像是身经百战的法师。接下来的一顿操作,顿时让众人都傻了眼,不由得惊叹不已。本来以为是小孩子的逢场作秀,没成想这是大师般的独奏。只见他嘴角一撇,就露出了非同寻常的绝技。人们都不由得看得目瞪口呆。他拿起筷子敲碗,没有丝毫停顿,一顿操作行云流水,这么小的年纪,就把这首歌的音准把握的这么好。杨秀华的力道有轻有重,把各个旋律都清晰地演奏了出来。看似简单的东西到他的手中却有着别样的韵味。更让人惊叹的是,他在演奏的时候,甚至都没有正眼看过那些碗。这曲子的音调还很快,这足以看得出来,他打碗的技艺十分高超。一双筷子,几个瓷碗,就是他的舞台。
憨二佬一边打鼓,一边抬头望向天空。圆溜溜的眼睛到处看,还能打到鼓点上,曲谱是刻在他脑子里了。嘎公也几次跟着他望向天空。他是瞎打的,这小家伙看似三心二意,实则锤锤都在点子上。小家伙看着漫不经心,一脸懵懵的样子,每个点却都在节奏上打着一本正经。每天泡在这种氛围里,他用心记住了鼓点节奏。嘎婆好心疼他,他才三岁呀,聚精会神的做事情,而且都是大场合,天天这么打多累呀。优秀的表演,优秀的才艺,他到哪火到哪,得到了大师们的认可。在真正的专业大师面前他也一点都不怯场。嗒嗒,呛得得得得呛,得呛得呛,呛呛得呛,衣嗒咳嗒呛……憨二佬与大师同台,步调一致。他十指炫舞,知道和粉丝挥手互动了。他说的啥?没听清楚,这奶声奶气的小孩,话还说不清,打鼓敲锣技术精深,上台时认真严肃,不乱打乱敲,不上窜下跳,每一曲都敲打的很完美。在台下跟其他小孩平常生活一样,上嘴唇往上翻的,快乐总在不经意间。话都还说不利索,但他的技艺已经达到了巅峰。憨二佬的技能都是嘎公教的,很小的时候嘎公就已经教他打鼓了。每次演出,最紧张的是嘎公。嘎公打着手势,憨二佬看似曼不经心,实则有板有眼。他还是个三岁小屁孩儿,根本就是不懂事的年龄,尿都控制不住,不知怎么控制这节奏的。这眼神,是那么平静与自然。不用看曲谱,连挠头,打喷嚏啥事都没耽误,还是那么帅气。感觉他不是学的,而是上辈子就干这个没忘掉。憨二佬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认真专注地听鼓声。当当当咚咚……他专注的眼神不看谱,就在内心感受,敲打得轻松自然。祖师爷敲了这么多年鼓,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与三岁小不点同场竞技。憨二佬就是乐队的灵魂。钗,锣,鼓,捶,打的泰然自若,一点也不怯场。观众更喜欢他打鼓,有劲,活泼,雅气。他听歌听曲,打鼓听音,鼓点儿准,撸起袖子敲鼓的劲头,节奏的力度,旋律的分寸都点点叩在弦上。磅礴的气势如波浪滔天,如万马奔腾。他随着音乐起伏,敲鼓有轻有重,有起有落,有收有放。这套打鼓姿势和动作全在点子上,他的眼神,表情,肢体语言让人看着过瘾。看了好几遍,仍然难解心头之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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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寨子村民都来看热闹,院子里的人笑容满面,不禁跟着呜哩哇啦的唢呐节奏晃动着身体。大家都对这两个小孙子的唢呐演奏技巧惊叹不已。嘎公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用布包着的唢呐说道,咱们这酉水河两岸不能没有唢呐,婚丧嫁娶时弄几根锁呐呜哩哇啦地闹闹。唢呐最能代表我们的精神状态和生命诉求。在咱们这块地盘上,唢呐不能断了种。咱们吹唢呐的好歹也是一门匠人,既然是“祖师爷赏饭吃”的匠活,就得有人担得起责任,把这匠活传承下去,发扬光大。嘎公把布袋中的唢呐拿出来说道,这只唢呐,是我嘎公传给我的。今天我把它传下去。说完,嘎公冲着杨秀珠招招手,说道:“秀珠,你过来吹奏一曲。”杨秀珠一时愣住了神。嘎公叫你的。在母亲杨见花的提醒下,杨秀珠走到嘎公跟前。嘎公弯下腰,对杨秀珠说,你给大家表演一曲《百鸟朝凤》。尽管杨秀珠还是满脸的不相信,但是她一看见唢呐就觉得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跳动起来。自几岁开始,嘎公就教她吹唢呐,嘎婆教她拉大筒琴,学习全凭跟着她的感觉走。嘎公吹一首曲子,杨秀珠就先听,直到听熟了、会哼唱了,她才在乐器上找到这个调、那个音,逐渐摸索。别看这是土办法,却也让杨秀珠真正爱上了音乐。无论唢呐、笛子、大筒琴,这些民族乐器只要她一拿在手上,便有演奏的冲动。站在台上,整个舞台就是她一个人的世界。
杨秀珠手中的唢呐是远古苗区盛行的乐器。老红木木筒一节,用烧红的铁钻通心,开眼七个。上端安一铜嘴,似葫芦形的瓢片。嘴心安一铜盘,以便口吹时关风。下端安铜喇叭一个,双音鼓动,声雅异常。杨秀珠的吐音是用嘴唇喷出来的,发出噗噗地爆破声。吐出的音符像颗粒富有弹性,短促清脆。气氛热烈时,她将舌尖轻轻抬起,演奏的音乐既俏皮又轻巧。她的飞指在唢呐的指孔上快速地来回抹动,那个快呀就像钢珠在钢管内滚动。气流快速地缓急变化,指颤音的效果,仿佛人在哭泣。唢呐的旋律与打击乐相互配合,你追我赶犹如春天的百花争艳,浮现出喜悦、奔放的画面。八度跳音的乐曲中,多处使用大跳的手法,大开大合,吹得花儿绽放,听得人们心情喜悦。杨秀珠同时口吹两支唢呐。一支唢呐声音时而激昂奔放,时而撕心裂肺;另一支唢呐声音始终低沉舒缓,平稳细腻。两相映衬,丝丝入扣。她用口鼻同时吹唢呐,吹奏的《百鸟朝凤》时而清新悠扬、时而粗狂奔放。仿佛无数只有情的鸟儿在耳边窃窃私语。刚送走低沉长闷的布谷,又飞来了清脆悦耳的百灵,呈现出一个百鸟齐鸣的意境。人们忍不住四处张望,以为身在百鸟林中。叽叽喳喳的鸣叫声,热情欢快,那惟妙惟肖的百鸟啼鸣,让人感受到春天般的热闹。一直自信满满的杨秀华和憨二佬也都是满脸的不相信。杨秀珠的唢呐技艺竟然如此高超。嘎公打开装唢呐的宝贝箱子对杨秀珠说,今天我把这些宝贝全都传给你。他拿起那只小巧的唢呐说,你看这是我师爷的师爷传承的唢呐现在传给你。从前出活的时候,唢呐匠坐在太师椅上,孝子贤孙跪倒一大片千感万谢的。可现在谁他娘的还把唢呐匠当回事儿。来,我给你吹一个吧。借着酒劲,嘎公吹起欢快的乐曲,他边吹边舞像个小孩子似的。嘎公说,你们都学的差不多了,红白喜事能拿得下来。他朝鞋底抖了抖自己的旱烟斗,把烟斗装进布袋放入衣兜,然后起身回屋了。
这几个月,石头寨死了很多人,还有几家办喜事的请的全是洋乐队,没有一家来请杨家班吹唢呐和唱阳戏。客户渐渐消失,杨家班难以为继。咱不吹唢呐了行不,杨见花对杨秀珠说,你也出去找个活干。杨秀珠打开嘎公送她的箱子擦拭唢呐。唢呐已在嘎公和师兄弟的心里留下了无限的悲凉和无奈。还留着这些破玩意儿有啥用?杨见云用脚合上唢呐箱子,提着一个铁桶走出门外去了。
县城医院里,杨秀华拿着嘎公的肺部光片,诊断书上“肺癌晚期,已经扩散”几个字,犹如晴天霹雳,一道耀眼的闪电划破天空,远处的雷声憋着一股劲儿,低沉而压抑。雨点如一把把利剑直刺下来。闪电道道,雷声阵阵,雨水如灌似倒。一条条银丝,密密麻麻的似一张大网网住了整个世界。杨秀华神情恍惚,眼神中充满了绝望。他焦急得一时还无法接受,和几个师兄一起翻过崎岖的山路把嘎公抬回了家。杨见云对杨秀华说,这些钱你拿去给嘎公治病吧。杨秀华问道,你哪来这么多钱?杨见云说,我把咱家那几只羊卖了,明天你就住过去好好照顾嘎公,这几天你就别回来。微弱的灯光下,嘎婆正在牛圈里拿着一个刷子给大黄牛刷毛。她对杨秀华说,你把大黄牛拉去卖了吧。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嘎婆吃力地给大黄牛背上披蓑衣。对杨秀华说,走吧,走吧。杨秀华牵着大黄牛出发了。嘎婆舍不得大黄牛,追出家门看着大黄牛远去的方向。杨秀华把卖牛的钱放到嘎公的床头。嘎公问杨秀华,你知道我这钱是干什么用吗?杨秀华说给您看病的。我跟嘎婆商量了,咱明天就去长沙看病。嘎公连摇头的力气也没有了。他轻声说,我卖牛不是为了治病,而是想给你们置办一套新乐器,你们不能没有乐器。他对乐器念念不忘。嘎公咳嗽得厉害,杨秀华赶紧把他扶起来。他瞪着眼睛,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朝着年迈的嘎公喊道:“嘎公,我给你吹唢呐!”
两个白色的人影站在屋门口,屋里有些暗,木屋外面的光线又太强烈,人影笼在明晃晃的光里模糊不清。有人在家吗?门口响起清脆又熟悉的声音。杨秀华诧异地转过身。杨见天带领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来到嘎公家。杨秀华问道,大伯你咋来了啊?杨见天说,这位是县文化局的副局长。礼貌地打过招呼后,杨秀华连忙请他们来屋里坐。副局长说县里要搞非物质文化遗产,简单点说,就是想请杨家班吹一套唢呐曲子,唱几出阳戏,我们准备把它录下来。正在里屋喝中药的嘎公听到了,答应了他们。杨秀华来到嘎公跟前。嘎公拼尽最后一口气说道,把杨秀珠和憨二佬,还有几个师兄都叫回来给他们吹一曲《百鸟朝凤》。召集杨家班回来唱一出阳戏《穆桂英挂帅》。
杨秀珠来到广州,大师兄领着她来到一处工棚里。你看谁来了?几个师兄都在。晚上,大师兄在工地厨房里做菜。他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桌时,三师兄在一旁吹起了唢呐。往日的师兄弟们围坐在一起喝一杯酒。二师兄拿起一个馒头,杨秀珠发现了他无名指的异常,问道:“那是咋了?”大师兄转过头小声说,在露台上做工的时候,那根指头被锯子去掉了。二师兄捂住自己残疾的左手失落地说,我这辈子是吹不成唢呐了。三师兄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大师兄轻轻拍打他的后背,三师兄在广州才干了半年就成这样了。杨秀珠心里悲伤,低头不语。二师兄说,我有一个朋友是古建筑公司工程队的头,现在这个活就是他介绍给我们的。我想自己成立一个古建筑工程队,他答应帮我培训工人。二师兄继续说,杨秀珠就别回去了,咱们一块儿干吧。不管咋说,在广州打工总比在山寨里呜哩哇啦的唱阳戏、吹唢呐强多了。杨秀珠你就别回去了,何必一条道跑到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