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传来一阵口哨声，马车缓缓停步。
　　不等依柳取过马凳，齐世瑶已经蹦下车——她今天睡了整整一天，这会儿精力可是极好。“这山上可比山脚凉快多了。”她轻舒口气。
　　透过葱葱郁郁的林间树叶望去。夕阳悬在地平线上，正午时分的大火球已敛去暴躁，慵懒地躺在原地不愿动弹。缕缕霞光散射在树木顶端，金光四射，煞是好看。朵朵云彩趁势钻出来，离得近的被染上色彩，若虹若血；离得远的洁白无瑕，有如冬日初雪。碧蓝如洗的天空当如画布，映着如真似幻的景色。任由“画仙”“画圣”在世，怕也不能描绘出这仙境万一。
　　“小姐，我去给您烧点热水。”依柳骤然出声，打断了她的感慨。
　　“算了。”齐世瑶收回思绪，淡然笑道，“你陪我四周转转，看看这山顶风景吧。”
　　“小姐吩咐，奴婢不敢不从。”依柳话语带着迟疑，“只是您和我都手无缚鸡之力，若是……。”
　　“他们不是在立帐篷、拾柴火吗？我们绕着他们能看见的地方逛逛，不会，也不可能出事的。”
　　依柳轻轻叹了一声，勉勉强强回应，“好吧，便依您所言。”
　　出乎意料，华亭山山顶竟是硕大一块平地。半尺高的野草挤满了每一寸土地，一脚下去，绯色绣花鞋上的牡丹点上几许青色。
　　“小时候听说书人讲过，说很久很久以前神仙打架，一剑把华亭山山峰给削平了。剑气留在上面，不管是杂草还是树木，只要长到一尺高就会拦腰折断。”依柳说道。“那时候还以为他胡编乱造，哪有剑气过了这么多年还不消散的。”
　　“都说了是神仙，那肯定不能以凡间水平来衡量。”齐世瑶瞧着平地边缘杂草丛里的低矮树桩，微微笑道。随从们三五成群结伴从她俩身边经过，径直钻进高大的柏树林里。“他们去干吗？我们跟去看看？”她好奇心起。
　　“他们呐，这是去抓野兔呢。”身后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转头看去，原来是马车夫陈伯，“我系马的时候听他们抱怨，说这干瘪瘪的干粮吃不饱，商量着去抓几只兔子回来烤着吃。一群无肉不欢的人。”他双眼微眯，嘴角挂着一丝浅浅的笑意，“和我们年少时一模一样。”他顿了顿，“小姐，您不是想跟着去看看吗？不妨让老朽陪着，如何？”
　　“还是别去了吧。这树林里太暗，说不定哪里会躲着毒蛇之类，要是踩到就麻烦了。”依柳扭扭捏捏。她双手交握，十指交叉来回扭动。
　　“小丫头，”陈伯哈哈大笑，他用力拍拍依柳肩膀，“没想到你居然会怕长虫。”
　　依柳眉头渐渐拧成一团，她嘴唇动了动，却没能发出声音。
　　陈伯挥挥手中马鞭，“放心吧，有我在呢，绝不会让长虫爬到小姐和你身前的。”
　　齐世瑶早已急不可耐，“快走，快走。再磨蹭会儿，兔子都被他们抓完了。”她提着姜黄色落地襦裙，一马当先窜出去。
　　“哎，小姐，小姐，您跑慢点。我这把老骨头可跟不上。”
　　齐世瑶仿佛没听见。她探明随从们去向，顺着来时石路跑下去。一口气跑到进入树林前的岔路口时，方才停下脚步用力喘气。她审视着眼前厚厚一层落叶，心底浮上一丝踌躇。
　　“小姐，”几个心跳之后，陈伯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上了她，他嗬嗬地喘着粗气，“您跑……跑慢点，我这身骨头都快……散架了。”他倏然皱起眉头，呼吸声蓦地平缓许多。他四下扫视一番，呼出口气，眉头舒展开来。
　　依柳紧跟在陈伯身后。她盯着落叶上杂乱的脚印，神色惊惶；她又瞧了瞧齐世瑶，嘴皮翕动，欲言又止。
　　“好了，我们走吧。”齐世瑶说，她走了两步复又停下，转了个弯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小姐，您走错路了。”陈伯提醒。
　　齐世瑶头也不回，“那条路都走过那么多人了，肯定逮不到兔子了。我们换个方向碰碰运气。”
　　依柳疾走几步越过她，转过身拦住道路，严肃说道，“小姐，请不要让我们为难。”
　　“小姐，您若是想吃烤兔，我让他们抓一只给您。行吗？”陈伯劝解道，“这天一黑，这树林里的其他野兽就要出来了，我们还是和其他人呆在一块儿。人多点毕竟还是要安全一些。您看如何？”
　　依柳突然跪下，“小姐，我本不该这么做。然而您若还是想独自深入的话，我就只能告知三老爷了。”
　　齐世瑶呆立少顷，泄气道，“好吧，好吧。我们去和他们汇合，行了吧？”
　　陈伯和依柳紧紧贴在她身后，似乎怕她反悔。途中，不时有随从返回营地，有几个人手里抓着死去的野兔，更多的一无所获。陈伯说话算话，找人要过一只兔子拎在手里。齐世瑶想了想，从荷包里摸出一块碎银递给依柳，让她转交给那人，弥补他失去野味的损失。
　　“就算你让丫鬟去送银子，他也不敢接的。”身侧有人畅快大笑，“内室弟子虽然需要遵守的规矩不多，但第一条就是无条件保护齐家之人的安全并遵从他们要求。”中年人点点头，“不过你能这样做，我倒是挺开心的。”
　　“三叔父。”齐世瑶俯身行礼。
　　“行了行了。”三叔父摆手，“这荒郊野外的，哪来这么多礼仪？”
　　齐世瑶起身站定立在一旁，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不该说什么。
　　幸好陈伯及时开口打破尴尬，“三老爷，您和大小姐说说话，我去给您逮点野味？”
　　三叔父失笑，“老陈啊老陈，你以为我多大了？逮野味还要假手他人？”他摇摇头，食指点着陈伯，“告诉你，我自个儿早抓到两只野鸡，这会儿说不定都已经清理干净了，等着我回去动手烤呢。”他看着齐世瑶，“待会你也来，尝尝三叔父的手艺，肯定不会比依柳差。”
　　陈伯干咳两声。
　　“得了，也有你的份。”
　　“小姐，您或许不知道，三老爷的烤野味可是一绝。”陈伯凑过来解释。
　　三叔父指着陈伯手中野兔，“你先回去，把这只兔子清理干净，待会儿拿过来。我和世瑶四下走走，看看风景。”
　　她跟着三叔父，逆着归途朝树林深处走去。几个随从见状跟在后面，三叔父却仿佛背后有眼，右手随意挥了几下，随从便悄身离去。
　　“好了，这里应该没人。”三叔父忽地停下脚步。“就在这儿吧。”他转过身，一对灼灼有神的眼睛盯着齐世瑶。
　　“三叔父，可是有何吩咐？”
　　“吩咐？”三叔父偏了偏头，“倒也算是。就看你答不答应了？”
　　尽管三叔父话语如此模糊，然而齐世瑶却敢肯定他将续提中午被打断的话题——将阵法这本烫手山芋传予她这件事。她甚至没有考虑便断然开口拒绝，“若您指的——。”
　　“够了。”三叔父大声道。他右手并拢在耳旁划着圈，左手食指抬起立在口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齐世瑶仔细听去，果然听见一阵有若蚊呐的脚步声传来。声音越来越大，几次心跳之后便犹如耳畔低语。再过一会儿，已能隐约看见朦胧的人影。
　　三叔父下颌抖动几下，却只摇摇头，没说出话来。
　　大少爷剑上挑着一只野兔、一只野鸡，慢慢地朝石路方向走去。他漠然地看了看他俩，视若无睹地继续走下去，连步伐都未曾慢下来半分。
　　待到他走远，三叔父才低声叹道，“十八年养育之恩，竟然敌不过一个丫鬟！”
　　一时间，齐世瑶不知该露出受谬赞之后的惶恐神色，还是该上前劝解令三叔父消气。她想了想，咬牙道，“大少爷还小，怨不得他。再说他所说的本……。”
　　“他还小？他可曾想过我们三兄弟弱冠之年在干什么？可他呢？”三叔父声音有些嘶哑，有些扭曲，“何况我记得早上时才给你说过，要叫他堂兄！你这点小事也记不牢？”
　　齐世瑶有些疑惑，可她明智地选择了闭口不谈。
　　过了好大一会儿，三叔父总算消了气。他若无其事地接着之前的话题，“想来你也猜到了，我叫你来这里就是准备把阵法传给你的。”
　　顾不得还套着裙子，齐世瑶双膝一软跪在地上，“三叔父。侄女实在不敢接受如此贵重之物。”
　　“立派之本，奇谷之根嘛。”三叔父不耐烦地道出齐世瑶心底斟酌许久的词语，“这话我都不知道听过多少遍了。”
　　“可是——。”
　　“你仔细回想一下，奇谷里除我之外可还有人会这阵法？”三叔父叹息，“莫不是都想着武功强身健体，在这盛世说不得能多活上三五载。阵法呢，只能在行兵布阵之时获得一两分好处，可还是怕水淹火烧，甚至连鼠灾都能破了它。孰胜孰劣，一目了然嘛。”他语带讥嘲，神色却是十分惋惜，“一群鼠目寸光之人。”
　　“那这阵法乃是孤本，世瑶更不能接受了。”齐世瑶脑筋转的飞快。
　　三叔父一怔，接着哈哈大笑，“丫头，你当我老了不成？这东西早在我脑子里生根了，你就是把它给烧了，我也能一字不落地把它写出来。”
　　齐世瑶不知如何作答，头摇得拨浪鼓也似。
　　三叔父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本书——或许卷册一词更为形象。它封皮已不知去向，书页残缺、破旧、泛黄，几根粗线将它们缝在一起。他轻轻地抚摸纸张残角，眼神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苍凉。微风乍起，干燥的书页随之抖动，齐世瑶似乎能看见万千残片迎风飞舞。
　　“你拿去学吧，省得断了传承。”三叔父意兴阑珊地叹了口气，“再说云天门强敌环伺，你学了阵法，既能自保不说，说不定还能为奇谷做些事情。”
　　既已谈到奇谷，齐世瑶知道不好继续拒绝，然而有些后果却是不能不提前考虑，“您也说了，云天门危机四伏，若是被他们知晓这本阵法在侄女手中——，”她十指合拢，指甲压着手心，“侄女性命倒是其次，这阵法若是落到他们手里，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你能考虑到这种地步，说明我当初并没看走眼。”三叔父点点头，“我就直说了吧，省得你胡思乱想。”他双眼直盯着齐世瑶，神色凛然，“这阵法还有套心得，是齐家十几代人一代一代编写完善，配合那心法才能完全习得上面所有阵法；若是仅靠阵法残本完全自学，能学会五六个阵法便已算天赋异禀了。此其一。”
　　“其二嘛，”三叔父郑重地递给她那本旧书，“你在云天门呆的时间，或许没有你想象中那么久。”他抬头斜视夕阳，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太阳已彻底沉入地面，只余余晖照射大地。
　　“该回营地了。”
　　齐世瑶跟在三叔父身后，默然无言。绕过几排柏树，他们回到随从们之前聚集的地方。那些人都已离去，只余下一三十出头的中年人坐在青石上，应该是在等待他俩。
　　“说了多少次了，我自己能找着回来的路，用不着每次都专门留人等待。”三叔父满脸愠怒之色，“怎么，在你们心中，我真就老糊涂到那种地步了？”
　　那人急忙躬身行礼，“小人不敢。只是这林子颇大，其中或有猛兽之类。”
　　“就算真有猛兽，怕也早就被你们抓来当晚饭了！”三叔父神色严厉，口气却是缓和不少，“奇谷副谷主惧怕山林之中的猛禽野兽。你们不觉耻辱，我却还怕传出去被人笑话。”
　　那人挠着头皮，整整齐齐的发髻被他弄得一团零散。他双眼下垂，坚毅的脸上窜出一丝红润色泽。
　　他左手乃是六指，小指旁伴生有一截肉茬，差不多有小指一半长短。齐世瑶眼神颇尖，她压下心头好奇，“三叔父，说来他也是一片好心，您就不要责怪他了。”
　　那人满怀感激地朝齐世瑶行礼，“多谢……大小姐。”
　　齐世瑶微微一笑，扯住三叔父衣袖，“三叔父，走吧，我们回去吧。您看我还等着您的烤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