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老爷的脸色越来越沉。
　　她鼓足勇气开口，“三……三叔父，不妨让雨……。”去掉‘义’字，你以后便是我亲生女儿。她深吸口气，言语中的卑微消失不见，“三叔父，不妨让世瑶去请大少爷？”
　　三叔父摇头不允。
　　“呵，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请我？就凭你？”响亮的马蹄声逼近，比这声音更响的是毫不客气的嘲笑。大少爷跨坐在马上，满脸不耐烦，“还真当自己姓齐了？”
　　“住口！”三叔父大喝。他语气冰冷，“滚去车队后面，准备出发。”他转过头，钻进皂色盖纬的紫檀木四人小轿里，“每两个时辰向我汇报一次。”
　　侍女领着齐世瑶穿过人群，引着她来到辆红纬垂缨的柳木双人小轿旁。她回忆着二小姐的动作，轻踩着马凳掀开垂缨，进入轿厢。垂缨后横着一条小几，上面搁着一盏果盘，桃子、香蕉、荔枝分门别类码在其上，更有一壶热茶放在一旁。
　　她绕过小几。轿厢后侧立着一张藤条小椅，上面搁着一条羊毛织成的毯子。她推开两侧窗户，清凉的晨风扑面袭来。风里夹着浓郁的花香，她不由打了个喷嚏。
　　“小姐，要起轿了，您关上窗吧。”
　　齐世瑶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片刻唤道，“你上来吧，陪我聊聊天。”
　　正午时分，齐世瑶被侍女摇醒，“小姐，车队停下来了。想来是在准备午饭了。”她抿了口茶。异香扑鼻，驱走她残存的睡意。原本想和侍女聊一下云天门的各式人物、风俗之类，没想到或许由于昨夜太过激动，未能入眠，使得周公早早找上她。和侍女同行一上午，仅知道了她的名字——闺名柳燕，凌剑山庄常总管取的丫髻名为依柳。
　　齐世瑶拂开垂缨，刺目的阳光不留情面地照进来，晃得刺眼。依柳忙取过蒲扇遮住日光，她开口提议，“小姐，不然让他们把饭菜送上来？”
　　“不行。”她毫不犹疑地拒绝。自己在几天之内突然从凌剑山庄最底层的侍女一窜至奇谷大小姐这种高位，不知有多少人心存抱怨。若是再做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指不定他们会在背后怎样议论自己。“这一上午马车坐得我腿都酸了，你陪我下去走走吧。”
　　车队停在华亭山山脚的醉仙居酒楼旁。几个随从接过酒楼小二抱出来的干草，拆散之后丢给马匹；几个随从端过水盆，搁在地上供它们饮用；还有些随从细心打理着马匹的毛发。视线尽头，齐世泉少爷似乎在亲自清理那匹最高最壮的枣红色身躯、缀有白色鼻孔的大马。
　　“这些马是他们最亲的亲人呢。”依柳浅笑。
　　“怎么说？”
　　“听他们说过，马能培养出灵性的，不过需要它们主人的悉心对待。”依柳撑开纸伞挡住烈阳，“不过我还没见过谁的马匹能这样呢。”她压低声音，想来是唯恐他们听见，引起不必要的反感。
　　“小姐，外面这么热，您进里面歇会吧。老朽早上熬好的酸梅茶，命人凉在井水里，正适合消暑解渴。”身后响起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他身着玄青色对襟长褂，脚踏青素缎料薄底靴，手杵枣红色虎头桃木拐杖。老人面露微笑，精神矍铄。“里面请。”他声音略有沙哑，却又不失醇厚。
　　“老先生是店家吧？”
　　老人笑着点点头，“这华亭山是奇谷与云天门议定的分界处。不论是他们要过来，还是我们要过去都得经过这儿。这许多年来承蒙各路好汉厚爱，才得以让我原本一个卖茶的草棚慢慢发展至今。说起来还得多谢小姐您们一行才是。”
　　“老先生客气了。”
　　酒楼大厅摆着十几张桌子。三老爷坐在临窗的桌旁，正和旁边一人低声谈论事情。那人装束如同随从一样，藏青色紧身短袍，墨灰色麻布马裤，煤黑色布靴，中束短袍同色系腰，唯有腰侧悬着的长剑把他和其他随从区分出来。他一边说话，一边用右手小指叩击杯口边缘。
　　“小姐，尝尝酸梅茶吧。”小二右手托着茶托，左手取过茶杯递给齐世瑶，“这可是老板的祖传秘方。”他顺手也递了杯给依柳。
　　“世瑶侄女，过来坐这儿。”三叔父挥手道。刚坐他旁边的那人已不知去向，那把长剑却留在桌上。微风轻拂，剑穗起伏不定。
　　齐世瑶在他对面坐定。她端着茶杯轻啜一小口，甘甜且冰凉的茶水滑入喉咙，带走三伏天的热气。爽口的梅子酸味余韵浮现，聚拢她因困倦而无法集中的精神。
　　“你去旁边的桌子等着，我和小姐谈点事情。”三叔父斜瞥着依柳，说道，“等会记得给小姐马车上的茶壶里换上热茶。”
　　“是。”
　　“你以前没来过这地方吧？”三叔父转过头来。
　　齐世瑶摇摇头，“侄女自晓事以来，便一直在周家街流浪。那里处于——。”
　　三叔父神色冷若冰霜，“到时候云天门的人问起来，你可也这样问答！”
　　“侄女……在凌剑山庄长大。除开每年一次的春游及隔年一次的秋游，侄女自晓事以来从未离开过山庄。如此险峻的美景也是首次得见。”
　　“你是我二哥的独女，奇谷的大小姐齐世瑶！”三叔父脸色略为缓和，“一定要记住这一点。”他喝了口茶，“华亭山以北即是云天门，这山上不时有他们的人出现。你可得记住你的身份！”
　　“侄女省悟了。”齐世瑶悚然。
　　“按理说，应该教你些武功才是。”三叔父想了想，说道。
　　齐世瑶窃喜。被卖入凌剑山庄后的第二年起，她一得空便会趴在容雨轩栏杆上盯着前院的练武场，等着七位教头带着各自弟子习武操练——尽管后来得知那只是些强健体魄的入门基础姿势，她仍然看得津津有味。她努力牵扯两侧脸颊，使那发自深心的笑容不至于太过明显。
　　三叔父古怪地瞧了她一眼，续道，“然而只可惜我并不会任何武功。何况你也早过了打下身体基础的髫龄。就算抛开这俩原因，这儿离云天门仅有三五天路程，你每天十二个时辰全用来练习，也至多不过能熟悉几招入门招式。”
　　“人各有命。三叔父有这心，世瑶便已很知足了。”她勉强笑了笑，违心道。
　　三叔父摇摇头不再说话。
　　齐世瑶捧着茶杯，小口小口地啜饮酸梅茶。她心有不甘，却想不出半点补救之策。
　　奇谷弟子的入门招式由教头口口相授，在习练一年后参加由众堂主合力组织的考核——二小姐曾无意间透露过，只有不到三成的弟子可以通过此次考核。通过考核的弟子成为内室弟子，众堂主会依其力道、身法、擅使武器等招揽至各自堂口，分发武功招式册子，并安排人员一对一指导。未通过的弟子则被安排至外室，统一分发《纵横剑术》，在完成外室任务之余由外室师傅指导。
　　然而不管是内室的各类武功招式，抑或是外室的《纵横剑术》，都需要扎实的体魄以及入门招式——仅由教头传授，无有纸笔记录的招式作为根基。三叔父或许可以给她几册内室招式，却无法指导她简单的入门招式。罢了。自己从父母双亡、独自流浪的小乞儿一跃成为奇谷的谷主千金，这已是苍天有眼，若还想着修习绝世武功，岂不有些贪心不足？
　　“老爷可有考虑好要点些什么菜？”小二边添茶水边问。
　　“把你这儿的特色菜看着给我们上就成。其他桌上些家常菜，多配几盘荤菜。”
　　“要喝哪种酒呢？我们这酒楼有上佳的金盘露，还有秘藏女儿红……。”
　　“来半斤竹叶青。其他人让他们自己选。”
　　“酒菜马上就来。”小二喜笑颜开，拎着茶壶小跑着进了后厨。
　　齐世瑶有些奇怪，“三叔父，您不是不喝酒的嘛？”
　　“世泉好这口。他最喜欢竹叶青了。”三叔父温言解释，随即脸色却又有些黯然。
　　齐世瑶不知该如何劝解。毕竟对于大少爷和三叔父来说，她只是个被施恩冠以“齐”姓的外人而已，于情于理都不该她出口。不过早上那件事本身也算不得什么大事，顶多过个两三天，俩人一消气便会和好如初。她低头盯着双手，胡乱想着。
　　“我把我的阵法传给你吧。”三叔父倏然开口。
　　“这……阵法关系重大，侄女实在不能接受。”齐世瑶急忙拒绝。
　　“你是不能？还是不敢？”三叔父笑呵呵地，如同说的是什么寻常物事一般。
　　若只是不能接受那该多好。三叔父的阵法虽无名，却是奇谷立派之根本。
　　“那是好久好久以前啦——那时候人们还在天上飞来飞去的呢。江湖里有四个，或者五个——这故事爹爹只给我讲过一遍，我也记不清了——大门派，他们打来打去的，争什么天下第一？奇谷那时候还叫‘齐家村’呢。我家先祖上山抓老虎时掉进洞里发现了这本阵法，他学会之后再教给村里其他人。然后就凭村里六七十人，用那些两仪啊、八卦啊打败了两个大门派，这才建立了奇谷。”二小姐奶声奶气的声音犹在耳边。齐世瑶回忆片刻，决定实话实说，“侄女既不能，也不敢。”
　　三叔父赞许地点点头，“不错，你倒是没沾上那些下人的贪婪和虚伪。不过此事嘛——。”他倏然住口。
　　一阵闹哄哄的声音挤进酒楼大堂。齐世瑶偏头看去。随从们簇拥着大少爷走进来，他们三两成群相继落座，仅余下大少爷一人朝他们走来。
　　“三叔父。”大少爷声音冰冷似铁。
　　三叔父脸上笑容飞快隐去，他重重哼了一声，道，“坐。”
　　其后，小二端出各种她叫得出或者叫不出名字的菜肴。众人纷纷起筷。起初他们尚有些拘谨，几杯酒下肚之后，谈笑声便冒了出来。不过一盏茶功夫，四周全是洪亮的行酒令声、大快朵颐声、高声谈笑声。
　　除了他们三人这一桌。
　　缄默之中甚是难熬。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才听到三叔父大声道，“都检查下自己带的干粮、水袋，还有马匹的草料，蹄铁。一刻钟后出发。”
　　依柳扶着齐世瑶登上马车。她撑开车窗，取过薄纱罩在窗洞上，“小姐，这样又能遮阳，又不会挡住外面的风了。”
　　“行啊，你忙你的去吧，我小憩一会儿。”齐世瑶微微一笑，取过藤条小椅，靠着帷裳坐下。依柳不知从何处摸出针线，盘膝而坐做起女红。她瞧着瞧着，不知不觉便进入梦乡。
　　再次醒来时，曝日已不再灼热，反倒有些暖洋洋的。
　　齐世瑶发现自己平躺在轿厢底板上，她身下垫着那张羊毛毯子，小几横在她身前不远处挡在垂缨和她之间。“依柳，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小姐，您醒了？”依柳雀跃道。她把手中针线搁在小几上，转过身来。“现在大概是申正二刻吧。之前三老爷传话过来说让大家酉时就地扎营，吃饭歇息。”
　　“是么？也就还有两刻钟了。”她抓过茶壶倒了杯茶，却被依柳给拦下。
　　“别喝这茶，小姐，都已经凉了。我去给您换成热茶吧。”
　　“什么凉茶热茶的。我又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哪有那么娇贵！”齐世瑶哑然失笑，“别人不知道，你还能不知道吗？”
　　事情果然如同齐世瑶所料想的一样发展下去。依柳冲上来遮住她嘴巴，“小姐，您小声点，万万不能让其他人听见了！”她声音沉着，面色凛然。下人所有的卑微、惊惶、胆怯一瞬间在她身上消逝无踪。她揭开垂缨，在马车夫耳边低语几句，车夫缓缓摇头。
　　“还好周围没其他人。”依柳微微一笑，“陈伯是三老爷派来的，也是知底的人，不用担心他。”
　　依柳会作为陪嫁丫鬟踏入云家大门。其后作为奇谷内应伺机行事？齐世瑶暗自揣测三叔父心思。又或者监视自己，不至于泄露奇谷机密？她摇摇头，驱走这些无稽想法。
　　依柳取过木案，把茶壶和茶杯放在上面。“我还是给您换成热茶吧。凉茶滞寒，若被三老爷发现，说不得要赏我一顿鞭子。”话虽如此，她却又做了个鬼脸。
　　“算了算了，我不喝就是了。扎营之后你再给我烧点热茶喝好了。”齐世瑶揉揉脑袋，“你先帮我把头发整理下。这样子可不能下车见人。”
　　依柳取过木梳，抓着她头发感叹，“小姐，您这头发真好。又黑又密。”
　　还有更好的呢，齐世瑶想，“是嘛？我倒是没注意这些。感觉和大家都差不多啊。”
　　“您这——，”依柳惊叹，“头发都不随梳子掉落的！一根也不！”
　　“都是二小姐心好。她平素用米汤洗头，有时厨房留得多了，她便分我一些。想来应该是这些米汤的作用吧。”然而给二小姐梳头时，还是会有那么三五根头发随之掉落。
　　“米汤还有这种作用啊。可真是种好东西。”依柳啧啧称奇。
　　“你可一定得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