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世瑶，齐世瑶。”她在心里默念两遍这个名字，记熟了它。
　　“从明天开始，你将使用这个名字，过上与之相符的生活。”三老爷支走其余姊妹，独留她在堂中，之后宣布的这番话还在耳边一遍遍回响。有如幽深山谷中，石子掉进水中溅起声音，在上方空旷的山壁上来回萦绕。
　　恍若隔世。
　　她被卖给奇谷已有十一年。当初首次踏入凌剑山庄之时，所有幼时梦想都变为现实——高大的房屋，漂亮的花园，流动的池水，缤纷的鲜花——把她乐得浑身发抖。事后想来只觉可笑。如今她已在这山庄里来来回回走过数千次，外人眼中神秘典雅的庄园，她早已不再陌生。
　　然而今日不同往昔。四周微风带有许多兴奋雀跃的情绪，在轻声向她这新主人致辞欢迎。
　　她曾服侍过小姐，整理过房屋，烹煮过饭菜，虽未得到赞赏，可也没因那些事而受过责骂。她一度以为，她的一生就将在这些琐事中度过。她并不因此而感到遗憾，毕竟比起流落街头，不幸饿死的那些孤儿，她已好上许多。只是，她仍盼着有那么一天，有那么一次，她能使唤别人，让她体验一次主人的感受。
　　今日，这个梦想终于得以实现。三老爷离开前叫住她，“你现在既然已是奇谷大小姐，就得有个大小姐的派头。拿着我的手令，自个去选个侍女。”
　　她站在容雨轩前，抽出紧紧攥在手心的那张纸片捋平。巴掌大小的纸片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一个“易”字。若在其他地方，这张纸片没有任何作用，可在这凌剑山庄里，这就是她飞上枝头的证明。
　　她深深看了一眼这张已有不少褶皱的纸片，推开门，走了进去。
　　容雨轩是凌剑山庄侍女的居住之地，共分三层，她曾住在二楼朝北的一间屋子里。房间小窗正对东北方的坎门。以前她时常趴在窗边，怔怔地看着外城入神，想象那些外城居住之人自由散漫的生活。
　　“雨杉姐，你今天怎地这么晚才回来？二小姐又不肯睡觉吗？”清脆的童音打断她对往事的追忆。
　　“是啊。”她习惯性地回答，转念一想，方才觉察到不对。她低头瞧去，面前的小女孩儿赤脚站在地面，脑袋微扬，乖巧的脸蛋写满安慰。“苏娅，你又玩这么晚，就不怕你娘打你屁股？”
　　“我娘睡着了。”小女孩吐吐舌头，指指自己光洁的双脚，“我脱了鞋子，走路不会发出声音，娘就不会知道了。”
　　雨杉伸手刮刮女孩鼻头，“你就不怕我去告状？”
　　小女孩扯着雨杉衣角来回摇晃，可怜兮兮道，“雨杉姐，你可千万不能说，不然我就死定了。”她嘟着小嘴，大眼圆瞪，满脸乞求，竟似快要落下泪来。
　　“好吧。小鬼。我答应你便是。”雨杉揉揉苏娅长发，“可你也别玩太晚，知道吗？”
　　女孩喜笑颜开。“我就知道雨杉姐姐你最好了。”她一头撞进雨杉怀里，小脑袋在她衣服上蹭来蹭去，如同小猫也似。“姐姐你手里拿的什么东西，二小姐送给你的点心吗？”她边说边扳开雨杉紧握的左手。
　　雨杉莞尔一笑，摊开纸片，递给女孩，“你瞧瞧。”
　　“三老爷的手令！”苏娅惊呼，羡慕道，“姐姐你要去做三老爷的侍女了吗？姐姐你福气真好。”
　　雨杉哑然失笑。自己得到的身份可比侍女要好上太多。“是呀。小娅乖，快去睡觉吧。等会儿你娘醒了找不到你，可就不妙了。姐姐以后给你带糖吃。”
　　“啊，对！”苏娅惊得跳起来，“娘可千万别醒。”她三步并作两步，朝楼上迈去。忽地又停下身原路返回，伸出右手小指递给雨杉，“姐姐你说的带糖吃。拉勾。”
　　经过这一番折腾，雨杉心里轻快许多。她回到自己住了十二年的那间屋子。总管的命令尚未传达下来，自己的房间还没被整理出来供其他人居住，所有的东西——一张床、一张竹凳、一张搁着梳洗之物的小几还保持着早上离去时的样子。
　　她拉过竹凳，来到窗边坐下。一轮半月悬在半空，朦胧月色照在外城。错落的屋舍看上去影影绰绰的，仿佛罩了一层白纱。近处的坎门倒是十分清晰，大块条石搭成的两丈高、一丈宽的城墙上靠着两奇谷弟子。他们搂着长枪，背倚石壁席地而坐，竟是已入梦乡。
　　坎门与此地之隔不过四丈，如若用力，轻易可将东西抛上城墙。恶作剧心思一旦冒出来，便一发不可收拾。雨杉从小几上翻出一个空脂粉盒，拿在手里抛了抛。分量足够。她轻轻推开窗子。
　　“夏荷姐，您别生气。为那贱人气坏自己身体，不值得。”愤恨的声音传来。
　　夏荷不是住在一楼吗？怎地会在右边的屋子里？雨杉好奇心顿起，她放下脂粉盒，仔细听去。
　　“哼！那贱人抢走的是本该属于我的义女之位，你让我如何不气？”夹杂着玻璃碎裂的声音，一女子恶狠狠说道。正是夏荷。
　　“那是三老爷有眼无珠，他迟早会后悔今日的决定。”另一个声音安慰道，听起来像是住在右边屋子里的秋菊。
　　“夏荷姐，不如我们找上几个要好的姐妹抓住她。让她知道得罪您的下场。”第一个声音说。这声音有些陌生，雨杉一时无法分辨。
　　“这主意倒是——。”
　　“你俩在想什么！”秋菊断然截道，“且不说她现在已是二老爷义女，身份比我们高了老大一截。就算她还是侍女，也不能公然斗殴。若被管事的知道了，我们肯定会被踢出内城。”她埋怨，“春兰，你出的什么馊主意。”
　　春兰、夏荷、秋菊，想来冬梅也在房内。雨杉思忖。你们四人，我记住了。
　　“秋菊姐说的是。”又一个声音道。赫然正是冬梅，“夏荷姐，那义女之位或许并不是什么好差事。我老家伏虎乡有个郑地主，前年在乡里收了个孤女做干女儿。那女孩儿还以为自己撞了大运，整天在乡里得瑟。哪知进了地主家门后，出来再见时已是周身浮肿、双脚打颤。街坊一番打听，才得知那女孩儿竟被郑地主强行行了那等事。一个十五岁的女孩，被四五十岁的老头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那女孩儿不堪折磨，过不几天，竟然自个投河死了。”
　　春兰、秋菊二人连声惊叹。夏荷还有些迟疑，“可二老爷除了正房夫人以外，不是还有两房小妾吗？”
　　“三姨太是三人中最小的，可也有二十七八了。哪有未满双十的少女来得舒坦。”冬梅不屑道。
　　怪不得三老爷会问我那等私密事情。雨杉惊得出了一身冷汗。可自己已经冒然答应，无从反悔。
　　这可如何是好……
　　夏荷幸灾乐祸地大笑，“那肯定是这样了。还好我当时留了个心眼。”
　　哼，就算我要下地狱，也要拉上你一起！雨杉没心情继续听下去，她狠狠一脚踢在竹凳上。竹凳撞上墙壁，“啪”的一声，伴随她十二年的凳子四分五裂。
　　努力挤出一副笑容之后，雨杉敲开了右侧秋菊房间的木门。
　　房内摆设如出一辙。秋菊坐在木凳上，其余三人挤在床沿，却是显得有些拥挤。
　　“你来干什么？”夏荷冷冷道。她冷冷一瞥，嘴唇闭合两次，看那口型，像是未曾发音的“贱货”二字。
　　雨杉眼角微颤，脸上仍旧笑眯眯的。她说，“夏荷姐，我来为白日里的事道个不是。”
　　春兰和冬梅满是钦佩地看着夏荷。夏荷狐疑道，“您现在已经贵为二老爷义女。我们这些作下人的，哪敢让您来赔礼道歉呢？”她把“义女”两字咬得极重。
　　“夏荷姐，您说笑了。我就算已经成为谷主义女，”雨杉同样在“义女”一词上加重语气，“可我以前也和你们是好姐妹不是？难道我身份高贵了点，就会翻脸不认人？”
　　夏荷气结，被噎得说不出话。
　　春兰在一旁说道，“还算你识相。不过你也别说那些虚话了。这次赔不是，你不会空手而来吧？”
　　“住口！”秋菊厉喝。她转而压低声音，“人家现在已经贵为小姐，你我高攀都来不及，岂能容你这般小觑。”话虽如此，她脸上可没半分想要结交的样子。
　　回想以前，秋菊和自己虽无深交，可若在庄园里遇见，也会对自己点点头，露出一张笑颜。可就在自己傍晚露出那一手，而后成为谷主义女之后，她看自己的眼色，凝重得如同看着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这到底是身份疏离，还是自己所作所为太过出格？
　　夏荷缓过口气，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雨杉，你今日前来，到底想干什么？”
　　软弱的念头转眼消散。既已坐上奇谷大小姐之位，就得拿出该有的势头！她展颜一笑，细声细语道，“白日里我有眼无珠，抢了夏荷姐风头——，”秋菊脸色登时惨白，雨杉斜睨她一眼，也不点破，继续说道，“这下便想补偿一番。三老爷给我指定的居所太大，我独自住着有些害怕，倒是想请夏荷姐过去陪我一同居住。”
　　夏荷一时没有会意，拒绝道，“三老爷给您这种贵人指定的房子，我一个下人岂敢高攀？一同居住？不行。”
　　秋菊叹了口气，低头对夏荷耳语了一番。
　　夏荷脸色越来越难看。她不顾秋菊再三制止，厉声喝骂，“雨杉你这——。”
　　秋菊急忙抢道，“雨杉小姐，夏荷姐现在在厨房帮佣，您若是就凭这么两句话便支走她。日后怕是不好向总管交代吧。”
　　“人家现在是奇谷小姐了，别说区区一个总管，怕是三老爷家两位小姐，她也不会放在眼里了。”春兰酸溜溜地帮腔。
　　雨杉也不生气，“几位姐姐瞧我这记性。”她拍拍脑袋，取出纸片摊开，“三老爷临别之时给了我这纸。可这字迹太过豪迈，我实在无法辨认。不如就请诸位姐姐替我瞧瞧？”
　　众女脸色由白转青，又再度变白。夏荷语气仍旧强硬，可里面的苦涩之味却是无法遮掩，“你可能证明这手令是真的？”
　　秋菊用力握住夏荷颤抖的左手，低声说，“没人敢伪造两位老爷字迹的。”
　　夏荷还待继续争辩，却被秋菊拼命抓住不放。半晌，她嚣张的气焰倏然消散，她颓然地坐倒地上，满脸认命之色。
　　春兰眉头紧皱，问道，“冬梅姐，夏荷姐她怎么回事？”
　　冬梅转身在她耳旁低语几句。春兰勃然大怒，“雨杉你这贱货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看看究竟算个老几，竟然敢让夏荷姐——”
　　“我算老几不重要。”雨杉冷冷地打断她，“重要的这张纸算个老几？春兰你以为你被秦长老的二公子给睡了，你以后就会成为秦夫人？真是天真！”
　　“你这个不知廉耻的贱货，我和你拼了。”
　　雨杉神色冰冷得不带一丝情感，“别说你现在还只是低贱的侍女，就算你是秦夫人，这话也足以让你丢掉舌头。”她忽地嫣然一笑，“不过夏荷姐既已答应我此事，今日便不再与你计较。”
　　她站起身，微微欠身行了个万福，说，“以后，便承蒙四位姐姐关照了。”她走出几步，又转回头，提醒道，“忘了说了。今后，我便叫齐世瑶了。”
　　齐世瑶离开容雨轩，朝雅蕊园走去。她没有带走原来屋子里的任何东西。小姐的房屋里自然有更好的物品。她如此思量。至于那些破烂货色，谁要是喜欢，就送给她好了。
　　她被选为谷主义女的事情许是已经传开。路上遇见的下人们一一停下来朝她行礼，她逐一还礼，不时还朝对方微微一笑，或是说上一句客套话语。
　　因此，这平时只用半柱香便可走完的路程，她足足走了近一个时辰。到达雅蕊园之时，弯月已快行至头顶，已是亥时过半。
　　她对这雅蕊园并不陌生。以前服侍的三小姐齐世怜便住在院子东北角，她一个六岁小女孩儿，独占五间七步见方的屋子。比起她那间一张床铺便占去大半的房屋，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齐世瑶也不是没想过若有一天自己拥有如此大的房间时的打算。她甚至已规划完善，五间房屋中最大的用作卧室，最小的摆放梳妆用品，另外三间分别用来种花、养猫和玩耍。
　　可当她的确拥有这么多房间时，她却已提不起如此雅兴，只想躺在床上好好睡上一觉。
　　她推开雅蕊园南边的那扇大门——三老爷告诉她，南边的五间房间，以后便是归她所有。
　　月光如水，落在她身后。漆黑的房间没有一丝光亮。齐世瑶点燃火折子，借助微光朝烛台走去。
　　“熄掉它。”一男子萧索地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