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五派若是门人弟子全部出动，人数自然会比通神教多。然而我们五派要防着通神教绕到后方偷袭各派领地，更还要防着其余四派不怀好意的窥视——比如雪冥山就很希望本谷和通神教一同灭亡。于是我们几派留下半数精锐弟子守护各自门派，其余弟子才被派去参与此次征伐。”
　　齐献易缓了口气，继续说，“雪冥山与通神教有不共戴天之仇，派出了三万人——那几乎已是他们的全部实力。我们其余四派经过商议，各自派遣两万人，合计十一万。至于通神教一方，作为孤军，自然没有我们这么多顾虑。殷箜一声令下，上至长老，下至入门弟子，甚至还有些根本不通武艺的妇女全拿着刀剑，殊死反抗。后来经过粗略估计，他们一共出动了十五万人。”
　　“那我们最后怎么赢的？”常福好奇，将这个问题反抛回来。
　　“双方人数以十数万计，个人武功高低根本无足轻重——即使武功再高，被对方十来副弓箭同时瞄准，也只会落个刺猬的下场；人数多寡也没法决定胜负走向——和这房间一般大小的地面，永远只能容纳七八人之间互相厮杀，没人能飞起来在空中偷施冷箭。”齐献易淡然分析，如同所说的只是吃饭睡觉之类无关紧要的小事，而不是事关一派存亡、数万人生死的重要大事，“决定成败的是如何将这十一万人合理分配到各处位置，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胜利。”
　　“就如同战争？”常福毕竟听过不少说书人讲述的故事，稍一点拨，就已明白。
　　“那就是战争。”齐献易点头，“我们五派联盟，担任军师的是东泽居名义长老黎惊荣。他出身于东泽居的白虎堂黎姓一系，左腿天生残疾，无法习武，然而他身残志坚，博览群书，胸罗万象，以其无人可及的判断力和掌控力当上东泽居第一任名义长老。”
　　“名义长老？帮派里有这等职务？”常福截道。他听得入神，早已忘了对面站着的是奇谷最重要的二人之一。
　　齐献易倒也不介意，细细为他解释，“自古以来，所有派系的长老一职均由修为不俗之人担当。东泽居不愿坏了这一规矩，是以专为黎惊荣设了这一职位。”他顿了顿，回到之前的话题，“在他指挥下，我们五派联盟屡次以寡击众，一次又一次击垮通神教的反攻，完全摧毁他们信心，而后逐步灭了他们满门。”
　　常福悠然神往，“那想来真是英雄辈出的年代，只可惜当时年幼，未能亲眼目睹。”
　　“所以，我希望你让常泽顺着他自己心意。”齐献易指出，“云启冲云盟主已死，这江湖怕是不能太平了。到那时，你儿子所学的东西兴许会派上大用场。”
　　“是。”常福郑重致礼，“多谢三老爷开导，我代不孝子常泽先行谢过。”
　　齐献易从腰带上解下“玉珑笔”，拿在手中把玩一番，递给常福，“这个送给你儿子。”
　　七寸长短的玉质中空笔杆有如千钧，握在手心，常福全身颤抖，说话都不再利索，“这个……这笔太贵重了。三老爷您……您还是收回去吧。”
　　“要嫌重了就当掉，钱用来给常泽请个先生。”他淡然喝道。
　　“三老爷……我……您……这……。”
　　“你儿子长这么大，我这当叔的也不曾送过礼物，现下便一次补齐。”齐献易说，“让他记得以后辅佐大少爷便好。”
　　“是，是。”常福连忙答应。
　　齐献易拾起木剑，“那就这样吧。你去问下那些符合条件的侍女是否已全部通知。这时间可真是越来越紧了。”
　　常福满口答应，刚想退出房间。齐献易忽又叫住他，叹道，“让账房给余坤一笔钱吧。”
　　“给多少？”常福有些迟疑。
　　“起码能让他像普通人一样活下去。”他轻轻摇了摇头，“别让其他人知道了。”
　　傍晚，齐献易用过晚膳，在回书房的路上时，遇见了怒容满面的齐世泉。
　　“你不能把春棠收为义女！”齐世泉甫一见面，就气势汹汹地说道。
　　“我收她作义女干什么？”齐献易冷冷回应。
　　“不是。你不能收她为——。”齐献易有些惶急，他深吸口气，一字一顿，“你不能把她收为二叔父的义女！”
　　话既然已经出口，齐世泉便镇定多了，他急切说道，“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想找一个侍女，让二叔父收为义女去糊弄云天门。我不管你想怎样进行这件事，也不管你会去找谁。但是，你不能找春棠！不许你动她半根毫毛。否则……否则……。”
　　“否则怎样！”齐献易努力压抑怒火。
　　“否则我就把事实真相毫无保留地告诉云门天！”
　　齐献易眯起眼睛，“齐世泉，你可知道你究竟在说些什么？”
　　齐世泉自知失言，急忙抿紧双唇，但一双倔强的眼睛愤恨地盯着齐献易，不曾退缩分毫。
　　这畜生！齐献易暗自喝骂。竟为一个下人顶撞于我！“你可曾考虑过此事后果？”
　　“大不了——大不了，我不做下任谷主罢了。”齐世泉咬牙道。他看上去已经考虑周全——至少作出了那副模样。“甚至离开奇谷也行。只要你让我带她走。”
　　“好，好。”齐献易怒极反笑，“你可当真是大哥的好儿子！”
　　当年，大哥也曾这么对他说，“只要能和她长相厮守，就是不作这奇谷谷主又有何妨？”作为幼弟，他不好直言荒唐，只能问道，“那大嫂呢？您有没想过她该怎么办？还有大嫂肚子里的您的孩子呢？”大哥望天，悠然道，“那只能怨我俩没那缘分了。至于孩子，就得麻烦你和老二替我照顾了。顺便告诉他，他爹早死了，让他断了念想。”
　　十八年后，轮回再现。齐献易满腔怒火被追忆浇熄。“你下去吧。”他叹道。
　　“那春棠——？”
　　“滚！”他大骂。
　　齐世泉还待坚持，常福急忙轻声规劝，“少爷，您先下去吧。春棠或许对您很重要，但在三老爷眼中与其他侍女并无不同。不一定会选上她的。可您若是一再坚持——。”也不知他何时来到此地。不过他话语却是滴水不漏，劝慰中隐含威胁，总算让齐世泉悻悻然离去。
　　“常福，你看看，这就是我的侄子，你们的下任谷主。”齐献易苦笑。
　　“少爷还小，不懂事。”
　　“是啊，还小。”我十八岁的时候已跟着大哥去往云天门，见证他最后的那段时光。二哥那时接过大哥丢下的烂摊子，其时年龄也不过比此时的世泉大三四岁而已。“希望他能早点长大吧。”大哥那短暂的一生中一直一意孤行，要让流淌着同样鲜血的他儿子为奇谷考虑，谈何容易！
　　常福知趣地闭上嘴巴不再言语，周遭一片沉寂。
　　两人穿过静思廊。夕阳已然完全沉入地平线。繁密的树荫间不时有轻风拂过，给炎炎夏日带来一阵凉爽。经过长廊的家丁和弟子都规规矩矩停下来行礼，恭敬叫着“三老爷”或者“副谷主”。齐献易也不理会。只是在他经过后，常福停下来挥手让他们离去，而后紧追慢赶几步，落在他身后，小声道，“三老爷，看样子他们都有些担心您。”
　　齐献易哼了一声，不加理会。他何尝不知，然而心中的悲哀、愤怒又能向谁人倾述？
　　常福讨了没趣，讪讪道，“您要求的那些十七岁左右的侍女都已全部找来，她们多少有点儿姿色。其中没有家室牵挂的女孩儿有十二名，全是奇谷这十多年来买下的。”
　　“她们全在议事堂里？”
　　“……除了大少爷身边那位，其余十一人都在里面等着您。”常福迟疑道。
　　“春棠！春棠！”齐献易咬牙切齿地咀嚼这个名字。齐世泉乃是大哥独子，又是下任谷主，不好当众惩戒，可你一个低贱的下人，还能拿你没辙了？
　　说话间，两人来到议事堂前。常福舒了口气，低声介绍，“那站在门前，四下张望的是夏荷，是这十一人中姿色最佳的。之前在厨房帮厨，她听闻二老爷要选贴身侍女，便急不可耐地亲自找上小人，毛遂自荐。”
　　作谷主的侍女，自然比呆在满是油烟的厨房来得好。齐献易思忖。更何况选出来的这人，身份比贴身侍女还要强上成百上千倍。他福至心灵，吩咐，“你让她们进屋去，站成一排。”
　　常福领命而去。过得片刻，众女已整齐地列成一排，她们满脸期待，好奇地等待面前的三老爷开口。
　　“事实上，”齐献易开门见山，“这次我会从你们之中选出一人，让谷主收为义女！”
　　众女哗然，她们惊愕地左右张望，确定这的确是从德高望重的三老爷嘴里说出来的。随后她们满脸雀跃，檀口微张，似乎都想让这面前之人选定自己。
　　常福亦然吃了一惊，他小声提醒，“三老爷，这样未免有些不妥。”
　　齐献易随意点了一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春雪。”那女子结结巴巴道。或许因为太过兴奋，她话语并不连贯，“我负责清扫群书阁地面，和其中书卷的归类整理。虚岁十七。今日得见三老爷，真是——。”
　　“你应该先说，‘回三老爷的话。’”旁边一人善意提醒。转头看去，正是常福之前介绍过的夏荷，“在老爷面前，你也不能自称‘我’，应当自称‘奴婢’。”
　　春雪红润的脸色顿时惨白。她恶狠狠地看了夏荷一眼，嘴唇哆嗦，却没吐出半字。
　　“哦？”齐献易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位胆大的少女，“没想到你懂得挺多的？”
　　“回三老爷的话。”夏荷淡然浅笑，双眼平视，朱唇轻张，两只酒窝随着嘴唇翕张上下抖动，煞是好看。“奴婢在厨房帮厨之前，曾服侍过齐世松小少爷一段时间，这些规矩都是小少爷讲给奴婢听的。”
　　常福朝他点点头，证实她所言非虚。
　　“你今年多大？”
　　“回三老爷的话。过了这个八月，奴婢虚岁就十八了。”
　　“那你知不知晓奇谷小姐的礼仪？”
　　“回三老爷的话。齐世松少爷和齐世媛二小姐交好，两人常常一同玩耍。奴婢从她身上略学到了一些礼节。”夏荷脸上的微笑越发灿烂。
　　“那你可愿成为二老爷的义女？”
　　“奴婢——。”
　　“夏荷姐，您若是当上了谷主的义女，那林堂该怎么办？您就这么狠心？”一个婉转的声音笑嘻嘻截道，是站在她左手边的一位妙龄女子。
　　“这是雨杉，二小姐的贴身侍女。”常福低声说话，“林堂则是奇谷的马夫，负责清理内室弟子的马匹。”
　　“雨杉！你在胡说什么！”夏荷气极。
　　“昨夜您俩不是还在马棚里幽会嘛。”雨杉掩嘴偷笑，如同恶作剧成功的小孩子。她压低嗓子，装出一副男子腔调，“‘夏荷，你放心。等到这个月的月钱发下来，我就去向我爹求情。让他为我俩做主。’您这么快就把对您一片痴心的林堂大哥给忘了？”
　　“你这个贱货，谁准许你偷听的！”夏荷上前一步，葱葱玉指直指雨杉，破口大骂。
　　“夏荷姐，您怎么把下人的礼仪给忘掉了？”雨杉叹气，脸上的得意之色却是浓得快要化开一般。
　　“你——，你——！贱货，别让我看见你。”夏荷恶狠狠地跺了一脚，几滴泪珠挤出眼角。她双手捂脸，低头离开了议事堂。
　　没想到这枯燥的差事还能有这么多乐趣可看。齐献易心底略悦，脸上不露出半丝神色。他问道，“你今年多大？”
　　“回三老爷的话。今年三月份，奴婢满的十七。”雨杉微笑着回答。她四下扫视，和她对视的女子一一低下头去。
　　“你上前几步，让三老爷好生瞧瞧。”常福替他开口。
　　雨杉听话地上前。离得近了，她那水灵的双眼，圆润的脸蛋、修长的双手以及玲珑的娇躯尽收齐献易眼底。他暗自叫了声好，俯下身在她耳旁轻声问出那句最重要的问题。
　　娇羞的红云浮上少女脸颊，她低下头盯着绣有朱红芍药的布鞋，许久不曾作声。
　　齐献易也不催促。只是缓缓地转动脑袋，一一细瞧余下的那些女子。
　　良久，她抬起头来。脸上那对如画的秋水盯着齐献易，仿佛要看穿他心底深处的所有念头。秋水忽地一动，似漾起的涟漪在池塘里散了开去。
　　“我是。”少女璀然一笑，一字一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