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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云山,以其风景绮丽,远眺似云得名。它地处云天门和西泽居的交界之处,本由两大门派共同拥有,却因云天门掌门,也即武林盟主云启冲和它有两字音似,出于对他的尊重,西泽居将它所属的那一半山峰送与云天门。
尽管有着这么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周遭村民还是喜欢祖辈流传下来的称呼——穷山。
穷山很穷,几乎不出产草药、动物皮毛这些能换取银两的物品,生长的树木除了稀疏的松树,其余都是梧桐、枫杨一般的下等木材,只能用于烧火取炭。据闻云天门接过整座山峰之后,曾尝试移植红木、铁木等优质木材,却始终以失败告终。久而久之,他们也就任其自生自灭。
树枝以换过三根,手中这根也发出意料之中的断裂声。刘沧野踢开眼前石块,丢掉开裂的树枝,躺倒在地大口呼吸。
午时已然来到,炽热的阳光洒落,刘沧野不由闭上眼睛。野草沾上的雨水还未完全干透,身体一半热乎乎的,一半凉悠悠的,甚是舒爽。他已穿过穷山密集的梧桐林,来到野草覆盖的半山腰,这山腰中间有一条碎石铺成的通往山顶的小路。这路据说是云天门当初移植树木时铺就,虽然有些颠簸,但还是比一边穿过树林,一边小心不要沾上野狗留下的粪便,踩到动物腐烂的尸体和陷入不时出现的坑洞好。
想着身后追来的罗麻子,刘沧野不敢久待。他俯下身,用野草上残存的雨珠润了润嘴唇,起身努力向前走去。翻过这个陡坡,碎石路就在眼前,他想。
断断续续的马蹄蹬踏声传入耳中。他大惊,急忙匍匐于地。难道张财主的家丁已然找来了?六尾鲤鱼居然会惹出这么大的仗势,真是——自己真是倒霉透顶,他暗忖。
周围的杂草根本不足以遮掩,刘沧野大起胆子朝陡坡顶爬去。六匹枣红色骏马沿着碎石路疾驰,马背上的人正襟端坐,如同和马连为一体。他们身着青灰色圆领袍衫,腰缠金线镶边的褚褐色锦质裹腰,脚蹬乌黑圆头布靴,腰间斜挂三尺长剑,应是武林人士无疑。
须臾间,他们便已驶出视线之外。刘沧野松了口气,爬出草丛,走上小路。从这里登上山顶,绕道南侧下山,溜进西泽居,那里深山老林居多,在里面躲藏几年完全没问题——只需小心避开森林里的黑熊和老虎就行,它们虽然凶猛,但也比罗麻子和张财主好对付,打不过起码逃得掉。他暗自规划好未来。
“刑天舞大剑,不慎捅破天。大洞中间现,里面掉银链。大家纷纷抢,银链变纸钱。”一阵诡异悲怆的歌声钻进耳朵。
“真是晦气。”刘沧野吐了口唾沫。
李半瞎的声音。一些人说他双眼变瞎是因为之前算命时泄露天机过多,更多的人口中却在流传那是得罪了张财主的下场——因为饿极,他偷摘了几个梨子,却不小心被抓住。不管怎样,头一天双眼还澄澈明亮的李半仙第二天就少了两颗眼珠,多了两个血窟窿。之前拿着竹竿挂着破布四处走访算命的李半仙变成了疯疯癫癫的李半瞎,成天哼着诡异的歌曲,到处转悠。
刘沧野懒得理会他,疾走几步想越过他。他或许能帮我挡一会儿,刘沧野满怀希望地想象,他瞎了双眼,这样对他或许比较仁慈。
李半瞎倏然转身,他把竹竿插在地上,身子朝向刘沧野。他高仰着头,一对血窟窿对着正午的太阳。“我给你卜一卦。”他喃喃自语。
死一边去,莫名其妙。刘沧野用力踢动脚下石块,好几块撞上他腿,疼得他一阵趔趄,然而他却不肯移动分毫。刘沧野又急又怒,这疯子去哪里不行,偏偏要在自己经过的路中央发疯!他手腕又痒又麻,只想找个出气筒发泄一番。
“……卜一卦。”李半瞎怔怔道。他晃动手心那枚脏兮兮的破铜钱,双手合拢摇了摇掷在地上。他趴到地面,血窟窿碰上石子。“不能走。”他宣布,“止卦。停下!不能走!”
止卦?这是什么卦象?刘沧野暗自诧异。他以前在市集要饭时多蹲坐于算命摊旁,耳濡目染下也知晓了不少卦象名称,其中确是并无止卦。何况他们算命都是用三枚铜钱,李半瞎仅用一枚铜钱能算出啥?更别说他眼珠已失,全然无法看见半点东西。“你既然这么会算命,眼瞎前怎么没给自己来一卦?”他满怀恶意笑问。
李半瞎置若罔闻,他双手来回摆动,居然蹭到了刘沧野大腿。他顺势抱住,“不能走,求求你。”他乞求,“好多好多血,我怕。求求你,别往前走,求求你。”他忽然一口咬住刘沧野脚腕,嘴里继续呜咽,“不能走。血那么多,我怕。”
刘沧野满腹怒气积郁胸田,几乎让他忘记痛楚。他飞起一脚踢向瞎子嘴巴,“我他妈现在就让你见血。”
李半瞎在碎石路上滚了几圈,油腻的外衣沾上几滴水珠。他摸索着坐直身子,几颗泛黄的牙齿混在血沫中,沿着口角流下。“不能走。我看见的。”他似乎没感觉到疼痛,对着空气喃喃道,“好多好多血。我看见的。”
脚腕这才有知觉传来。刘沧野扒开破损的布条查看伤口。饭菜馊掉的酸臭,动物腐烂的尸臭混杂着血腥气扑面袭来,几乎使他窒息。“妈的。”他恨恨地看着茫然的李半瞎,双手酥痒。留着他消耗他们的时间,他告诫自己。他朝李半瞎脸上吐了口浓痰,绕开他,继续往山顶行去。
渐近山顶,行人见多。一男人一手担着根扁担,上面架着两只箩筐,里面胡乱堆着些锅碗瓢盆,下面垫着一些杂草柴禾,另只手牵着位农妇,她扛着锄头和木犁,背着竹篓,里面装着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小孩子穿着麻布衣服,有些破旧,却是干干净净的。他站在竹篾编织成的竹篓里,好奇的眼睛东瞧瞧西看看,在刘沧野身上停留许久。然后,他朝他笑了笑。
一股暖流涌上心间。他想摸摸他,手却异样的沉重。杂种、小野狗,罗麻子在耳边嘲笑;叫花子,村民在身后议论纷纷;疯子,打架输给他的少年指指点点。刘沧野垂下手臂,僵硬的脸上扯出难看的笑容。
“阿云,你不要太过伤心。我们一家三口只是去南边避避难,等到这边安定了,我们还会搬回来的。”男人小声安慰。
“我知道。”女人点点头,“只是……我只是想家了,想爹娘了。”
男人叹气,“我去把他俩接来?”
“他们不会来的。”女人啜泣,“大秦叔告诉他们,西泽居的部下会把外来的人抓去试毒。”
“大秦叔还告诉我,云启冲这么厉害的盟主能活一百二十岁呢!”
女人慌忙捂住男人嘴巴,小声厉喝,“你不要命了?”她转过身,恰好和一脸冷漠的刘沧野打了照面。她顿时愣住,呆立刹那,倏然下跪,还抓着男子的小腿往下扯,“我男人不懂事胡乱说话。您大人有大量,放过我们吧。”
女人边磕头边哭泣,男人在她身边跪坐着,黄褐色老脸挤满恐惧。“我们有点儿碎银子,还有几件她的嫁妆……”他嘴唇颤动,呢喃道。
“就这几样?”刘沧野从箩筐底翻出男人所说——几粒银屑、一只手镯、半块玉饰——加起来也值不了半两银子,他随着抛接着这点儿收获,呛道,“你们三人就值这么点?”
“那……,这……我们只有这些东西。”男人没了主见,老实的脸上全是后悔。他指着丢在地上的扁担和农具,“不然……不然您把这些东西全拿走吧。求您放我们一条生路。”
“放孩子一条生路就成。”女人抓起孩子藏在身后,“求您大慈大悲放他一条生路吧。我给您磕头了。”她边说边做,霎那间额头便肿了一大块。
孩子偷偷从母亲背后探出头,边打量刘沧野,边搂住母亲大腿,怯生生说,“妈妈,我不要你背了,你快起来带我走啊。”几滴泪珠挂上他眼角。
刘沧野怔住。
妈妈,带我一起去。幼稚的声音从自己口中传出。孩子,你就呆在这里,妈妈一会儿就回来。慈祥的声音来自另一个世界,一个黑白相间的世界。僵硬的手指缓缓松开,零碎的细软掉落一地。
刘沧野轻叹口气,跨过他们攀上山顶。
炙热的骄阳烘烤着山峰。杂草枯萎卷曲,紧贴干裂的泥土。影子不堪酷热,缩进身体。汗水如江河,趟过干涸的伤口。
昏热、饥渴、刺痛、麻痒。
刺眼的阳光晃得刘沧野睁不开眼,他扯下衣服搭在头顶。脚底的伤口被炙烤起泡,但还是比前面草丛中被晒晕的人稍好。大热天,居然还穿着连体长袍,虽然薄如蝉翼,不过这种三伏天,想来和蒸笼也无甚区别。
死人可用不着水和食物。刘沧野快步上前,搜索他全身。衣服很柔软,虽有点儿破旧,却没多次浆洗留下的干涩,应是绸缎无疑。不过除了这身衣物,他身上没有其他任何东西,没有水,没有干粮,更没有银子。
真是倒霉,刘沧野叹了口气,没想到有人下手更快。他看了看身上挂着的破烂布条,上前抓住绸缎袍子一角使劲扯动。倏然,那昏迷的男人,或者说少年摇晃着脑袋,悠然转醒。他看上去十六七岁,比刘沧野稍大,脸上沾满泥土污物,却遮掩不住底下的英气,双手掌心布满老茧,使他看上去成熟许多。他畏惧地盯着刘沧野,嘴唇发抖,身子往后缩去,如同一只受惊的田鼠。
“你死之前不妨把那身衣物留下,也算做件善事?”刘沧野嘲笑说道。少年身后即是悬崖峭壁——绮云山南侧风景更胜北边,如同它的险恶程度一般。南边仅有条刚够单人独马通过的羊肠小道通往西泽居。小道藏匿在笔直山峰上的稀疏松树之间,稍有不慎,行人或马匹就会滑落下去,运气好的会被松树拦住,运气差点的就直接滚进西泽居,死无全尸。
少年下意识地返回之前避身的草丛。但一眨眼,他脸上的恐惧神色蓦然消失,转而满溢着无尽的悲伤与绝望。他惨然苦笑,转身奔向悬崖。
那身绸缎还值几文钱,别让死人糟蹋。刘沧野奋力一跃,逮住少年袖子往回拉。少年力气出乎意料的大,他拼命挣扎,拖动刘沧野一直向前,朝峭壁滑去。
“妈的,你想死也别拖我一起。”刘沧野又惊又怒。他双脚撵进泥土想要顺势站起,泥土、碎石钻进他的伤口,疼得他几欲昏厥。他右手用力前伸想要先行拍昏少年,然而少年速度太快,无法够着,只得作罢。
身子的野草渐渐稀少,已是快到悬崖边缘,峭壁之巅。别和他一起送死!刘沧野急忙松开少年衣袖。惯性使然,少年脚下趔趄,居然原地摔了个狗吃屎,杂草混着泥土灌进他的嘴巴和脖颈。他不由吃痛,发出“嘶”的一声。
刘沧野见状大乐,上前扯过少年脚踝,倒拖着回到石路上。少年脚蹬手刨,刘沧野索性一屁股坐在他背上,反锁他双手,双脚压住他膝盖后窝。“他妈的,我让你跑,我让你死。”他咒骂道。
想起了此行目的,他从肩膀开始撕扯少年衣服,“这身衣服给我,之后你想干啥就干啥去。”
少年大口喘气,却没有继续反抗,也许已经认命。刘沧野腾出一只手拍拍他脑瓜,赞许道,“这才乖嘛,早这样不就好了,何必——。”
话未说完,变故忽起。刘沧野忽觉一股大力自身体左侧袭来,他下意识往右躲去,接着万里无云的蔚蓝天空疏忽进入他视野,然后他发现他和少年片刻间互换了位置——他躺在地上枕着泥土野草,少年满脸愤怒骑在他腰腹之间。
“大哥……大侠……前辈……,小人不懂事,多有误会。”他努力挤出笑颜,哀求道,“大人不记小人过,您就把我当个屁——放了吧。”
少年有那么片刻的茫然,而后兴致索然地放开刘沧野。他脸上神色几经变幻,那些愤怒、茫然、悲伤全然消失,最后浮上来的是释然——一心求死的释然。
那眼神,和当年的自己何其相似。刘沧野想转身离开,却迟迟迈不开脚步。他黯然叹气,猛地抓住少年手腕,摇头苦笑,“我定然是疯了,居然浪费时间来管你的闲事。”
少年双目一睨,冷冷看着他,也不抽回手臂。
刘沧野搜肠刮肚地想象理由,各种拙劣借口一一浮现,又被自己一一否决。半晌,他叹道,“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大不了的原因要以死来解脱,或者被人追杀走投无路,或者……”他顿了顿,苦笑,“或者家人死掉,孤苦伶仃。我甚至不明白我为什么想救你,”他坦承,“但既然我已经阻止了你,你就不能在我面前死掉。”
少年目含讥笑,就欲缩回双手。刘沧野眼疾手快,募地从身上撕下两条布条,绑住他双手,哈哈大笑道,“起码不能让你死得这么容易。”不等少年反应过来,他又同样绑住他双腿。
少年双眼喷出怒火。刘沧野毫不在乎地扯下一大缕布条,蒙住他双眼,“你眼睛说不定会吞了我,以防万一,还是闭上的好。”
他拉着少年双脚,如同拖着一大块木材一般走下山巅。
“对了,顺便问一下,你是哑巴吗?”他好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