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立从胸前掏出一张夹杂着汗渍和马粪味的对折纸片，纸张雪白，左下角用淡墨涂抹了一座山峰——云天门的独门印记。“这是丧帖，长老叫我亲手交给谷主。”他双手平托帖子，递给三叔父，“雪冥山、蛊毒门、东泽居、西泽居和奇谷各有一张。奇谷的我现在业已送到。”
　　三叔父点点头，“二十九——到时我定然会去送盟主最后一程。你若是没有其他事情，我让下人带你去休息？这一路赶来，想必你也累坏了。”
　　董立眨眨眼睛，眼巴巴地说道，“还有件事，可长老说只能让谷主知晓。前辈您能帮忙让我见谷主一面吗？”
　　“谷主？”三叔父诧异地重复，“云天门长老当真那么说？”
　　大汉似乎受到极大的侮辱，他的声调陡然阴沉，“我们五帮人马一同出发之前，席长老单独召见、亲自吩咐我的。”
　　席长老？云天门大长老姓燕名宸松，现年六十有二，戊寅年在前任——同样也是云天门首任大长老屠蔓狂举荐下接过长老之位，庚子年屠长老过世，继任其位。二长老姓云名嵎途，乃是云启冲堂叔，以其智慧著称，曾于弱冠之年指挥云天门千余老弱妇孺困住通神教两千逃兵五日之久，虽借助了地势之便，然其仅轻伤十数人，以此一战出名，癸未年被云启冲之父云逐暮指派为长老。三长老姓狄单名彦，已过古稀之年，燕宸松同乡，甲午年经燕数次约请，答应出任此位。齐世泉紧抿双唇，以免这些记忆惯性般溜出话匣。“记住这些琐事，它们总会在某些地方发挥其作用。”他甚至记起三叔父讲述这些事迹之时的多次提醒。
　　然而，这些记忆之中并没有席长老的位置。
　　“那他有没有告诉你，奇谷谷主现在正在闭关修炼，不见任何人呢？”三叔父晒然。
　　“这——。”大汉苦恼地挠挠头，“席长老没提醒过会出现这种情况。”
　　齐世泉几乎快要止不住笑出声来。二叔父闭关修炼？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或者你先告诉我？等到谷主出关之后，我再代为转达？”
　　“可是没有副门主或者长老同意，我无法做主。”
　　“你可以先回去问过你家长老。”齐献易挤兑道。
　　董立却是当了真。“好，我这就回去。”他急不可耐地起身，大步朝门外迈去。“多谢齐三石前辈接见，小人先行告退，来日再答谢前辈招待。”
　　齐世泉和齐献易面面相觑。这人莫非是脑子里有问题？
　　“且慢。”三叔父摇头苦笑，“董教头，你若是此时回返云天门，接着再马不停蹄地赶往奇谷，一个来回需要多久？”
　　“十六日下午，副门主召集我们几人，各自嘱托后立即出发，那时大约是申时。今早卯时，我才到达贵谷。单趟路程花去——，”董立双眼望天，几息之后续道，“三天半。这还是我轮换骑乘两匹骏马，不眠不休抢出来的时间。若是一个来回，起码需要八天。”
　　“八天？那可就是二十八了！”三叔父提醒。
　　“啊！”一语惊醒梦中人，大汉颓然坐回木椅，“第二天就要举行门主葬礼，这怎么来得及。”他叹了口气，妥协道，“那这件事只有先告诉你们。”他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视，有若针刺。“你们可别说出去。”他想了想，又补一句，“除非是告诉奇谷谷主。”
　　这人还没蠢到无可救药，齐世泉暗忖。
　　三叔父凝重地点头，“好。”他加重语气，字字坠地有声，“我答应你。”
　　“二十九日举行葬礼之后，副门主和众人长老会宣布下一任云天门门主，也就是云天门第三任门主。”
　　云天门位于六派中心地区。北临雪冥山，南倚奇谷，东接东泽居，西北蛊毒门和它仅隔着一条冻水江，西南的西泽居更有部分和它重合——云启冲在世时，西泽居出于尊敬——毋宁说是惧怕，将那部分区域名义上赠送给他。云天门立派于如此便利之境，是以它的门主会对其余五派产生或多或少一些影响。见证云天门的门主继位，对奇谷来说或许有那么一点儿好处。
　　“常福，从库房里取两斤吓煞人香包起来，待会儿送给董教头。”齐世泉笑眯眯地吩咐。
　　三叔父赞许地朝他笑笑。“新门主？不是你们大公子就是小公子。”他毫不在意地耸耸肩，“若不然，选了你当门主，云天门就得改名叫董天门了。”
　　云天门的大公子今年十七，小公子则只有十岁。他们想要坐稳这个位置，着实需要其他门派的头面人物见证一下。齐世泉思忖，特别是上一位坐这位置的那人还头顶着武林盟主这个头衔。
　　“董天门？”大汉憨笑，“这名字蛮好听。我喜欢。”他竟丝毫听不出另一层含义。
　　三叔父淡然一笑，转回话题，“家不可一日无主，更何况堂堂第一大派。云天门宣布门主这事固然重要，可多少也在情理之中，犯不着专程通知各派之主吧？”
　　董立未曾听出话里的不耐烦，“等到下任门主继位后，他会提议六大门派选出新一任武林盟主。”
　　齐世泉吸了口凉气。盟主甄选，需六大门派均有大长老或更高地位的人士同时在场，由各门派分别举荐一个名额。再对这六个名额进行对比、评判，从中选出最合适、最恰当的一位。盟主选定之后，各派不能对其有任何异议，否则将视为对之前六派所有在场人士的不敬。
　　没想到云天门竟然有这么一层心思。不过也难怪，上任盟主葬礼，其余五派都会派出几位有头有脸的人物参加。这个时候提出这个提议，他们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什么好理由来拒绝，待到木已成舟，其他人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只是还有一个问题。
　　“云天门就那么肯定蛊毒门会卖你面子，出席这场葬礼？”这个尖锐的问题刚一出口，齐世泉就已意识到自己想法的天真。云天门必然已想好解决之道，或许真能请来他们，或许会找人假扮。反正区区一个蛊毒门，背后干点下毒放蛊的事还行，可要他们当面对抗其余五派，他们恐怕还没那么大胆。
　　果然，董立毫不在乎地回答，“长老说了，每个门派都会有人来。”
　　“那你们长老想让我们奇谷干什么？”三叔父问，“难道他们让你告诉我这件事，是想让我们提前择好人选？”他嘴角抽动，似笑非笑，“我可不信云天门会有这么好心。”
　　大汉涨红了脸——若非亲眼所见，齐世泉根本不会相信这个像牛一般壮士的人物居然能把脸弄得像猴子屁股一般。他压低声音，吞吞吐吐道，“长老说，希望贵谷这次可以举荐云天门的人。”
　　“这是长老单独告诉你的？还是一同告诉你们这批人的？”三叔父思索片刻，问道。
　　“席长老在书房里独自召见我的时候说的。”董立似乎没了底气，他压低声音为自己解释，“我起初不同意——选盟主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可以这样？但长老命令我又不能不听，所以……。”最后几字已不可耳闻。
　　“那想必席长老还同时提出了几个条件？以此满足——补偿奇谷？”
　　“你们答应了？”大汉脸上浮现惊喜，可不过半息，惊喜僵住，咧开的嘴角收回，微眯的双眼瞪大，整个人从内到外散发出一股毫不掩饰的厌恶之感。又是一息之后，他再度变回了之前的唯唯诺诺。
　　“那得看席长老提出了何等条件。”三叔父仿若未见，啼笑皆非道。
　　“长老提出了三个条件。”董立回想几息，淡淡道，“第一是云天门的衷心感谢和永远的友谊。长老说此事若是成功，云天门将和奇谷世代交好，并结为同盟。”
　　这条件不可谓不好。云天门自立派以来虽只有四十余年，然而却是工人的第一大派，云启冲更是武林第一人——尽管他已过世，但他的余威和名声却不会一时半会消散一空。齐世泉脑筋飞快转动。倘若奇谷和云天门定下同盟，奇谷的底气必然强硬不少，甚至再度攻上雪冥峰也未可知。
　　只是可惜——。
　　大汉猛灌口茶润润嗓子，继续说，“第二条有关下任门主……。”他仔细回忆片刻，恍然道，“有关他终生大事。长老说，‘空口无凭，为了巩固双方友谊，云天门会和奇谷联姻。并以此作为第二个条件。’”
　　联姻是各个门派缔结盟约时惯用的手段，云天门开出此等条件并不意外。然而其他帮派通常是以某个并无继承权的庶子的婚姻作为条件。云天门居然会掷出门主夫人这么一个重要筹码，看来他们对这下任盟主之位势在必得。
　　三叔父必然也想到了此节，他紧锁额头，“不知你们长老也有合适人选？”
　　“不是说了下任门主吗？”大汉有点不高兴。似乎为他们多此一举的问题很不以为然。
　　齐世泉被逗乐了。“你看，联姻是两个人的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长老说了，门当户对即可。不知贵谷有几位年岁相当的小姐？”
　　“谷主有一个，我有两个。可小女分别只有十岁、六岁，却是无法高攀了。”
　　“那不知贵谷谷主千金芳龄？”
　　“上个月刚满十七。”三叔父指着齐世泉，“比他略小。”
　　堂妹齐世媛？三叔父到底在想啥？她肯定不会同意这桩婚约，若是因此得罪云天门——虽然迟早会和云天门撕破脸皮，但在预想中，这应当是奇谷站稳脚跟之后的事情。齐世泉疑惑地瞥了眼三叔父，想要瞧出端倪，得到的却只有更多的不解。
　　董立喜上眉梢，乐呵呵地嘀咕，“和大公子岁数差不多。这不错，挺好的。”他很快想到了另一要点，“那她可有婚约？”
　　这个直截了当的提问镇住了齐世泉。各派世家在为子女后代定下婚约时，事先会在私下场合拐弯抹角地偷偷发问，之后才会在正式会面之时隆重宣布这个小溪。哪有像他这样直愣愣地询问一派门主之女的婚事！
　　“没有。”三叔父摇摇头，并未因对方的粗鄙露出半丝厌烦，“她生性高傲，寻常的公子爷瞧不上眼。何况又是奇谷身份最高的小姐，我也不能拿那些纨绔子弟去叨扰她。不过若是下任云天门门主，那便是她高攀了。想必她也会十分荣幸。”
　　“齐副谷主说笑了。”大汉咧嘴大笑。
　　“那就这么定了？”
　　“甚好。甚好。”大汉点头，复又补充道，“当然，这还得经过副门主和众长老一致同意。”
　　三叔父挤出一副失望的表情。
　　“放心，他们肯定会同意的。不过终究得有个过场。”董立拍拍自己厚实的胸膛，如同一个为了丰厚赏钱而揽下说服对方之事的媒人般打下包票，“包在我身上。”
　　语毕，他大步往外走，唯恐去得吃了，这喜钱落到别人头上。三叔父哭笑不得地叫住他，“这事稍缓片刻也不急，你还是先说说第三个条件。”
　　大汉的脸色如同六月的天气——说变就变。刚才还是云开雾散的艳阳天，眨眼间便阴云密布。可转眼间再次看去，他又挂上了那副唯唯诺诺的表情。“还有云瞳。”他话语轻柔，十分不舍，宛若不得不交出自己称心的刀剑一样。
　　“云瞳？”
　　大汉“嗯”了一声以示确定，生怕两人不懂，他又添了注脚，“云大小姐。”
　　云瞳可不是一句轻飘飘的云大小姐就能概括的。她是云启冲独女，习有他亲传的“追云步伐”和“若水柔鞭”。江湖传言她空谷幽兰、清丽脱俗、善解人意，乃是众多世家公子梦寐以求的绝佳伴侣。
　　这条件极重，比之门主夫人也不遑多让，甚或有所超越。三叔父一字一句斟酌问道，“不知贵门长老意思是——？”
　　“自然是为她找个婆家。”董立轻叹口气，“长老让我转告，云大小姐芳龄十六，待字闺中，欲寻一年龄、地位相差无几的奇谷男子共度余生。”
　　年龄和地位差不多？那二叔父家的堂弟齐世睿就很合适。齐世泉暗忖。二叔父长子，三个月前满的十三。虽然还没到婚配年龄，可早点定下来也未尝不可。给他许下这么好一门亲事，堂弟肯定会感激涕零的。
　　“世泉？问你话呢？”三叔父的厉喝打断了他的想象。
　　“啊？什么？”齐世泉带着歉意笑笑。
　　“云小姐，你觉得如何？比你小两岁，年龄相差不大。你又是下任谷主，地位上不会委屈了云小姐。你父亲已经过世，这事就让我做个主。你娶了她，如何？”
　　“什么！”齐世泉惊得呆了。不知为何，他脑海中忽然全是春棠光滑白皙的胴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