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刚刚落下，天空还未全黑。
　　一个穿着麻衣披着兽皮，背后还背着弓箭的老者，在小河边清洗一只开膛破肚的野兔。
　　忽然他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眯着眼睛，看向水中。
　　一个黑色的影子在水里起起伏伏。
　　再仔细一看，不禁发出一声轻咦。
　　扔下兔子，左右看看，从地上拿起一根小臂粗，两米长的断枝朝水中捞去。
　　此时才看到，他的右手的袖子里，那手自手腕以下都没有了，光秃秃的。
　　老者左手抓着树枝，右手用抱，树枝像大枪一样，树枝插入水中，尖头在水中，灵活一挑。
　　那个水中之物被拨动便朝岸边漂来。
　　老者往水流方向又走了两步，往水边又靠近了一点，扔下树枝，左手朝水里抓去。
　　哗啦
　　一个男孩被他单手拽着腰带，从水里提了起来。
　　看到男孩稚嫩的面容和身上溢血的伤口，老者疑惑多了几分。
　　又看到男孩怀里抱着一柄钢刀，他陷入沉思。
　　放下男孩，拍了拍他的脸。
　　没啥反应，男孩肚子圆滚滚的。
　　老者放在地上，按了七八次
　　男孩哇的一声，吐了几大口带着酒气和血色的河水，人还是没有醒过来。
　　胸口开始有了起伏。
　　忽然，老者的耳朵动了动，眼神变得锐利了起来。
　　把男孩甩到自己肩膀上，一手拎起兔子，断手勾住弓箭和箭袋子。
　　窜入一旁的树林中。
　　他刚带着男孩在树林的灌木中趴下，小河两岸忽然响起了马蹄声。
　　四个大汉骑马呼啸而过，两骑在河左岸，两骑在右岸，目光却是打量河中动静。
　　天色渐晚，老者洗兔子时打湿的地面已看不清，骑手们自然也没看到这些密集的水痕延伸到树林里。
　　骑手走远，老者并未放松警惕，而是继续趴在灌木丛中。
　　又过半个时辰，天彻底黑了下来，骑手摸着黑从下游又重新路过这里，不过马速慢了很多，时不时停下往四周查看。
　　又过一刻钟，终于彻底走远了。
　　老者扭动僵硬的脖子，发出咔咔的声响，匍匐着爬出树林，听了一会，才站起来，往远方骑手消失的方向眺望。
　　“官府？还是流寇？”
　　老人嘴里轻轻嘀咕着。
　　来到灌木丛中，又把男孩提溜出来，打开火折子仔细分辨了一下年岁。
　　看着男孩自言自语道
　　“总归，也不会是你这娃儿的错处吧？”
　　说完便扛起男孩往山中走去，男孩怀中的钢刀也被他抽了出来，别再腰上。
　　当然也没忘记那只杀好的兔子。
　　老者看着年岁不小了，白发充盈着大半个脑袋，胡须都全白了，但是脚下灵活，宛如一只老猴子
　　走了几里山路，来到一片竹林，天色完全暗了下来，老者在竹林中七拐八拐。
　　来到了一片山石前，在地上摸索出一根麻绳，用力一拉，一个盖板打开，盖板顶开一片枯叶，露出一个硕大的裂缝。
　　裂缝能供一人通过，老者侧身扛着男孩走进裂缝，盖板又盖了回来，盖板上枯叶也重新堆了上去。
　　裂缝长数米，出了裂缝，内里别有洞天，山石连片，如同院墙，围了一圈屋子旁有泉眼，屋后也有一小片竹林。
　　竹子搭的干爽茅草屋搭在一片空地上。
　　老者将男孩扔到屋里唯一的竹床上，开始检查男孩的伤势。
　　掀开男孩衣服，男孩腰间胸口紫黑色的一大片，一看就是受了重击，口鼻隐隐溢出黑血，显然受了内伤了。
　　后腰处有一道不规则的大口子，被河水泡的发白，已经不流血了，老者看到忍不住皱起眉头。
　　又翻看男孩的手脚脑袋。
　　全身到处都是淤伤，左边小腿也有一条大口子，身上衣服被划烂了，布满细小的伤口。
　　头皮上也有一道很粗但不深的伤痕。
　　老者从墙上拿了一些半干的草药，放到水缸里泡了泡。
　　从墙角拿起一个药钵把草药都扔进去，捣碎，药汁黑漆漆的，散发着刺鼻的味道。
　　老者抓起药糊，往男孩身上糊去，又找来一个布条，把男孩腰上的伤口缠了起来。
　　做完这些，老者眉头依然紧皱，男孩伤口被药刺激得很疼，眉头不断跳动，却不见转醒。
　　“娃子啊，老汉家里也没有治内伤的药，你要是听得到，就给我熬过今晚，明早要是你没断气，老汉就给你上山采药”
　　说完这话，老者就拿起兔子出门外生火，打算烤兔子吃。
　　火生了起来，扒了皮的兔子就架到了火上，刚刚烤干了些，老者便深吸了口气，又叹了口气。
　　“直娘贼，老子最讨厌吃水煮兔子肉了”
　　言罢，他把兔子扔到一个青石板上，从屋里拿出一把柴刀，把兔子剁吧剁吧成了几个大肉块，扔到一个瓦罐里。
　　瓦罐里加了一瓢清水，又从怀里拿出盐袋，撒了点盐花进去。
　　把瓦罐放在火堆上，不一会就咕嘟咕嘟冒大泡，肉香传了出来。
　　老者从竹屋的角落里扒拉出来一个缺了小角的破碗，把肉汤倒到碗里，自己则抓着大块的肉啃了起来。
　　等到肉汤凉了些，他端起碗，来到竹床前，在男孩后腰上垫了块木头，捏开男孩的嘴，塞了根小木枝进去。
　　顺着木枝把肉汤一点点倒了男孩嘴里。
　　男孩牙根紧咬，倒进去的肉汤很多溢了出来。
　　老者低喝道
　　“小娃子，想活命就给老子喝下去”
　　男孩似乎把老者的话听了进去，多数的肉汤被他慢慢咽了下去。
　　老者看着喝完肉汤渐渐平静的男孩，把木枝抽了出来，后腰的木头扔到一旁，把男孩放平在竹床上。
　　自己拿出一床破褥子，铺到地上，躺了下去。
　　半夜三更，夜枭还在嘶嚎，老者无奈睁开眼睛坐了起来，他根本睡不着，心里总记挂男孩的伤势。
　　男孩现在浑身发烫，想来是内伤或是外伤出现了炎症。
　　老者甩了甩沉重的脑袋，起身将褥子盖在男孩身上，背起弓箭出了门。
　　点起一个小火把，走上了进山的路。
　　山里最忌讳夜里出门，一些猛兽最喜欢夜里觅食。
　　毒虫也多，但是老者实在不忍眼看着一个男孩就这样在他旁边死去。
　　还好有惊无险的老者来到了半山腰，找到了一些清凉消炎的草药，天也开始蒙蒙发亮。
　　太阳刚刚露出一丝，这时老者也露出了一丝笑容，他刚采到了一颗上年份的三七。
　　暗叹，那娃子似乎命不该绝啊。
　　下山途中，老者听到有鸟兽的鸣叫，连忙放低步子走过去。
　　看到两只山鸡正在觅食，老者从腰上拿下弓箭，顺势一躺，双脚踩住弓身，左手拉弦搭箭。
　　保持这个姿势，几息后一只山鸡扑腾飞了起来，老者双脚稍稍移动便锁定了山鸡。
　　手松箭发，直接给山鸡射了个对穿。
　　这山鸡掉下来的时候就已经断气了，但是另外的山鸡被吓得早就飞没影了。
　　老头提起地上的肥山鸡，看着山鸡说道
　　“看来老天爷是真怕你死啊”
　　想着自己家里的男孩，老者脚步变得更快，朝自己的小屋赶。
　　回到竹屋，老者探了探男孩的额头，依然滚烫，他便开始熬药，他并不知道太多草药君臣配伍的知识。
　　他只是大概知道，什么草药能治什么病。
　　喝了他的药，起码有了跟阎王掰掰手腕的力气。
　　药熬好，他并没有等药凉，随便在泉水里水里渡了渡，就又拿来木头垫在男孩腰上。
　　用捏开男孩的嘴，垫木头，塞木枝，倒药。
　　兴许是做过一次了，这次倒是很流畅，男孩也一点点把药喝了下去。
　　就是药太烫，把男孩的嘴燎得通红通红的。
　　到了晚一点，又煮了山鸡汤给男孩喝。
　　老者每天上山采药打猎，回来照顾男孩整整十天，男孩总算清醒了过来，但是一言不发，唯独在第一次醒来的时候，问老者要了自己的钢刀抱在怀里。
　　老者怕他伤到自己，总想趁他睡着时想偷偷拿开，但是一碰钢刀，男孩就会醒来。
　　“贼娃子，你起没有？”
　　男孩被老人捡到已经一个月了，现在外伤都已经好全乎了，只是内伤让他时不时咳几声，像个肺痨鬼。
　　老者看到他不说话，每天也就叫他几声，二人没什么交流，今天老者抓了一条两米长的长虫。
　　砍了头，只带回来蛇身和半皮囊的蛇血，蛇血递给男孩，示意喝掉。
　　男孩看了他一眼，想也不想，仰头就喝了起来。
　　腥臭的蛇血呛得他直咳嗽。
　　还是倔强的一口一口咽下去，仿佛喝了蛇血他就变成男子汉了。
　　“贼娃子，我知道你从哪来了”
　　男孩喝血的动作停了停，又继续喝了起来，仿佛没听到一般。
　　“上游有个村子，被人屠村，七十四口人全死了，听说那天村里有喜事”
　　男孩猛的放下皮囊，怔怔的盯着老者，呢喃道
　　“全死了？全死了？我爹也死了”
　　老者吸了口气点头道
　　“全死了，一个活口都没有，下至三岁的小孩，上至八十的老妪，全死了”
　　“哇”
　　男孩全身都软了下来，哭天抢地的在床上打滚。
　　喊着喊着又咳了起来，嘴角溢出血，也不知道是蛇血还是他自己的血。
　　老者不知所措的看着男孩，只得坐到他旁边有一搭没一搭的拍拍他的后背。
　　“老爷爷，我记得他们的长相，你能带我去报官吗？”
　　哭了许久，男孩停住了，抽噎的说道。
　　老者无奈的帮他抹了抹眼泪，道
　　“小娃子，我不知道报官有没有用，但是就算官府管，也不会有人帮你报仇的”
　　男孩愣愣的说了一句
　　“因为遇到江洋大盗官府也得绕道走？”
　　老者也是听愣了会神，带着三分无奈的道
　　“没想到你这贼娃子心思那么通透?”
　　男孩摇了摇头，说了一句
　　“这话是听来的”
　　男孩被说破了来历，便不再沉默寡言，一五一十的跟这悉心照顾自己的老头说了自己的遭遇。
　　老头听得义愤填膺，呼吸都大了起来，随后抬起自己断掉的右手挥了挥，便又泄了气。
　　男孩正是坠河逃生的莫大声，当日晕倒后便不知人事。
　　老者名叫陈伯昌，在山中打猎多年，那日他打猎归来，处理猎物，正好看到了河里的莫大声，便施以援手。
　　今日他猎物有些多，就到镇上赶赶集，听到有人谈论屠村的惊闻，便上前打听了一会，大概猜到了莫大声的来历。
　　今天他故意激了激莫大声，也是为了让他出一出心口的怨气。
　　这下确定了莫大声的来历，老者自己反倒陷入了回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很久很久，老者又动了动残废的右手，颓然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