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烛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没有死在当年那场百年难遇的寒潮中。
　　极北的风，刮骨的风。
　　凛冽的寒风吹到人裸露的皮肤上，像是夹着刀子，割开皮肤，削去血肉，最终剩下皑皑白骨。
　　半靠着朱红的宫墙，凉意从后背沁入骨髓，身下温热的血液在慢慢冷却，寒铁造的长枪顶着右胸将他钉在了墙上。
　　他只是想活下去，作为一个能称之为人的存在活下去。
　　雪，慢慢变暖了，像是印象里鹅毛般的棉被，一点一点将他覆盖。
　　“逃！小烛，快点逃啊！”
　　撕心裂肺的呐喊在耳边炸起，他猛地睁开眼，火，他眼见了燃烧着的火。
　　烈的像是要烧掉半边天的大火，映红了整片夜空，融掉了飘落的大雪，化为淅沥的雨晕开一地血污，冲洗掉他身上的污秽。
　　真好。
　　好累。
　　休息一下吧。
　　他带着最后的笑意，在漫天大雪里，在认识的不认识的白骨堆里缓缓闭上了眼睛。
　　…………
　　“真是任性啊。”
　　头顶被人一阵暴力揉搓，把沈明烛拉回现实。
　　睹物思人也好，触景生情也罢，回到苍山后总会想起一切尘封许久的记忆。
　　他沉默地看着眼前小小的墓碑，没有膝盖高，他回头看向群山，汹涌的绿色像是片海洋，铺天盖地地涌来，想将他溺死在海底。
　　沈明烛突然明白了，他一直都在拖延时间。什么师尊喜欢午睡，什么收拾练剑小屋，仿佛只要能将这一刻无限延后，他就永远不用面对师尊已死这一事实。
　　可惜，这墓碑就像是记重锤，狠狠地砸碎了他一切的幻想。
　　“崽啊，以后咱死了，记得找个依山傍水、春暖花开的风水宝地把咱埋了喵。”
　　“师尊喵是仙人，仙人怎么会死呢？”
　　“仙人也是人喵，人都是要死的喵。”
　　“可师尊你是妖诶。”
　　“……闭嘴喵。”
　　“好的喵。”
　　“不许学咱说话喵。”随后就是一阵对打喵喵拳。
　　药无生走到墓碑前，拂去前些年自己亲手刻的石碑上的灰尘，沉默片刻。
　　“酒呢？拿酒来。”
　　心底莫名涌起烦躁感，药无生拉着沈明烛坐下，往前走两步便是处峭壁，他瞥了一眼，没有魔渊高，却比魔渊深，深到他一点也不想靠近。
　　收回视线，地上多了一个酒杯，一个破了个角的小碗，看着熟悉无比，那个角是他以前磕的。
　　“只剩这个了，其他全在那一天化成了飞灰。”她摇摇头，小心翼翼地斟满，然后将酒坛抱在怀里，“好几年不喝酒了啊。”
　　她感叹一声。
　　师尊喝不了酒，他也不能喝。
　　但那好像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药无生隔空一敬，发泄般地托着酒坛仰头灌下，然后被酒水呛得咳了好几声。
　　看着她满脸通红地擦着嘴，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封住法力的话，这酒还是挺烈的。
　　他以前很不喜欢酒，不知道这又苦又呛的玩意儿为什么能被称为解千愁。
　　当然，他现在也不明白。
　　沈明烛轻轻晃动酒杯，倒映在杯中的月亮慢慢变形，直到消失。
　　然后，一饮而尽。
　　四年了，如今他千杯不醉。
　　……………………
　　中州，临渊山。
　　山上有座行宫，宫内住着绝世佳人，遗世而独立。
　　卫青岚衣袂飘飘，巧笑嫣然。
　　白色的罗裙摇曳，广袖轻舒，漆黑如锻的长发仅用一根发带束在末梢。
　　云海翻腾，白色雾气之下，黛色的远山像是水墨晕成的画，她静静地立着，声音清远又近乎悲戚，像是隔着玻璃出现的倒影，绝美，朦胧，易碎。
　　“小禾，你说本宫美吗？”
　　“宫主……”
　　“他为什么要逃走呢？”
　　身后一身劲装的莫禾单膝跪地，咬牙切齿道：“属下这就去把他绑回来！”
　　卫青岚没有回答。脚下的崖壁光滑如镜，几株松树艰难地从石缝中生长出来。
　　她目光深远，穿透云雾，穿过密密麻麻的枝叶，落到了一座处于阴影之中的茅草屋内，天光大亮此处却仍漆黑如夜，昏暗的煤油灯散发着微弱的光。
　　窗边的蜘蛛织了张崭新的网，一只扑火的飞蛾撞上了蛛网，费劲地挣扎着，慢慢没了动静。
　　“罢了，白色终究不适合我。”
　　她收回目光，转身的瞬间像是有一滴墨混进了清澈的水，黑色慢慢在长裙上晕开，腰间系着的丝带血一样鲜红，她变回了那个传闻中杀人如麻令人闻风丧胆的女帝。
　　“走吧。”
　　欲望就像是一张网，越是挣扎就陷的越深，最后迷失掉一切，最后连那扑火的飞蛾都不如。
　　在路过莫禾身边时，她的脚步顿了一下，淡淡道：“传讯给中州城内的那几个族长，告诉他们我回来了。”
　　一步慢，步步慢。
　　她常常会想，要是当年出现在城里的是自己，那现在又会是如何。
　　……………………
　　宿醉，后脑勺发疼。
　　沈明烛睁开眼，是熟悉又陌生的天花板。
　　失去修为的这些年里，他已经习惯了像寻常人家那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昨晚虽然出了点意外，但是今天依旧按时醒来。
　　“咚咚咚。”
　　门口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他轻轻挪开一条架在自己胸口的大白腿，坐起身后看见墙角那堆碎的不成样子的外套，不好的记忆瞬间涌了上来。
　　头愈发疼了。
　　门口敲门声节奏渐渐加快。
　　“来了。”他应了一声，换上了仅存的一套长衫，门外站着一个眼熟的青年和一个小女孩。
　　“大师兄。”面前青年拱手行了个礼，看着有些眼熟，沈明烛皱着眉，片刻后才从脑海里搜索到一个名字与眼前之人对上。
　　“林师弟？”
　　“大师兄还记得我啊。”林生笑的很是灿烂。
　　“我已经不是宗门的大师兄了，你喊我名字或其他的都可以。”沈明烛摆摆手，温和地笑着，同时不露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挡住了两人的视线。
　　他没记错的话……林师弟有点八卦。
　　“这怎么行，大师兄就是大师兄，当初要不是大师兄我早就死在了秘境里，哪有……”林生说着说着似乎气愤起来。
　　苦笑。沈明烛赶紧打断了他。
　　“过去的就过去了，师弟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吗？”
　　“啊？哦，掌门让我带她过来，想让她拜在第九峰。”林生意犹未尽地止住话头，把身后的小萝莉推了上来。
　　妖族？
　　沈明烛低头看着那一双毛茸茸的耳朵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