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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紫垣城之中,一名年约二十五六的青年,正病恹恹地瘫躺在太极宫的暖阁里。他便是大洪帝国的第八代皇帝——穆宗孝德帝,张怀浚。病魔此时已经折磨他太久了,恍恍惚惚之间,他越发感觉身子轻飘飘的,仿佛就要被这秋风吹向天际一般。
张怀浚的生父乃中宗孝宣帝,生母为孝钦宣皇后。子以母贵,这也让他自出生之日起,便有了中宫嫡长子的身份。在这种立嫡立长的环境下,他的出生不仅意味着大洪皇室有了新的继承人,更加断绝了皇室其他子孙的争位之心。
自从平昌五十九年登基继位以来,十二年的日头里,前六年一直被威宁侯徐益拥为傀儡皇帝,朝政大权皆系于其身,大行苛政、鱼肉百姓;后六年又被侍娥劝诱媚惑,将权力下放给侍奴与娥仆,大兴土木、肆意享乐。因此,国政每况愈下,朝中佞臣当道,黎民水深火热,外族悍然入侵,大洪的天下已经被他祸害得不成样子。
到了永定十二年春,帝国负责镇守西北的右军都督府突然传来紧急军情,竟是位于青海高原上的西戎诸部不宣而战,大举进犯凉州,请朝廷火速派兵支援!
当消息传来时,一片哗然,百官们一致认为,西戎诸部此举是在挑衅我大洪的底线。
朝堂之上,也因此事大致分为三派,并展开了新一轮的党争政斗。激进派认为:西戎诸部此番擅自侵我国土,乃是藐视帝国权威。朝廷应当立即派出军队对其加以镇压,以威慑其余部落;保守派认为:自从我朝在第三次漠北会战遭受重创以来,于高原上的统摄力就大不如前。眼下只有暂时向西戎诸部议和,慢慢积聚国力以待来日,方为上策;剩下的中立派认为:开战有开战的道理,议和有议和的说头,一切唯皇命是从。
朝堂上俨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这在表面上看,是该不该打的问题,暗地里却是几大利益集团关于权力的争夺。
宗戚派系同天子有着密不可分的血缘关系,本来应该是皇帝最为倚重的对象。可鉴于历朝历代宗族夺位、外戚乱权之往事,反倒成为四大派系中最没有影响力的一支,特别是在“威宁候之乱”以后,更是被天子所忌惮;
武勋派系希望凭借战端一开,积累自己的军功,提高自己的影响,重新恢复开国时期的赫赫声威。这一派系中,以开国勋贵的后代为主,兼之军队将领为辅。因为政治立场一致,故而互为表里,极力地鼓吹邻国威胁论;
文官派系则是一向看不上这些大老粗,认为他们乃是逞匹夫之勇,丝毫也比不得自己这些圣贤弟子门阀大家。这一派系中,以士族门阀为主,兼之清流直臣为辅。他们一贯的主张,都是要将国家的重点转移到经济建设中来。如果开战,那必定会旷日持久、徒耗钱粮,所以维护帝国的稳定,成了他们的基本论调。
侍娥派系由于身处内廷,是皇帝及内廷妃嫔们的奴仆,天然地成为皇帝制衡其他三大派系的重要因素。这一派系中,以服侍皇帝的宦侍为主,兼之伺候妃嫔的宫娥为辅。在皇帝没有示意自己的主见之前,对其他几大派系均是哼哼哈哈。
朝政如斯,张怀浚却是有心无力。
党争!这是自太祖神武皇帝时期,就一直在解决的问题。可不知怎得,历经数代列祖列宗的整治,就是根除不了。朝中大事,就在这争吵中,一天一天地拖了下去。
就在今年夏天,张怀浚终于做出了决定,命英国公章赋领兵驰援前线。即便皇帝已经明令发出,可朝中还是有一大批的清流直臣上奏反对开战,闹得他自己心中十分烦闷。
本想着乘龙舟游太液池散散心,却不曾想,就在自己到船头观看之时,却因龙头的突然断裂,从而导致失足之后落入水中。皇帝落水那可不是小事,可不知怎的,在张怀浚被众人救起后,太医局的医官们显然没有对此事加以重视,依然是按照常例,仅仅开了几副方子就草草了事。在这之后,皇帝的病情非但没有任何起色,反而愈发加重了。
此事非同小可,直接把内阁的几位大佬吓坏了,严令太医们,无论如何都要保住这位年轻皇帝的性命。毕竟张怀浚眼下还没有子嗣,若是一旦御驾宾天,势必会造成朝中不小的动荡。此时的太医们,也已经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但最佳的治疗时期早已过去,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是束手无策,只能是坐以待毙了。拖到如今,这位年轻的皇帝就连站立,都难以维持。
这种消息想瞒是瞒不住的,如今的朝廷内外,收到风声的大臣们都已经在暗地里做好应变得准备了。
迷迷糊糊之间,先帝那句“乱我洪家者,太子也”的谶言,便一直在他耳边回响,让张怀浚不由得想起自己亲政之后的这几年,导致中宗因采用阳儒阴法的治国理念,才得以开创“平昌中兴”的大好局面付之东流。国家机器变得越来越迟缓,朝廷的大臣们整日里不是你参我一本,就是我奏你一疏,后来竟发展成,只要视为异党无论忠奸均要弹劾,只要不是同党欲行之事不论好坏都要阻挠。如此,朝政又怎能不坏?
可张怀浚现在即便想要整肃朝纲,也是力不从心了。一来,是自己马上就要龙驭上宾去见先帝;二来,是自己膝下并无子嗣,朝廷必然要从宗室中挑选一人来承继大业,到时肯定又会引发新一轮的党争,自己现在又何必强压呢?不过,他现在毕竟还是皇帝,是整个帝国的主人。因此,他这才命人抬到太极宫暖阁,准备接见几位早已等候在待漏房中的社稷之臣。一是为已经争论许久的洪戎之战做最后决断,二是为商讨后继之君的人选。
“怀忠,现在什么时辰了?”蟠龙乌纱翼善冠下,这位面黄肌瘦的青年皇帝,此时正气若游丝地问道。
“回主子,已是辰时初刻了。主子喝了太医们给开的药,奴婢看您的气色好多了。”侍立在榻旁的内廷大管家——宫正监中领侍并管宫闱监事的吕怀忠安慰道。
自大洪立国以来,太祖神武皇帝有鉴于前朝后宫乱国之事,特旨下令宦侍、宫娥一律不得干政。可就在他驾崩之后,到了太宗朝,曾经被太祖打压过的荆北勋贵又死灰复燃。肃国公高志、英国公章昭以及睿国公王文浩,三位仅存的开国公爵一同联起手来,成功迫使太宗孝文帝为一大批功勋故旧翻案。
为了打击权势日涨的武勋集团,太宗只能被迫将宦侍推到前面,去同勋贵们去争去斗。将原先杂乱无章的内廷机构,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设立宦侍九监与宫娥六司,作为管理大内事务的综合机构。它们分别是:宫正监、宫闱监、侍官监、神宫监、印绶监、御用监、内营监、都知监、直殿监;尚宫司、尚仪司、尚衣司、尚食司、尚寝司、尚事司。
九监委派宦侍,六司任用宫娥,并在宫正监中设立内书堂,教导侍娥们读书习字,好为日后充作皇帝爪牙打下基础。在这之中,最为关键的当属宫正监。因为宫正监乃是九监六司之首,故而承担着管理内廷机构的责任。到了后期,更是发展成了能与内阁对柄机要的关键部门,其长官中领侍亦被尊称为“内相”。至此,作为皇权的延伸,侍娥派系也登上了党争的舞台。
而这吕怀忠,作为内廷大管家,那可是宫中的老人了。早在中宗朝时期,就已经是掌管武备的宫闱监中领侍,后来又在永定六年的威宁候之乱中,因积极配合平叛行动,从而得到张怀浚的赏识。事成之后,即调宫正监任中领侍,原宫闱监中领侍之职不变。一人身挑大内文事武备之权,这在整个大洪历史上都是极为少见的,翻遍史书,也仅有神宗朝的大宦侍冯保国有这等殊荣。
“他们也等了一个时辰了,叫他们进来吧。”张怀浚费力地摆了摆手。
“是,奴婢这就去传话。”说罢,吕怀忠便让几个小宦侍好生伺候着,自己则出了太极宫。
离暖阁不远,太极宫东边的待漏朝房里,八个身穿正红朝服的人,此刻正在整襟危坐。这几位均为朝中的重臣,是跺一跺脚,整个帝国都要颤三颤的人物。
打头的,是少师兼太子太师、吏政署总理政务大臣、华盖殿大学士、韩国公杨慎。第二位,是少傅兼太子太傅、户政署总理政务大臣、谨身殿大学士、三朝元老王钺。他二人,一个是内阁首辅,一个是内阁次辅,足可说是内阁的当家人。
说起内阁的建制,还要追溯到太祖神武皇帝之时。
当年,自太祖神武皇帝张元兴鼎定四海、扫平八荒,开我大洪万世之基业,兴我华夏不朽之荣光以降。那些曾经的从龙旧臣们,也均按军功大小封官定爵、光耀门楣,并形成了开国初期的第一大权力派系——荆北勋贵。虽然在封爵之中,也有少数文官的身影,但仍然难以抗衡强大的武将勋臣们。有鉴于此,太祖决意削弱荆北勋贵的影响。
可正所谓矫枉过正,荆北勋贵被打压下去后,文人权力地急剧膨胀,又使得皇权受到了严重威胁。
已经辞官乞骸骨的清流首领韩国公杨和,竟然遭到奸人诬陷,被牵进其衣钵弟子——时任国务府左丞相古明的谋反大案之中,结果被太祖夺爵处死,但念在杨和多年效力的份上,令本应该被株连九族的杨家仅夷三族。即便如此,同杨和有关的一大批亲朋故旧,还是因而被连坐下狱。
当时的国务府左右丞相,那可是掌丞天子、助理万机的存在,可随着古明案划上句号,丞相制也随之落下了帷幕。国务府的编制尽数撤销不再保留,其下属的六署三院,即:吏政、户政、礼政、兵政、刑政、内政六署以及律政、肃政、通政三院,得以直秉天子。因为失去了丞相制的辅佐,强如太祖,亦在处理朝廷政务之时,也会偶尔感到心力交瘁,故诏翰林府学士入阁参议军政大事。此举,实为以后的内阁制奠定了基础。
到了桓宗孝安帝时期,自小便深受文官思想洗礼的桓宗,正式确立了内阁的地位。内阁三老许旸、高庸、张岳,辅佐桓宗处理起政务来井井有条。此时的大洪正处于内缩消化的阶段,高宗朝积累的领土和不断征伐引发的一系列后果,在桓宗朝都得到了合理而有效的解决。与此同时,内阁的权势也在桓宗朝急剧膨胀,仅仅九年,内阁就已经成为了整个帝国的权力中枢!
朝廷的军政大事,必须先由内阁议定票拟后,才能上呈皇帝批复;朝廷的政令旨意,必须先由内阁草拟并有首辅、次辅的联同署名后,才能上呈皇帝批复。至此,从太祖朝出现萌芽、太宗朝初具雏形、高宗朝渐有规模、桓宗朝终成定制,历经四代帝王,终于取代了原先的国务丞相制,成为权势更大的内阁群辅制。
在首辅、次辅之后,还有太子太保、律政院总领政务大臣、文华殿大学士吴浦;太子少师、兵政署总理政务大臣、武英殿大学士石铎;太子少傅、肃政院总领政务大臣、文渊阁大学士许瑞;太子少保、通政院总领政务大臣、东阁大学士于承。这几位都是内阁阁员,也都是各种利益集团的领袖级人物。
除以上六人外,八人中只有两个未曾入阁,一个是少保、吏政署总理政务大臣申拱,作为皇帝心腹,执掌管官重任;另一个是刑政署总理政务大臣掌东都卫戍府事杨秉,作为朝廷国丈,管控东都兵权。
说到这里,可能有的看官就迷糊了。那首辅杨慎不就是吏政署总理政务大臣么,怎么这又来了一个吏政署总理政务大臣?
其实,杨慎的“吏政署总理政务大臣”为寄衔。意思是,杨慎的人事关系在吏政署,被皇帝差遣到内阁当首辅。他可以享受吏政署总理大臣的职权,但没有吏政署总理大臣的职责,也就不掌吏政署事。如果在差遣官的后面,有“掌本署事”或“掌本院事”的字样,那才可以和之前的寄衔官权责相等。以此类推,王钺、吴浦、石铎、许瑞、于承、王谨等,也皆是如此。
因为在太祖朝时期,内阁仅仅是以翰林府学士充任。虽然在桓宗朝时期,将内阁从翰林府中分割出来,内阁群辅制也得到了正式确立,但其机构始终处于临时差遣的状态,所以内阁辅臣的品级一直都是正五品。
到了神宗朝时期,首辅章岳为了提高自己的地位,以便更能管控六署三院,故而奏请神宗,将内阁辅臣加衔以示恩宠。他自己,也成了大洪历史上第一位“活太师”。按照洪制,太师、太傅、太保均为正一品,不常置,仅仅是作为功勋重臣死后的追封。当时的章岳,因为同摄政的孝贤皇太后、总管内廷的大宦侍冯保国达成了共识,故而能够权倾朝野,为自己争取到了这个“活太师”的荣誉。
在此之后,内阁辅臣便有加衔提级的定制,但三孤、三师、三少都有定额,一个萝卜一个坑。这时,朝廷就采取了寄衔官的制度,因为六署总理及三院总领的官职名额,祖制里并没有明确规定,以至于发展到后期,此等官职成了寄衔的主力军。
这八人,都是一早就被传进宫的,均聚在这里静候皇帝的旨意。
“杨阁老,您觉得皇上这次叫我们过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几人中,许瑞率先开口向杨慎问道。
许瑞,字子祥,青州平原人,乃是文官派系中的关东清流领袖之一。为人老奸巨猾、谨小慎微,故而同宗戚、武勋、侍娥派系均有交情,在朝中素有“许不倒”的名号。
“……哦,子祥刚才说什么?”杨慎张开浑浊的老眼,似乎没有听清。
杨慎,字三思,出身弘农杨氏,乃是开国五谋臣之一、韩国公杨和的后人,是文官派系中士族门阀的杨氏名臣。领衔朝政多年,深受中宗、穆宗两代皇帝的信任。其太祖父杨卬、祖父杨训、父杨淳,都曾出任过内阁辅臣之职,死后也均被追封太傅之号,说是四世三公一点也不为过。不仅如此,他的孙女还是现今天子的皇后,洪家对杨氏的恩宠可见一斑。
“阁老,您既是太国丈,又是内阁首辅。皇上此次叫我们前来,究竟是什么事,您老不可能不知道吧,好歹得给我们透个风啊。”似他这般揣着明白装糊涂,许瑞已经见过无数遍了。
“皇上把我们叫到一起还能有什么事?自然是让内阁参议,票拟后事。”一旁的杨秉从椅子上站起来,掷地有声地说道。
杨秉,字德束,出身弘农杨氏,乃是杨慎之子,皇后杨淑之父,当今皇上的国丈。他虽然只是同进士出身,但才思敏捷丝毫不亚于状元其父。再加上这几年,杨慎将用人的权力下放给他,自然更是横行霸道无所顾忌。就连内阁里的其他几位大学士,也丝毫不放在眼里,仿佛自己就是首辅一般。虽未入阁,却在朝堂上素有“小阁老”之称。此次议事,张怀浚特召其一同前来。
虽然大家都是心知肚明,但像杨秉这样光天化日地讲出来,还是不免犯了忌讳,在场的诸位大臣心中都不免起了嘀咕。
就在这时,吕怀忠一脸沉重地走了进来。
一见到内廷大总管来了,在场的官员无不起身让座,就连杨慎也扶着把手,欲要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见状,吕怀忠赶忙快步上前搀扶道:“诸位大人,主子有请,随我进殿吧。”
“敢问吕公公,皇上圣躬安否?”杨秉忽然发问道。
本来像这样的话,做臣子的是不能与闻的,平日里只能请安却不得问安,但杨秉生性胆大妄为是朝野皆知的,再加上他有个当首辅的老爹、当皇后的女儿,自然是狂得没边。
“主子服了药,此刻病情已经好转许多了。”对于杨秉的嚣张跋扈,吕怀忠早已经是见怪不怪,又接着说道,“但诸位大人,咱们还是尽量别拿那些烦心事去扰主子了。有什么事情能过去的,咱们就把它过去。不能过去的,就想办法叫它过去。总之一句话,‘和衷共济’,希望诸位大人心里能够明白。”
在场的众人,哪个不是踏着千万人的脑袋才走到了这一步,人精似的又怎能不明白这其中的深意。
“吕公公这话说得透彻,大家吃的是皇上的饭,端的是朝廷的碗,千万不能砸了列祖列宗的锅!”杨慎一句话如雷贯耳,毫无刚刚老态龙钟之状。
“是!”众人齐声应道。
暖阁内,吕怀忠已经领着诸位大臣依次按照官职序列,排在张怀浚的面前。
“臣等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等几位大臣缓缓说完,张怀浚才颤巍巍地挥了挥手,吕怀忠便快步上前,扶起排在头班的内阁首辅杨慎,道:“杨阁老,主子赐您座呢。”一边说着一边搀着他的手将他带到榻旁的墩子前。
“老臣谢皇上赐座……”说罢,杨慎缓缓地落坐在墩子上。
“朕传众位卿家前来,乃是为朝中两件事……一是我朝与西戎之间的战争,还要不要继续,二是……”说道此事张怀浚难免心伤,顿了顿又接着道,“朕之身后何人为嗣?望众卿家念及我大洪列祖列宗之遗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以翼我皇家。”
“启奏皇上!”还是杨秉率先站出言道,“臣以为,我朝与西戎诸部之间的战事应该立即停止。虽说章老国公已经率领京畿方镇的精兵主力驰援,但我朝自第三次漠北会战之际惨败,军力严重收缩,实际上已经丧失了对高原的管控力,且西戎诸部不过是寻求土地与和亲、互市而已。故此,臣建议,不如让出贫瘠的寒地与草原,将兵力撤回到祁连山以北,同西戎诸部和亲封贡,永结同好。倘如臣议,每年可节省军费不下百万两之巨,请皇上圣断!”
“万万不可!”听闻此言,班中的石铎立马站出来反驳道,“启奏万岁,祖宗之地岂可轻言予贼?昔我太祖神武皇帝百战不殆,方开我大洪基业;高宗孝敬帝七征大漠,方有这不世之功!其间多少士卒血染沙场?多少将帅马革裹尸?今日我朝兵势稍减,便要割地求和,他日又如何面见列祖列宗于地下?又如何激励我朝万千男儿卫我国土?又如何向天下子民交代?”
“想当年,我太祖神武皇帝与燕军于大河对峙之时,欲要还兵,然杨文正公却谏之‘今王上与敌画地而守,搤其喉而不得进,已一年矣。情见势竭,必将有变!此用奇之时,不可失也。’今日之势,比之太祖当年之境远不如矣,而杨大人却道出割地求和之语,臣不以为荣,反为杨文正公耻!”
石铎,字正工,雍州安定人。别看他虽是文臣,但却自幼向往于疆场,在军事方面颇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曾在军中历练多年,是文官与武勋两大派系均看好的人物。而他口中所言的“杨文正公”,正是杨秉的祖宗,位列开国九公之一的韩国公杨和。他对大洪开国具有不可磨灭的功劳,死后更是谥号“文正”,成为历代文人所追崇的对象。
“你!”看着石铎一顶顶大帽子压下来,最后还当着自己的面把老祖宗羞辱了一番,杨秉可谓是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一时间竟找不出言语反驳,哑在当场。
班列中几位平常就与杨秉不太对付的大臣,此时见石铎把他呛在当场,均背地里暗自发笑。能够见到不可一世的杨秉被人怼住,这可真是难得一见。
“那依正工所见,该当何如呢?”杨慎此言一出,反而把石铎给将住了。
石铎毕竟是混过军旅的,现在又在内阁中分管着兵事,自然是知道眼下朝廷能动用的钱粮已是捉襟见肘,甚至还要向商贾借贷。如果石铎要说继续打下去,那么日后如果战败了,则罪责全在他自己;如果说不打,那岂不是当众扇自己的脸?刚刚还义正词严地反驳杨秉,转过头来却把他自己给难住了,杨慎这一招以柔克刚修炼得炉火纯青。
“这……”
便在石铎不知如何回话的时候,却见一名中年宦侍手里捧着一份奏章,急匆匆地冲进殿门,而门口的侍卫与宦侍们竟然不加阻拦,让在场的几人都大为好奇。只看他慌慌张张地跑进殿内,在过暖阁门槛之时,还不小心被其绊倒,狠狠地摔倒在地砖之上。
“大胆!何事如此惊慌?”还是吕怀忠率先反应过来,来得这位不是别人,正是宫正监副中领侍督銮仪卫事的赵洪。
赵洪同吕怀忠一样,也是永定六年平定威宁侯之乱的功臣之一。今年不过四十有八,就已经坐到了宫正监副中领侍的位置上,可谓十分不易。然则,他却毫不知足,还要一门心思地往上爬,直到成为宫中大总管的存在。
听到顶头上司的严厉问话,赵洪赶忙慌慌张张地爬起来,顺势跪在张怀浚的塌边,双手呈上怀中的那份奏章,道:“启奏主子,这是右军都督府刚刚送到宫里的军情急报,石堡城(今青海湟源县),丢了!”
“什么?!”此言一出,在场几人无不瞠目结舌。
吕怀忠不敢耽误,急忙接过那份奏折,递到张怀浚的手中。
沉默,无尽的沉默,只有站在一旁的石铎和跪在榻前的赵洪略显尴尬。
这石堡城,可不仅仅只是一座城池那样简单,它位于湟水河流域与青海湖地区之间,是一处战略性的军事要地。大洪若得此城,可将河西与陇右之地连成一片,在战略上形成进可攻退可守的优势局面。西戎诸部如得此城,则能以此为前哨,攻扰河西、陇右,战略防御的态势立时就可转变为战略进攻。因此,两军在此城下屡得屡失,实为兵家必争之地。
当年高宗孝敬帝宣德七年,就在大洪改革军制之时,西戎诸部趁机占领了石堡城,随即派出重兵把守,被高宗视之为心腹大患。只因当时改革军制之事正处在紧要关头,这才无暇顾及,只能先行听之任之。
直到宣德十三年五月,高宗命右军都督府都督同知、镇守陇右总兵官、武顺候薛翊与河套镇总兵官、河西镇总兵官,共议收复失地之大计。然而,诸将均以石堡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我等如孤军深入,恐遭覆灭”为由上邹高宗,请求从长计议。可薛翊却反其道而行之,说道:“石堡城地理位置险要,必须尽快夺回。虽有危险,然为国捐躯亦在所不惜。”
宣德十三年五月十四日,高宗力排众议,亲率中军都督府之精锐赶赴西北与薛翊会合,并大胆采取了薛翊的长距离奔袭战术,日夜兼程杀奔石堡城。西戎诸部的守城官兵措手不及,伤亡甚众,石堡城再次回到洪军之手。随后,高宗又亲自上阵,激励将士乘胜追击。在西戎诸部连战连败、子民大哗之时,只能又一次地遣使求和请婚,再加上远嫁西戎的平阳长公主亦从中斡旋。高宗便应西戎请求,允准停战。
宣德十三年八月二十日,双方约定以赤岭(今青海日月山)为界,大洪又在西海(今青海湖)附近设立西海郡(今青海海晏县)。同年,洪戎在赤岭树碑纪念,双方边将均参加了这一庆典。
在此役之后的百余年里,西戎诸部就再也没有对大洪采取过任何敌对的军事行动。可如今,石堡城的再度失守意味着什么,大家心里都不言而喻。
“皇上,眼下我朝正遭逢百年未有之变故,更应坚定决心、奋战到底!”石铎掷地有声地说道,“方才杨阁老问我,该当如何?臣以为,西戎诸部不过是趁我朝边防空虚之时,这才得以兴师入关,只要我洪军精锐一到,定能叫其望风而降。眼下,章老国公率领精兵,正从朔州日夜奔袭凉州,想必不出数月,定可凯旋告捷!如若就此半途而废,同西戎诸部行那议和之举,则我大洪日后,势必要被其扼之咽喉,同其交伐的主动权不在我朝。长此以往,臣恐凉州之地不复存矣!唇亡齿寒,若凉州不保,西戎、北狄诸部便可连成一片。如此一来,则雍、朔二州势必会陷入前后夹击之危局。如雍朔复被贼所陷,则司隶岂可独存乎?”
“石正工之言,实为危言耸听!”杨秉立马接茬驳斥道,“启奏皇上,万万不可轻信此言。且不说我大洪于凉州苦心经营数百年,怎会因一战而尽没?单论我朝雍凉忠勇之士,也断不会任由此事发生!臣之议和,本为抚靖边关、缩减军费之举。眼下,我大洪十五州,遍设内卫兵马,虽然花销由各级官衙一应处理,但朝廷每年还要拿出上千万两白银来补贴地方。这还不算,至于我朝最为精锐的十二方镇之日常花费,更是如同流水一般。因此,臣不仅建议西北即刻罢兵,更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请圣上酌量裁减内卫八纵,只留十二方镇保家卫国,将节省下来的钱财用于发展农业、工业、商业以及安抚地方等事由!果如臣言,不出十年,我朝定能大治!”
杨秉的一席话,所谓“抚靖边关”事小,“缩减军费”事大,相当于直接动了武勋派系的蛋糕!
自高宗孝敬帝宣德七年改革军制以来,洪军便总共分为三大部分:一为陆军、二为水师、三为内卫。陆军乃十二方镇组成,水师由三大舰队组成,内卫以八纵队组成。
当年,太宗孝文帝驾崩之后,遗诏高宗孝敬帝张志深嗣皇帝位。经过太祖太宗两代帝王之积累,大洪的国力在此时达到了顶峰。因为当时的孝靖皇太后是肃国公之女,所以高家亦在高宗朝大受重用,勋贵武将们便以高家为首,形成了最初的武勋派系。
就在次年,也就是宣德元年,封地于齐国的齐王张尚钟(太祖神武皇帝嫡长子)突然起兵造反。面对突如其来的叛军,各地驻守部队竟然毫无还手之力!为了平定齐王之乱,高宗移驾洛阳亲自督战关东,并将洛阳改称“行在”。这场叛乱,居然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就祸及了兖、豫、青、徐四州地方。直到宣德五年,还是在高宗亲率京军四处出战之后,才得以将这场叛乱彻底扑灭,并将齐王及其家眷关进宗正府,永世不得释放。
鉴于地方的驻军在齐王之乱时太过疲软,高宗便下定决心,着手对现有的军制进行重新洗牌,史称“高宗改制”!为了试探改制中的阻力,宣德六年,高宗宣布改行在为“东都”,并立宗庙、迁百官,原京城长安改称“西京”,实施东西两京制。在百官对迁都之事莫敢不从的情况下,于宣德七年,高宗正式开始了对军队的改制。
首先,将原先地方上的驻防部队,统一整编为内卫部队,主要负责维护帝国统治、镇压乱民暴动。由总制内卫军务大臣负责统管,由各级官衙负责军费,由各级官衙、军府共同负责调动,由各地内卫长官负责指挥。
其次,在内卫部队中挑选年轻精壮的男子组成新一代的陆军、水师,作为主力作战部队,主要负责征伐宇内、震慑四方。由总制陆军军务大臣、总制水师军务大臣负责统管,由兵政署负责军费,由五军都督府负责调动,由各部长官负责指挥。
最后,从陆军十二方镇中优中选优,成立东都卫戍诸营、西京守备诸营、中都留守诸营。一应统辖管理、军费开销、调动指挥之权,皆由卫戍、守备、留守三大臣负责。因此职常以勋贵充之,故而又名“卫戍勋臣”、“守备勋臣”、“留守勋臣”。
新一代的军制,随着高宗开疆扩土、光宗耀祖的功绩一起前进,至于那些士族清流们把持的内阁六署三院,见皇帝已经牢牢把控住了帝国军权,哪里还敢多言?只能甘做皇权下的附庸罢了。然则此时,朋党势力已经初具雏形,他们将忠、孝、信、悌、礼、义、廉、耻挂在嘴边踩在脚底。他们希望的朝政是,皇帝高高坐在龙座之上,而具体朝政都由自己这些士大夫们来完成,并且还美其名曰“垂拱而治”,实际上就是把皇帝当成个傀儡罢了。为了达成这个目标,有一些人已经在暗中着手了。
在第七次北征大漠之际,高宗孝敬帝于营中染病驾崩。消息传来之时,京师震怖!幸好出征的大军,在肃国公高靖的统辖下,没有出什么大乱子,得以成功回师,各归本镇。在此之后,十二边镇为大洪多次抵御了外族的入侵,并同时涌现了一大批世之名将。在武勋派系的强烈要求,加之后世之君也乐得坐享其成,便使高宗之制渐成大洪祖制。
至于杨慎口中所言的“内卫八纵”,便是内卫署统辖的司隶、兖豫、青徐、幽冀、并朔、雍凉、荆扬、交益八大纵队。它们各自统辖着天下十五州的内卫兵马,其冗员之多、糜烂之广,远非十二方镇能够相比!
“不可!此事万万不可!”牵涉到武勋派系的根本利益,稍不留意就有可能激起兵变,石铎赶忙抢班道,“皇上,古人云‘兵者,凶也!’适才杨大人所言,才真是祸国乱政之举!若是轻易动摇高宗祖制,裁撤内卫八纵。假设地方遇事,各地官衙无兵可调,又将何以处置?昔我高宗孝敬帝设立内卫八纵,其圣意乃是为了稳固我朝之根基,将山贼乱民绞杀在萌芽之中。数百年间,此制下的内卫兵马,亦将多次的地方叛乱成功剿平,维护了我朝的统治基础。如果轻言裁撤,臣恐祸起萧墙之时,地方官衙无所应对,已致点点星火,终将燃尽我朝万里河山!还望圣上三思,须要慎之又慎!!”
“石大人休要诬陷?我只不过是请圣上酌量裁减,谁说要将内卫八纵尽数废除了?!你这等肆意诬陷同僚之言,究竟是何打算?再者,即便裁减内卫八纵,我朝尚有十二方镇仍在。地方敢有宵小作乱者,以镇军之雄势,冲天而下,定能一举荡平,何必一定要仰仗内卫之兵马?”杨秉赶紧解释道,“臣之意,乃是逐年削减内卫八纵之军费,并请朝廷裁撤冗兵,将内卫军力控制在能够维持目前局面的情况下即可。其他兵事,自有十二方镇处置!石正工如此歪解臣之本意,诬言中伤,臣请命革去其阁员之职,戴罪留任!”
“皇上!”石铎立马跪在地上,言辞恳切地说道,“昔我高宗孝敬帝创立内卫八纵,不仅有安定四方之意,更是作为十二方镇的总预备部队,且有内外制衡之意。就好比,内卫兵马乃主干,十二方镇为枝节。如今,杨大人意欲弱干而强枝,势必会造成外重内轻,此乃祸国之源啊!”
“耸人听闻!”杨秉一脸鄙夷地看着他道,“眼下正是太平盛世,哪个敢犯上作乱?再者,即便真如石大人所言,那十二方镇各受五军都督府所命,再加上我皇又亲将卫戍、守备、留守诸营居中而临御四方,难道都要造反不成?即便稍有几个方镇欲图谋反,也是螳臂当车,朝廷诏令其他方镇平乱讨逆,其势也会同雷霆万钧一般,顷刻间就叫叛军灰飞烟灭!石大人所言,真是迂腐之见!”
“皇上!如果命十二方镇加以平息内乱之责,那各地州郡一旦出现些许苗头,朝廷便要令陆军镇压,这一来一回,十二方镇定会深陷国内泥潭而疲于应对,最后只能是空耗军力。倘若外族趁此时机,大举进犯我朝,我朝又以何戍边抗敌?”石铎不同杨秉争议,他知道,决定此事的关键点,还在于皇帝同不同意。
毕竟,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
眼看着朝廷又因此事纠缠不清,这几位大臣又在这里相互推诿,张怀浚被气得连连咳嗽起来。在一旁伺候的吕怀忠见状,赶忙让人端上药来,侍奉皇帝服下。可这药,也只能起到暂时吊命的作用,并不能彻底根除病症。
眼见圣体违和,在场的几位大臣全都跪在地上,就连杨慎也一边扶着凳子,一边晃晃悠悠地伏了下来,随后异口同声道:“臣等请皇上保重龙体!”
张怀浚被伺候着喝完了药,深知党争已经根深蒂固,这事他也懒得管了:“既然如此……那就依杨国丈的意思,让内阁会同大都督府、兵政署,拟一个方案出来……凉州之事,就让章老国公去办吧……”
“皇上!”石铎还想坚持。
“朕累了,你们都散了吧,承继宗庙之人选,待……待下次再议吧……”张怀浚微微叹息了一声,有气无力地说道。现在的他,早已没心情再去议那第二件事了,只想早早结束这场没有意义地争论。
“臣等谨遵圣教,下去之后便同大都督府、兵政署商议。待拟定方案之后,再报皇上定夺。”杨慎缓缓起身,一锤定音道。
话里话外,张怀浚是命内阁同大都督府、兵政署商议,可杨秉却越俎代庖,明目张胆地篡改了皇帝旨意。单凭“臣等”两个字,就把自己纳入了参议的人选之中。可张怀浚此时即便心里清楚,也没有什么精力去管了,只得轻叹一声。
刚出了宫门,杨秉便快步追上石铎,将他拦下道:“石阁老,方才晚生出言冒犯,还请阁老多多包涵。”
“冒犯我无妨,只是……我恐德束今日之策,怕是会成我大洪乱国之源……”石铎叹了口气,无奈地离去了。
日后的发展,还真叫这位老臣给言中了。削减地方的内卫兵马之后,各级官衙所调动的内卫部队无力抵抗乱民叛军,朝廷只得被迫下诏,各地可以私募乡勇以充兵备。如此一来,叛乱虽然得以平定,可地方的官员却个个手握重兵,骄横跋扈,不奉政令,割地称雄,但这些就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