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0年秋）
　　莺歌海生物研究所楼下东边的街道是繁华的商业街。商业街是临海的，东边一公里左右就是夕照峰。商业街的西侧除了突出到海里的研究所大楼，就是美丽蜿蜒的海岸线。商业街东侧都是各种写字楼和购物中心。写字楼的一楼大多是提供一日游服务的小店，楼上则是衣着光鲜的上班族出入的场所。这里也是莺歌海市最著名的CBD莺尚区。
　　David坐在研究所斜对面的咖啡店里，靠在窗边的角落。如果是白天，这个位置可以看到莺歌海的海浪拍打礁石，粉碎成漫天白幕，又把阳光分解成道道彩虹的景色。可现在是晚上八点，只能注视着街道里的人群发呆。这个时段，街上照例拥挤起来。看得出来，有一多半是刚从夕照峰观景下来的。剩下的基本就是刚刚下班的上班族们。咖啡馆里人也满了，大都是下班来放松一下的人，因此还算安静，跟外面一望可知的喧嚣形成对比。
　　David感觉自己快要接受William的建议了，可是在做出选择的最后时刻，他还是不自觉地来到这间咖啡店，或许希望能够再静一静，多想一想。
　　他一直很喜欢咖啡店，各种各样的咖啡店。咖啡店的顾客也总是各式各样，形形色色。他发现不管哪里的咖啡店似乎都有着暗褐或者深绿的色调，又或者两者兼有，有着温暖的气氛，当然还有浓香四溢的咖啡香味。咖啡馆总能让自己感到安全，踏实。其他顾客也是这么感觉的吧。无论人们有没有意识到，这里的安全感不过是用三十或者四十元从咖啡店租借来的，可是大家需要这种短暂的安慰。他还有个看法，咖啡店就是一个舞台，各种类型的情景剧在这里匆匆忙忙地上演。花上一杯咖啡的价钱，你就可以成为演员，演出自己的剧情，或者成为观众，观看别人的表演。
　　窗外人行道上，迎面走过一对年轻男女。女子非常漂亮，穿着白色高跟鞋，齐膝紧身裙，裙子是很特别的浅粉色。裙子闪耀着缀饰的反光。上身穿着白色的短翻毛裘衣。只有极白的皮肤才能显出这身打扮的妙处。裘衣半敞，随着女子摇曳的步态时不时露出凹凸有致的身段。男子长相普通，打扮却很考究。半长的黑色羊毛薄大衣更衬托出他的高身材。棱角分明的黑色西裤，锃亮的牛津黑皮鞋，显示出年轻男人不菲的家底，良好的职业和教育。他左手搂在女子的腰间，把她轻微地拉向自己，好一起避开人流中的礁石。左手处感受到的温软柔滑让年轻人的荷尔蒙勃发，表情也显得更加殷勤和生动。他的头略低下，侧脸靠近女子的耳边，似乎在说着什么提议，女子脸上泛出了些微的羞涩，继之以一段轻嗔薄怒。
　　David在年轻男人身上似乎看到了自己，刚大学毕业，刚接手家里生意时的自己。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啊！有什么钱不敢花的，有什么地方不敢去的，有什么妞不敢泡的？虽然现在看来这些快乐似乎很难再让自己产生兴趣，可是那种感受却一直真实，深刻地留在心里，那么美好，那么幸福。也许有人看不起这样的生活，可是如果还有机会，如果还能再年轻一次，自己还是会沉浸在软香温玉之中，不愿醒来的。
　　前面靠窗的位置坐着两个穿西装的男人，本来一个面朝David，一个背对着。现在两人显然也被窗外的女子所吸引，都看向了窗外。“今天人挺多啊……”“呃，是啊，大多是游客……”很明显两个人都在掩饰看到美丽女子时的失态。
　　听着两人口不对心的掩饰，David不觉笑了，这两个人应该并不熟悉对方，如果是熟人应该一起交流审美心得才是。
　　其实David早就从两人零星地对话，对两人的角色猜了个七七八八。
　　面对David的男子约摸四十岁的样子，带着眼镜，倒三角脸型，暗黄的脸上满是胡茬。他的西装邹邹巴巴的，明显缺乏打理，似乎很没精神地随便挂在瘦削的身上。上下装也不是一套，面料不搭，颜色也不搭。他的身体前倾，两手撑在面前的小桌上，很专注对方的态度，回答问题时又急又快，似乎急于证明什么。看得出来，他有事在求着对面这个男人。
　　背对David的男子看不见脸，但是从头型，穿着看得出来是很精致，考究的人。他的身体显得放松，有些倨傲地向后靠在沙发椅背上。他说话不多，却总是精确地挑出对方逻辑里的漏洞，用礼貌，冰冷的措辞给与职业的回应。
　　David很快了解了两人的交谈内容。
　　胡茬男是开宠物医院的。在莺歌海开了三家，正准备向西陵国和其他国家扩张。他希望得到精致男的注资。听上去精致男应该是互联网公司的。精致男认为宠物医院用了三年时间收支才刚刚持平，说明胡茬男经营思路有问题。精致男不认同宠物医院只专注宠物医疗的定位。除非胡茬男把宠物医院变成销售宠物产品的连锁店，医疗只作为引流的手段，否则不可能向他投资。
　　David似乎听到了自己心里的一声叹息。胡茬男的境遇自己毫不陌生。
　　大学毕业后，自己刚接管自家的连锁超市时，一年的营收好几个亿。David使出了浑身本事打造心目中的完美超市，刚开始成绩斐然，营收逐年稳步上升。可是就在1821年，似乎一夜之间，互联网的电商模式成了自己的噩梦，生意开始每况愈下。
　　刚开始，自己很天真地去拥抱互联网，希望合作进行O2O的转型，或者干脆得到互联网的注资，成为互联网的一份子。那时候流行的观点叫做互联网是科技推动的社会进步，你跟不上是你自己的问题，就像班级里的学渣，会遭人唾弃的。
　　那段时间，像胡茬男和精致男这样的场景不知在自己身上上演了多少遍。看过了太多轻蔑的白眼和冷峻的拒绝，自己的尊严被一点点羞辱，剥夺之后，David才顿悟到互联网跟自己根本就是两个不同的物种。同样的生存空间，同样食谱的两个物种，怎么可能和平共处。就像百万年前智人对其他人种的屠杀，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就是这个意思吧。David知道这种观点一定不会成为主流，顶多成为暗流，在很多头脑中奔涌。因为互联网经济的既得利益者控制了社会中最大的话语权。至于其余的大多数小人物要么摇尾乞怜，要么就闭嘴保持沉默。
　　腹诽，诅咒不能打败对手。David开始绝地反击。他个人的悲剧从这里才真正开始。他和另外几家地域性的连锁超市合作。几个老板纷纷变卖房产，豪车，希望靠集群优势，地域文化优势负隅顽抗。但是到1823年，互联网祭起了大杀器——快递，这一招彻底摧毁了David们的最后一点幻想，也耗尽了他们手里最后一点本钱。
　　还是1823年。下半年，David的父母双双去世。紧接着，妻子离开了他。David除了拥有一套小公寓之外，还拥有一笔几百万的债务。所有的朋友烟消云散，电话簿里的那些名字好像只是传说中的人物，遥不可及。那时候的自己，痛苦吗？感觉不到痛苦。麻木吗？麻木还需要付出时间成本。准确说是凄惶，凄惶得像一条游离在社会边缘的丧家犬，没有收入，没有出路，没有社交，没有目标，没有日程，不敢出门，不敢上网，不敢照镜子，不敢面对自己的潦倒。
　　David觉得1823年下半年的自己还不如路边那个拉小提琴的长者。至少他还可以拉小提琴混口吃食。他的衣服虽然陈旧却总是干净整洁，至少显得体面。他的眼神很平静，说明他已经接受了这样的生活，他有这个勇气面对冰冷的世界。
　　咖啡已经凉了，David续了一杯热的黑咖啡。滚烫的口感似乎提醒自己，该做点什么了。如果说自己的过去都是小说里欲扬先抑的手法，那么今天就是情节转折的关键了吧。不能再错过了，这是只属于自己的机会！David脑中忽然飘过一句话，失去的只是锁链，得到的将是整个世界。不知道谁说的，也许是某个外星人说的，管他呢。
　　David起身出了咖啡馆，走向研究所大楼。他要重新成为生活的主角。
　　来到59楼，William让他等一会儿，然后又钻进P4实验室里不知道忙些什么。
　　David在玻璃箱之间的过道上逡巡。他忽然觉得这些猴子看上去好亲切，似乎自己和他们建立了某种休戚与共的联系。内心闪过一丝念头，“居然和动物沦落到同样的命运，不可怜吗？”David微微甩头，把这个念头甩开。在所有的猴子中，这批猴子是幸运的，因为它们达到了猴子所能达到的最高的智力水平。而自己也将成为最幸运的人类，达到人类所没有达到过的智力巅峰。既然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没有什么好犹豫的。毕竟这条生命浑浑噩噩地继续下去，还不如冒险赌一把。
　　有只猴子看到有人来，居然走到箱子边，向他招手，David下意识地对着他点了点头，甚至还笑了笑。看，智力帮猴子赢得了人类的尊重，David这么想着。
　　半个多小时后，William终于出来了。他找到David所在的过道，径直走过来，一边还大声地说：“David，考虑好了吧！”
　　David很郑重地说：“想好了，我加入！”他原本想说的“我同意”到嘴边却鬼使神差地变成了“我加入”，这是潜藏的自尊在作祟吗？
　　William不在意细节，很高兴地说“那好，先服下药丸吧。之后再上设备。”
　　这段时间，David已经完全了解了植入脑机的原理和流程，他配合着William的安排。
　　服下那颗绿色药丸之后，躺在类似于CT机的设备里，David觉得自己似乎成为了科幻电影的主角。什么样的故事在等着自己呢？
　　迷糊中，David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