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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释
中阕汉医
眼皮沉重,因为承载了梦的重量。
然而鲜花铺地不需要任何视觉就用花香在脑海中重构了一个花海,颜色、形状、味道和触摸而来的刺激汹涌着、激荡着,终于淹没,而后湮灭。
醒来。
胡不为的目光费了很久才聚焦在灰白的天花板,并获得他醒来的第一个意识:他醒了。但这个充满自证性的意识并没有说服他的躯体,于是在一个并不算短的时间里,仿佛只有魂魄漂浮于虚空之上,胡不为感受不到肌肉、骨骼和任何器官的存在,对于一个与生俱来的修体者来说,这是一种异常可怕的经历。
它否定了某人的存在,又让这个否定被该人所知。
“你可以醒了。”一个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却又如同来自遥远的天际。
于是胡不为真的醒了,因为他感受到自己的身体的一部分,一小部分,却是重要的一小部分,他的心脏。他的感受是一种战栗般浮动的剧痛,痛于心,痛彻心扉。
“啊!”胡不为重重地低吼了一声,并因此感受到口舌和咽喉的存在。随之恰如退潮的海水萎缩而去并让海滩一寸寸浮现出来一般,胡不为重新感到了一切,自己身体的一切。
“啊!”胡不为又重重地低吼了一声,尽管遍布身体的那种无可名状的痛苦不足以把他从来自心区的剧痛中牵引出来,但以如此钻心的刺激,仍不能使他哪怕瞬间忽视来自全身的不适。
从左腕的寸关传来指压的轻触,感觉于是由体内延伸到体外,继而凉意告诉胡不为身上已无寸缕,诸多穴位有银针刺入的微痛。
“汉医,”胡不为嘟囔了一句,转头望向身边。
“休动,放松!”一个苍老的声音,很有权威性,但还算平和。“心火亢盛、心血瘀阻,心脉不断而断,兄台这心病不轻啊。”切脉的汉医医者悠然地说。
胡不为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医者符合汉医的角色,白发银髯,童颜如玉,至少可以看到的上半身颇有仙风道骨,右手搭在胡不为左腕上,左手轻轻捋着一尺多长飘飘如云的玉须。
“手不要动。”和医者又一声喝止同时,胡不为把手抬了抬,手能动。松了一口气,几十年修体的生涯,对于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和每一种功能都异常敏感,也深知肉身的一切都是可有可无和时有时无的,无数次梦中的自己失去了对于身体的任何把握,僵如木石。
对于某种存在的充分理解直接导致对于失去那种存在的深切恐惧。
当胡不为不再试图测试自己的活动能力,医者停止了诊脉,起身离开了,“有针,别动。”
显然他不认为此时对于病人或者自己是一个交谈的合适时候,胡不为也不认为。
胡不为在启动自己的记忆。脑海中最近清晰的记忆是花,花的丛林,花的浓烈的香气和花中的自己,挣扎、翻滚、漂浮乃至最终融化在花的虚空里。大脑的记忆没有给胡不为什么有意义的东西。
那么躯体的记忆呢?修体到某个程度,比如胡不为作为自幼修体入道的修身者,他的肌肉,骨骼乃至各个由植物神经控制而不由大脑直接指挥的器官都渐渐具备了一定的神识,那是对于外界刺激的自主反应以及对于这个反应留下某些不会迅速消失的信息。把这些信息糅合起来,来自整个躯体的一种特殊的记忆逐步浮现在胡不为的脑海里,而它们的来源和传导却与大脑无关。
这种身体的记忆告诉胡不为一些零碎的声音、景象和触觉:他跌倒在花丛中,由远而近的嘈杂,听不清内容的呼喊,有人移动他的身体,在各种光怪陆离的环境中行走,他被搀扶,被一个人搀扶。
这个人不是刚才的医者,不是他认识的其他人,是一个女人。
“你是谁?”胡不为望着天花板,向本应因医者的离开而空无他人的病房问道。
“我是桔生,我们认识。”从某个墙角传来很轻柔的女子的声音。“我救了你,不用谢。暂时。”这声音的内容透出某些戏谑,语气却很庄重。
在试图向声音的来处转动目光的瞬间,心忽然又是一颤,胡不为便重新失去了知觉。
仿佛知道醒来意味的对于无尽苦痛的忍受,胡不为几乎本能的不愿醒来,但正如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本来随心所欲的肉身一般,他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意识。他又醒来了。
一个护婆站在床边俯视着他,“吃药。”
银针的微痛不复存在,身上已被穿上薄薄的罩袍,这让胡不为在护婆的由上而下的注视下少了一些窘迫,同时,来自心腑的疼痛似乎不再那么锐利,而浑身的不适感也缓解了很多,以致相对来说,心痛依旧显得过于彰显。
“什么药?我好些了。”稍稍抬了抬头,看清护婆手里持着一个灰灰的药碗。
对于万年以降绵延不绝的汉医,在胡不为眼里和那些同样来自远古和中古时代的民间医术如藏医、蒙医、西医之流一般,同为杂医,在不可信程度上并无二致。一般帝国人类生病以后会去国医馆,王室和贵族们会去太医院,圣疗所稍微特殊一些,他们是圣堂开办的,不拘病人的身份,只要付得起天价的诊金和药费。各种杂医也有一定的市场,有一些人信他们可以治愈国医馆、甚至圣疗所也治不了的病。他们又往往比正统的医院便宜很多,而且经常免费。杂医的医者中常常有把治病疗伤当做一种爱好的志愿者,他们愿意免费诊治,还提供免费的药物,如果病人敢吃。
“吃药!”
“这是哪里?”
“吃药!”
“谁送我来的?”
“吃药!”
“你叫一下大夫。”
“吃药!”
看出这个倔强的护婆很有即使掐着脖子硬灌也要把药汤流进胡不为的喉咙,而通过对身体的内视,状态似乎在好转,胡不为决定既来之则安之,在没有选择的时候,不徒劳地陷入选择的纠结是胡不为一向的作风。
那碗汉医最常见的煎服药汤被胡不为一饮而尽,仿佛可以浇愁的春酒。
“你叫一下大夫,谢谢。”
“好。”护婆端着空碗,转身走了出去。
等待的过程被用来继续检视自己的肉身,作为一个经年的修体者,迅速重新把握自己的身体是胡不为最为关注的事情,重要性明显超过他对于自己目前处境的困惑。只要身体正常到自己熟悉的层级,胡不为自信可以应付任何事情,因此到底是什么事情又有什么关系呢?
令胡不为极为困惑的不在于他的痛苦,而在于他找不到造成这种痛苦的缘由。他的身体没有受到任何来自身外的物理攻击,而他的体内没有任何可以造成伤害,尤其是对一个修炼数十年的修体造成伤害的物质,或者说,不存在任何来自体内的化学攻击。
既没有挨揍,也没有中毒,自己却萎了,而且萎得如此彻底。
据说在自己记事之前,修体之路有已经不容置疑地展开了。胡不为的父亲虽然以青州诗词大家著世,胡家却是世代相传的修体世家。帝国的修身之人都知道修身之道有修体,修魂和修数之分,所谓:修体以养生、修魂以长生、修数以永生,修体是修身之道中最基础和初级的阶段,但实际上却是世间最主要的修身方式,因为所谓修魂已经几乎是一种传说,修数更是连传说中都莫名所以。而修体又分内修和外修,胡家恰恰是最难得那一种:内外兼修。
虽然在重文轻武的帝国传统中,修体之人并不受社会重视,胡不为内外兼修到坐照的境界,还是值得自豪和炫耀的。但此时胡不为却因此陷入茫然,“为什么?”胡不为问自己,却问出了声。
“我也想知道。”还是那个苍老的声音,推门而入的却不是引发童颜的老大夫,而是一个瘦削的中年人。
“我认识你的声音,但不认识你。”胡不为欠了欠身,说道。
“我们这行,越老越值钱,没办法,因公化妆,至于声音,倒是天生使然。”医者说。
“现在你怎么不化妆?”
“下班了,而且,你以为你在哪里?”医者的语气似有不满,“这里是我的私宅。我医馆的护士可不敢像容婆婆那样对待病人。”
“哦。”胡不为开始关心自己的处境。
“你的官服在那个柜子里,还有剑,和一个空鞘。”医者指了指靠墙的一个大衣柜。“你可以起来了,去查查丢了什么东西没有。”
“不必了,谢谢。”胡不为不喜欢医者语气中的酸涩,但也知道自己无可奈何。
“麻烦你告诉我,一切。”
“一切?我不知道一切,”瞟了胡不为一眼,医者说,“对于你,我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