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更，关于一些小时候的回忆，关于我师父徐坤左，也关于家国山河。
　　我师父这个人，算是一个十足的旧社会遗老了，满身固执的老派江湖气。
　　记得我刚去河南的时候，他每天早上都会牵着他的马遛弯儿，你们可以想象一下那个画面：田间小路上，一个一米八几的瘦高个老头牵着一匹和他一样瘦骨嶙峋的老马，拖着步履蹒跚的六条腿走走停停。
　　那会儿我问徐方，这老爷子什么爱好这是，徐方见怪不怪地告诉我：“老子小时候，这匹马还挺壮实的，老爷子是骑着遛的，现在人和马都老了，才变成牵马遛”。他遛弯的时候，我和徐方要例行背诵很多经典，从符咒口诀到现象应对，老爷子说早上背书，记得清楚。
　　等他遛弯回来，我和徐方也该上学了，三个人例行在院子里站成一排刷牙。我俩小的用牙刷牙膏，老爷子用一种盐和草药研磨出的粉末漱口，他坚持那个粉末比牙膏好用，却也坚持让我们用牙膏。不过那会儿我就懒癌入骨，觉得刷牙很无聊，总是草草应付，结果就是如今我的牙又不齐又特么黄，想想还怪后悔的。
　　早饭永远是面，各种花样的面都有，但不可能是面以外的东西。早饭有规矩，吃饭前要上香祭拜祖师爷，吃饭时候一丁点儿都不能剩下，盛多少都要吃完，上学迟到也得吃完。不过我们的饭桌上，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因为老爷子要考校我俩背诵的成果，老实说这个回忆算不上美好，因为要求很严格，不背诵到一气呵成，是绝对过不了关的。
　　过不了关，一天的零花钱就没了，徐方每一天都能拿到零花钱，无一例外。
　　而我就不一样了，经常没。
　　
　　在学校读书这些，老爷子是不怎么管的，考试成绩好，有赏，不好呢，也不批评，但那会儿我俩成绩竟然都还算是不错。赏的内容参差不齐，有时候是一张好看的字画儿，也有时候是一把精致的小压衣刀。
　　其实谁能得到奖励根本不重要，因为不好的，徐方拿到了也会给我，好的，我拿到了也会被抢走。这个男人对我的剥削，从未停止过，小时候方便面里面水浒三国的塑料卡片，他全部都集齐了——反正他零花钱够多，不够还有我的，买完方便面本着浪费粮食缺德的原则，他总是让我都给啃完。
　　有一次我没啃完，你们知道他是怎么对待我的么？回家的路上有一道桥，大概七八米高，他曾经大头朝下拎着我在上面说，你丫要是不啃完，明天我还来这儿拎着你吹风，把我吓得是嚎啕大哭。尽管在他的威逼下，我擦干眼泪才回家，还是被老爷子给看了出来，于是，这孙子被罚跪着写了一整遍徐家家谱——大概写了能有个把月。
　　结果，等我过生日的时候，这孙子把两套卡片都送给我当生日礼物了。
　　每天晚上放学，总是我最期待的时候，因为放学了我可以跟着徐方去游戏厅打币子，跟他去和各种好看的姐姐什么的一起玩儿。而且回家之后还可以吃到不大重样的晚饭，这对于一个小孩儿而言，简直不要太过瘾。
　　记着我三年级时候，有一次老师留了巨特么多的作业，我放学没去玩，直接写到十点多还没写完。结果第二天，老头儿直接拎着我去学校朝老师一通发火，其中一句话，让我现在依然惊为天人。
　　那个老师是当地人，按辈分要叫老爷子一声爷，而老爷子当时中气十足的一句：“你留那么多作业，想累死恁小叔？”，让我整个小学时代，再也没有因为写不完作业什么的而被老师制裁过......
　　而我读初中的时候，一同学想打我，结果被我反杀了。同学的妈妈得理不饶人，偏说他儿子被我打成脑震荡了。
　　在学校政教处，老爷子又说了一句让我出名的狠话：“那就把他也打成脑震荡吧，咱们就算扯平。你就在这里打，我看着，你别给打死了哈”
　　晚饭时间，是老爷子例行吹B环节，我们还小的时候，他讲自己曾经看过什么样雄奇壮丽的风水，算过什么样波折坎坷的命格，长大一点，就变成自己睡过某某大户的小老婆，砸烂过某某地方的牌匾。小时候觉得他是吹牛的，长大一点，才知道，他讲的不过冰山一角。
　　晚饭之后，又是学习环节，晚上是学写字，学画符，学指诀，也会学一点传统武术马步套路，这些都是眼传身授。有人也许会觉得这个蛮有趣，这绝对是错觉，小时候我每天都要被这个折磨掉半条命。因为我小时候特笨，肢体不协调那种笨，不光是上一更提到的那种稍微复杂点儿的武术套路，还是变化快点儿的指诀，都足够让我冒一脑门子汗——不过，我很庆幸，最后我没放弃这件事，老爷子也没放弃我，多数还是被我给学会了。
　　之前有人问过我，从小学习和培训出品，区别在哪儿。在我看来，可能就差在经验传授和扎实程度上。其实典籍名作就那些，原理规则也没多少，培训班同样可以学会。但摸爬滚打的经验和眼传身授的扎实程度，是那个给不了的。
　　昨天和一个朋友讨论过，做如何做一个好人，什么是好人。、
　　讲道理，这问题的答案我不知道，我想我师父可能也不知道，因为他从来没有教过我们要去做一个好人。他曾经说过，无论你要去做一件什么事情，都要想好进退之间你需要承受的代价，如果能够承受，那么想做就去做。
　　做得到，不去做，那是庸才。做不到，还要做，那是蠢材。
　　他还讲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现在还挺穷的，还在努力学习如何独善其身——总之在他的理论里，一切事情都要在顾好自身的情况下，再去做，只要自己还活着，就有机会做一切，才有机会做一切。
　　纵览他的一生，很多地方都不算是一个好人，而我和徐方大概也都不是。
　　老爷子还说，他这辈子见过太多人，上到庙堂之高，下到苟且茕茕，强如一剑摧山，弱如风摆浮萍，但他只见过一个真正的好人——叶勉。
　　叶勉在很多事情上的态度，都和我师父不大一样。
　　比如他们都懂一点传统武术，但我师父更多教的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叶勉讲的却是收敛接化，金刚不坏。
　　比如同样是受了委屈，我师父曾经跋涉千里只为了砸烂别人的牌匾（这点徐方学到了），叶勉则只是立誓不再出手直到别人忘记他。
　　比如我师父想要一个弟子，就挑挑拣拣了很久，找到了天赋绝佳的徐方，而叶勉想要一个儿子，就收养了一个军人的遗孤。
　　我画符的手艺是叶勉教的，但我不够刻苦，只学了N分之一，他那把小紫檀毛笔辗转几手，最后到了我这里，却被我束之高阁。毕竟是描画紫符的家伙事儿，我要是拿来写平安符，是不是太暴殄天物了？
　　我一直觉得叶勉这一辈子都是为别人活着的，就像一颗蜡烛，你用你就点燃，无论做什么，只要他认为是一件好事，就不计代价辛苦。师父说他是一个笨的人，还说叶璇就是像叶勉才门门功课不及格的，可就是师父口中的两个笨人，一个学到了天师府最顶尖的紫色雷符，一个围棋摸到了职业门槛，到底是因为什么，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大智若愚？
　　小时候，我读了一点书，觉得自己懂了很多道理，说话做事颇有点愤世嫉俗的意味。后来被我师父知道了，我遭受了那些年来最重的一次惩罚，抄写徐家家谱，跪着，三次。
　　他和我讲，居庙堂之高不知江湖之远，是对的。
　　他又和我讲，处江湖之远，也永远没有办法明白庙堂之艰难。
　　他还和我说，一百个道义煌煌的东林书生，也未必高于一个贪污跋扈的毛文龙。
　　记得当时举了个例子，茅山宗有一个当世精彩绝艳的剑仙，一人一剑几乎打平了天师府的天罡剑阵（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原来真有这回事，还真见着了这位爷，当然这是很久之后的故事了），大家都觉得剑仙不是凡人，又觉得天师府实力不济，妄为道教祖庭——可人们却忘了，自己这辈子连天师府的门槛都摸不到，也忘了上千年来，天师府上下泥牛入海一样前赴后继，只不过是为了那一句“河山永蔚”，为什么就因为一次失利，这么多东西，就都会选择性遗忘了呢？
　　从那天开始，我明白，老爷子口口声声的独善其身背后，可能也有一些浩荡激昂的胸怀，只不过，这些东西，他可能永远不会讲述出来罢了。
　　有些话再说，就多了，到此为止，明天继续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