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来得过早，往年这个时节还在下雪呢。
　　空气湿漉漉的，阴冷刺骨。御帐里燃着香炭，银炉上温着美酒，门前的跸道有些泥泞，耳边萦绕着淋漓的雨声。
　　高洋披头散发，面色坨红，肩头搭着件裘氅，大氅下是仔细包扎过的伤口。幸而刺入不深，并未伤及内脏，太医叮嘱禁酒，他却全然当作了耳边风。
　　雾越来越重，遮蔽了远山，气温骤降，分明看见入帐加炭的内侍监微微打着哆嗦。两眼发直，心不由自主地飘向半里之外的囚牢。
　　实际上那只是个两丈多高的深坑，即没有木栅，也没有屋顶，不过是将押送入营的囚车停在那坑里。夏有烈日蚊虫，冬有雨雪暴风，是天谴，也是一名囚犯当受的罪刑。
　　猛灌了几口酒，大咧咧地倒在榻上，恨自己心软，担心她挨不住冰冷的夜风。
　　弑君重犯，当被千刀万剐！
　　倘若这样冻死了，反倒称了她的心……
　　轰然坐起，传旨将人带来寝帐，突发奇想，他要连夜问审。
　　起身在御榻前踱来踱去，时而看一眼帐门，直到奉旨提人的甲士去而复返，方才倒回榻上，颓然轻叹一声。
　　伽罗浑身上下淌着水，抱着双肩，站在风中瑟瑟发抖。被人推搡着送入御帐，不知谁人在背后踹了一脚，“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高洋微微欠身瞟了她一眼，提着酒坛下了地，“喝吧——”脚步蹒跚停在她身边，一推酒壶，“把自己灌醉了，自己脱衣裳。”
　　接过酒壶，与他愤愤对望。一仰头，须臾就见了底。扯起袖子一抹嘴，手里的酒坛砰然趸在了地上。
　　“渴极了？”意料之外，居然没遇到一点阻力，原以为她会破口大骂呢，“还要么？酒有的是。”
　　“拿来。”目光挑衅。
　　“呵，”乐得有人陪他共饮，吩咐内侍监再取酒来。嘲讽坏笑，“朕倒是希望你脱衣裳的时候也能这么痛快。”
　　“无耻！”狠狠剜了她一眼。
　　“嗯，这才像你。”待到内侍监将酒暖在炉上，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再度转身望向跪在帐门前的女人，“脱吧，不会有人进来了。”
　　二话没说，解了束带，脱下湿漉漉的衣裙，一件一件丢在地上。
　　纳闷：这女人像是突然转性儿了？偎在榻上轻轻抬了抬手，示意对方平身。又勾了勾手指，扬起一脸轻浮的笑容。
　　女人跪在地上纹丝没动，垂着眼，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抗旨？”面露不悦。
　　沉默了许久，突然扬起一双泪眼与他凄然对视……
　　“委屈？”表情稍稍缓和。
　　“不，不委屈。”
　　“说吧，大胆说。”
　　“因为难过。”
　　“哦？”
　　“别装了，我明白你的心思。你心疼——担心我淋雨受了风寒。喝酒、脱衣裳，你的心意我领了，不必装出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来折磨我！”
　　怔了片刻，忽然干笑一声，“呵，想多了，朕是找你来解闷的。”
　　“也是。高高在上的大齐皇帝怎么会牵挂一名囚犯呢？犯贱！若真是这样，还不把人笑死了？”
　　“你——”砰的一声拍案而起，“你敢骂朕？”疾步上前与她怒目相视……忽见她眉心微微一紧，心跳莫名乱了几拍，打量她美眸流散隐约透出几分醉意，微微收敛起暴躁的口气，“扫兴！害得朕没了心情。”猛灌了几口酒，嫌恶地白了她一眼，“真该把你扔到外面去冻一夜，教你好好清醒清醒。”蹒跚上前，轰然歪倒在地，借着几分醉意将人拥在怀里，“冷冰冰的，像个死人。朕还指望你替朕暖被窝呢。”压上冰凉的双唇，品咂吮歙，久违的体香混杂着浓重的酒气，“醉了么？继续喝？”猛地将人抱起，直奔御榻塞进被窝，“朕命人取酒来，多喝点就暖和了。”
　　凤眼直勾勾地盯着顶棚的彩绘，气若游丝，“你该叫我自生自灭……你的好意，不过是往我的心口窝上捅刀子……”
　　“得了，朕不想听，只想早点进被窝。再喝点，赶紧暖和过来，朕可不喜欢冷冰冰的。”内侍送来了暖酒复又退了去处，兀自沽取举杯痛饮，“好酒！”说着话又沽了一盏，推到她唇边，“这酒暖过了，少了些后劲。”
　　接过酒盏欠身饮下，也不看他，害怕一开口眼泪就流下来了。
　　“还喝么？”之前已见识了她的酒量。
　　“喝。”闭起双眼，泪水自眼角倾泻而下，“喝醉了，什么都忘了。”
　　“春夜良宵，人间大乐，哭什么？”心中苦楚，脸上却笑着。猛灌了几口酒，又喂给她喝。
　　“你可知醉酒的妙处？尔等凡夫是不会明白的……”微醺，面颊沉红，周身开始微微发热，“我就要回去了。这人间……不值得……”
　　“真醉了？”对方分明在胡言乱语，貌似真把自己当作天仙了。
　　眉心一紧，凄然哭出了声，夺了他手中的玉杯一饮而尽。
　　“还冷么？”
　　青丝流泻，泪光隐隐，神识散乱，落寞地摇了摇头。
　　“朕摸摸……”将手探进被窝，果然已经暖和过来了。胳膊被一双小手不情不愿的按着，哼哼唧唧，哭哭啼啼……
　　“怎么了？”隔着锦被，贴着挣扎扭动的身子。
　　“嗯……你别碰我……”紧闭双眼，看不出醉了还是醒着。
　　拇指梳理着纠结的眉心，低语，“睡吧，朕没兴致了。”意犹未尽地撑起身子，冷不防一双玉臂圈住了脖子，喃喃呓语，“高子进……你好狠心……我不回漠北……我不回……”
　　一时间面红耳赤，暗暗吞了口吐沫，“朕后悔了，朕不敢想今后将要面对的那些事。你偏偏是头兵可汗的女儿，偏偏是郁久闾氏……朕害怕，放手无疑是朕的明智。”
　　“把咤地连还给我……我情愿死的人是我……她还是个孩子，你为什么不叫我死呢？”自说自话，似乎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醉了，好像真的醉了。
　　“为了咤地连能早日解脱，你可知朕当初冒着多大的风险？你误会朕了，误会朕了！小丫头生不如死，大哥不许她死！你没看到她是怎样活在医宫里的。“活死人”，被药汤泡得浮肿发白，就剩下一口气了。朕舍不得她，情愿她安然故去，这正是对她最大的慈悲，是怜悯……
　　大哥受禅在即，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两国开战，咤地连的死是务必保守的机密，她的死讯绝不能泄漏出去！不能放走突秃佳，只有杀了他，我没有别的办法！”注视着全无焦距又一动不动的瞳子，“你能听见朕说话吗？如果朕错了，那只是因为在乎你，朕说了谎，对你隐瞒了实情。朕怕你误会，怕你自责，怕你因此而记恨朕，朕怕你把朕当作了仇人。朕没有骗你，朕说的都是真的。朕是心疼咤地连，杜老神仙可以替朕作证。”
　　“两国终有一天会开战的，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怕，明知道不会有好下场……你比我更清楚这段感情注定不得善终，所以才答应放我回漠北。明明经过了深思熟虑，你为什么要反悔？”一把抓住胸襟，猛然坐起，用力摇撼着他的身体。
　　伸手捧起奋力耸动的双肩，望着迷离的泪眼努力使她平静下来，“朕不能没有你，朕从没想过这辈子会栽在一个女人手里。朕总是嘴硬，嘲笑你离不开朕。其实——是朕离不开你。”
　　“不可能再像从前一样了，回不去了。总有一个声音在耳边提醒我，您是凶手，我没办法说服自己！”
　　“朕可以等，等到你能坦然面对的时候。”双手捧起梨花带雨的俏脸，郑重地承诺道，“朕会想办法补偿，比如多补给柔然一些粮饷。亦或许，朕该向头兵可汗提亲……”。
　　常言道“嫁稀随稀，嫁叟随叟”。嫁给他，她才会认可她属于大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