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楚狂人，
　　凤歌笑孔丘。
　　——
　　咸安理工大学有一个民间性质的文学社，名字叫“牧羊湖”文学社，它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创立的。文学社每学期出一期刊物，刊物名字就叫着《牧羊湖》。它是一本纯文学性的刊物，这与《咸安理工学院报》重学术、新闻和政治教育不同。文学社不属于学校任何一个单位管辖，除了有一位名誉社长是中文系主任外，其余领导和管理人员都是学生。每年新生入校，文学社的领导如社长、副社长、主编等都忙着到各个系去拉壮丁入社。新社员入社是要交会费的，每人十元，这些钱全部用来出刊物和维持文学社的基本开销。《牧羊湖》由于是非官方刊物，常常经费不足，靠社员缴纳的这点会费是远远不够的，每次出刊还要去各系各班化缘，从他们的班费中挖一点。所以《牧羊湖》一般只能一个学期出一次刊，发行量也视各班赞助多少钱而定。即便如此，每次文学社出刊物，大家都力图尽善尽美，每次印出来的刊物比校刊还要精美。因此，它虽是个民间组织，但在我们学校，社长、主编的知名度也是很大的。
　　只有在这里，文学才显得那么神圣。怀着对文学的美好向往，每年都有不少新同学加入文学社。为欢迎新社员入社，文学社都会举行一场隆重的新社员入社典礼。今年的入社典礼比往年开得晚了些，直到十一月中旬才举行。入社典礼除了领导致辞，宣读一些规章制度外，最后有一个重要的节目，就是让新社员上讲台作自我介绍。郁兰是中文系的，自然会加入这个组织，我和乐玲惟其是瞻，也报了名申请加入。
　　入社典礼选在一个星期六举行。由于知道要上台讲演，面对郁兰和其他许多同学，所以那天我好好地穿戴了一番。虽然十一月份天气已经算得上比较冷了，可我还是穿上了那件最好的浅灰色短袖衬衫——夏天已经过去很久了，我还没有钱买长袖的。然后，正儿八经地打上花六元钱买的“金利来”领带，最后披上那件五六年前在哥哥身上风光一时，或让哥哥风光一时的深灰色“美尔雅”西服。认真梳好头后，就和用差不多相同材料包装起来的顾正东一起来到阶梯教室。
　　人慢慢到齐了，男男女女一个个打扮得有模有样。当郁兰和乐玲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眼前时，我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的紧张感。她们看起来似乎与平常的样子没有什么分别，但仔细看会发现，她们还是刻意打扮了一下，脸蛋比平时瓷白了不少，而且郁兰的脖子上还扎了一条淡紫色的丝巾，显得更加妩媚动人。她们两人就坐在我后面不远处，我发现自己从东北人那里感染了往后扭脖子的坏毛病，不时回头张望。乐玲有时会逮着我的目光恨恨瞪我一眼，有时又会无声地做做鬼脸。郁兰偶尔发现了，却装着什么也没看见。
　　新社员大约有二百人，加上许多特意过来看热闹老社员的和一部分铁杆文学青年，四百人把偌大一个阶梯教室挤得水泄不通。活动开始后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好不容易等到了自我介绍这个环节，许多同学已经按耐不住，跃跃欲试了。
　　最先冲上去展示自我风采的几位同学，除了满脑子热乎乎冲动的积极性值得半分嘉奖之外，他们紧张而又苍白的表达的确不敢恭维。我们系里和尹德全同寝室的那个叫李名才的同学，就是第二个冲上去的人。阶梯教室那不可思议的台阶，让不甘人后的李名才同学得以在大家面前狂秀了一把——他几乎是踩着太空步走上演讲台的。当他在空气中挥舞着双爪几个趔趄蹿过过道时，把坐在过道两边的女同学吓得花容失色，魂飞天外。他最后在讲台前语无伦次的演说，又把所有人拖进了云里雾里。看来我国现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的载人航天事业，大有他的用武之地。
　　越到后来，同学们变得越放松，讲演也越精彩了。一者是因为后面的人吸取了前面失败者的教训，二者是后面的人没那么冲动，深思熟虑后才走上演讲台，所以后面的人发挥得好也就不足为怪了。不过越到后面，人们站出来的速度也越来越慢了。由于讲演没有安排谁先谁后，自觉一个接一个上去，到后来往往要社长催几声：“还有谁？时间有限，要上来做个性展示的请快点上来啊。”这样说过几遍后，才有人陆陆续续地走上讲台，郁兰就是这样上去的。
　　郁兰一讲完，我和乐玲同时站了起来，准备上台亮亮相。彼此发现对方站起来后，又不约而同地坐了下来，都想着让对方先上去。
　　社长看见后，笑着说：“不要推让嘛，哪个先来？”
　　社长话音刚落，我和乐玲又同时站了起来。这时人群中冒出了笑声，我和乐玲都有些难为情，又差不多同时弓着身子准备坐下去，再次决定把机会让给对方。
　　社长见状忙说：“女士优先，还是那位女同学先上来吧。”
　　乐玲这才从人堆中挤出来，走上讲台。社长李周不失时机地大声鼓励我们说：“两位同学互相礼让，是非常值得提倡的好事，只是今天情况特殊，大家掌声鼓励一下。”
　　于是，全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我和乐玲都觉得心里暖乎乎的。
　　乐玲的演讲结束之后，自然就是我了。一路上我不断告诫自己要冷静，不要急，慢一点，再慢一点。但是站在了讲台前，心情仍然非常紧张——这可是我平生第一次应对这么大的场面啊！
　　“各位领导，各位同学，大家下午好！”我来到讲台前，调匀气息，慢慢地讲道：
　　“首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龙江，‘中国龙’的‘龙’，‘长江’的‘江’，也就是HLJ不要‘黑’字的龙江。我来自HB省YX县，也算本地人了，能够认识各位文学爱好者并加入《牧羊湖》文学社，让我倍感荣幸。
　　“本人资质平庸，对文学这个东西没有什么深刻的认识。所幸自己家风良好，从小就读过不少古文古诗，所以对古文有一点点爱好。我给自己取了个笔名，叫做‘凤歌’。‘凤凰’的‘凤’，‘歌唱’的‘歌’。”
　　说罢我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凤歌”两个字，借写字的时间缓和一下情绪，理一理思路。写罢，我发现前面这么多同学上台讲演，居然没有一个人提到自己有笔名。我心中有些高兴，也有些忐忑，其实我这笔名也是前天晚上匆匆琢磨出来的。我稍稍理清思路，继续说道：
　　“‘凤歌’什么意思呢？这个名字是有出处的，在《论语?微子》中记录了这么一段话：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
　　“后来李白写了一首诗，叫《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诗中有几句就用了这个典故：
　　我本楚狂人，
　　凤歌笑孔丘。
　　手持绿玉杖，
　　朝别黄鹤楼。
　　“李白祖籍是GS，在SC长大，郭沫若说他出生在中亚，不知道是真是假。李白虽然后来做了HB的上门女婿，但怎么打算，也只是半个楚人。他说‘我本楚狂人’，果真如是，我想他大概是屈子重生吧。
　　“不过我是HBYX县的，自古就属楚地，我说我是楚人，绝对是货真价实，根正苗红。我取这个名字就是取它狂放不羁，不畏权威的意思。当然了，春秋时期的孔子在接舆面前并不代表权威什么的，这个就不深究了。另外，我这个笔名还可以让人联想到‘雏凤清于老凤声’这句话来。你们看‘雏凤’‘楚凤’发音何其相似，大家说是不是个好笔名啊？”
　　社长和主编认为我的演讲还不错，带头鼓掌表示鼓励。下面也寥寥落落有几声掌声响起来，可见许多人并不服气或者觉得并不高明。我知道自己占用的时间稍微多了一点，等到掌声平息下来后，正想说几句客套话下场。没想到下面有一个同学便要讨教一下我的文学水平，他挺身而出，大声地问我：
　　“你说你古文学得好，我倒想问问你，你知道柳永是哪一派的代表人物吗？”
　　我一听，心里嘀咕道：“靠，拜托，你这问的是什么问题啊？我又不是从初中升上来读大学的，这么简单的问题，亏你众目睽睽之下问得出口。”
　　话虽如此，我还是要作答，至少礼貌上要这样做。我于是故意卖起关子，说道：
　　“这是个很有代表性的问题，因为它真实地告诉大家，我们这些文学爱好者现在加入文学社是多么及时。这个问题我读初中时就差点没答对，后来经过好几年的潜心研究，得出了一些结论，今天，我敢在此自信地公布我的研究成果了。
　　“大家都知道，柳永是北宋著名词作家，有道是‘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有人说他的词适合十七八的小姑娘，手执红牙板，浅斟低唱：‘杨柳岸、晓风残月’。由于他词风婉约，而且经常写些小红低唱之类的玩意，所以很受女性欢迎。据说他死了之后，还是青楼歌女凑钱安葬他的。每年清明就有许多歌妓相约到他的坟前祭奠，被人们称之为‘吊柳会’。还有人为此写了一首这样的诗：
　　乐游园上妓如云，
　　尽上风流柳七坟。
　　可笑纷纷缙绅辈，
　　怜才不及众红裙。①
　　“哎，真是‘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人群中传来阵阵笑声，我信心大增，愈发大胆地胡诌道：“稍懂常识的人都知道，实力派明星的ＦＡＮＳ中，男女两性人数相近；但偶像派明星当中，我们不难发现，异性‘粉丝’的人数比同性‘粉丝’多得多……”
　　已经有人猜到我会得出什么结论了，笑声再一次像火苗一样冒了出来。
　　“柳永的‘粉丝’中，女性也就是异性占了大多数。所以我最新得出的结论是——柳永是偶像派词作家。”
　　一阵暴笑，差点把阶梯教室的玻璃全部震成碎片，许多同学都报以热烈的掌声，也有少数人摇头冷笑认为荒唐之极。等到掌声平息，我笑着对那位发问的同学说：
　　“怎么样？这样的回答你满意吗？”
　　“哼，简直是胡说八道，谁都知道，柳永是婉约词的代表人物。”那位同学带着一脸不屑的冷笑，摇着头不拿正眼看我。
　　我心里一阵失落，说道：“既然谁都知道，那你还问什么呢？”
　　说罢我讲了几句客套话，就下了讲台。他不接受我的结论，也不接受我的幽默。
　　由于时间有限，并不是所有的同学都有机会上台做自我介绍。我暗自高兴自己今天有良好的表现，一点也没自责自己占用了太多的时间
　　注：①见冯梦龙《喻世明言》第十二卷《众名姬春风吊柳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