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一个盛夏炎热的早晨父亲回来了。他骑着一匹大白马，而把那匹瘦瘦的黑骡子让给了随他进山的一个神秘的汉人。只一个月时间，黑瘦的覃飞变得红光满面，目光有神。
　　覃啸天很想详细了解一下父亲去长沙后的详惰，父亲却什么也没给他说，只是吩咐绝他加强警戒，去各处关隘巡逻守卡，而他自己却一连几天关在黑营盘里。出出进进来了凤凰各地方不少的遗老闻人。
　　当覃啸天巡哨归来进寨子后，看见黑营盘那镂刻着龙凤图腾的青石门槛上竟然挂出了一块杉木板新招牌，上书“湘西革屯抗日救国指挥部”。
　　“啸天，你到我房里来一下。”经过四方天井时，啸天被父亲喊住了。
　　几天熬夜，父亲的眼圈发黑神情疲惫，但换上了黄将军呢制服，样子仍显得很威风。覃啸天乖乖地坐下了。
　　“啸天，现在我该把一切都告诉你了。”父亲却是这样地把话开了头。
　　他说他这次出门先到了长沙，拜会了老统领，然后去汉口在蛇山参加一个秘密会议，中心的议题是驱逐何键。
　　“何键这老狗也是早该赶下台了。”覃啸天很气愤也很激动。
　　“你不要急，听我把话说完。”父亲制止了他。
　　覃飞详细讲到了蛇山会议的过程与会者、宗旨等。
　　龙子雍等在永绥造反，省主席何健令陶广速派嫡系二十八军的六十二师开到永绥，由于地形不熟，只能驻守一些乡镇，不敢轻易进山。
　　革屯军头领龙子雍见省军来势汹汹，让副手领兵与省军周旋，自己去了南京。龙子雍到南京后，他通过湘西一些在京的能人、朋友介绍，见到了******嫡系张治中将军，申诉湘西苗民革屯运动的起因和何健政府的昏庸无道。
　　其实，多年以来，何键欺上压下作恶多端已引起国民党许多上层人物的不满，CC派领导人陈果夫、陈立夫兄弟指示其干将张炯组织倒何力量。张炯是国民党湖南省党部主任委员。他跟老统领陈玉轩过从甚密，便去长沙找到了陈玉轩商量“倒何”。
　　老统领说自己如今闲居长沙，不便出头。为了避嫌，他举荐由覃飞来出面干——老统领几年以前就想到过这条计策，所以早早地就让覃飞挂枪卸了职。这几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如今所以，陈玉轩写信把覃飞召到了长沙。覃飞在长沙见到老统领后，接着就去到武汉蛇山参加了由CC派的张炯、杨光辉等人召开的一次秘密会议。
　　会后，张炯秘密接见了龙子雍，说：“现在何健在湖南的日子不好过，CC派又在南京活动，捣他的鬼。你们湘西的革屯问题搞得何健很头痛，一定要闹大。竿城的老团长覃飞愿意出面把你们湘西的革屯军联合起来干。这样，何健他迟早会下台的。”
　　“老团长覃飞为何会出头冒险？”龙子雍问。
　　“你不知道，这是老统领陈玉轩的主意！这都是为了倒何！根据目前这个局势，你回去后可和龙云飞取得联系，一同革屯造反，把声势搞得更大些，苗民屯政问题自然会得到彻底解决。”
　　覃飞一回来，就收到老统领的一封信，信中说：“无人，可以搜罗诸路绿林好汉，招募青年，联络各县革屯义军；无粮，可以打开屯仓，放谷取粮。兵足粮足，大事可成。权不失机，功不厌速，时势造英雄，切莫延误时机！”
　　“蒋委员长对何健很是不满，准备派张治中来湘主政。”从武汉过来的联络员杨光跃说，“卢沟桥事变爆发后，在国难当头、民族危亡的时刻，应从全民族抗战的大局出发，应该将革屯运动反帝与反封结合起来。可以组织湘西苗民抗日革屯军。”
　　一番准备后，覃飞就把“湘西革屯抗日救国军”的牌子挂上了。
　　“我已经在蛇山拍胸脯发过誓了：大家都推举我为头，回湘西拉队伍搞武装倒何。这旗帜我覃飞是扛定了。”父亲似乎还陶醉在当时的兴奋里，对啸天说，“陈果夫陈立夫都很赏识器重我的才干，还有国民党中央政府的参军长贺耀组也大力支持，跟我一起来的那个汉人就是中央党部派来帮我起事的。他叫杨光跃。”覃飞越说越兴奋：“这一回老子可要大大风光风光一下了!我要让湘西人还认得我覃飞，晓得我覃飞还没有死，本事还大着呢。”
　　“爹，你叫儿子来是打算让我干点什么呢?”覃啸天忍不住打断父亲的话。
　　“哈哈哈哈!”父亲狠狠地擂了一下儿子的肩，“你这小子呀，真跟老子一个样，没事做手就发痒。你放心，不会忘了你。我要让你当湘西革屯抗日救国军第一支队司令。”
　　覃啸天一听兴奋地肃立鞠躬：“多谢老爹。”
　　“哈哈哈哈!”覃飞又一阵朗声大笑。
　　覃啸天急急地请战：“爹，你既任命儿子为支队司令，何时受衔?何时出征?”
　　“明天就召开大会正式给你授衔。”覃飞说，然后停顿了一下才慢慢地道：“眼下嘛还不是急着出征的时候。但我有一个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
　　“什么任务，请总指挥吩咐。”在处理公务问题时，啸天已自觉地排除了血缘关系，而以上下级关系相待。
　　”我要让你去给韩章认个错，请他出山。”覃飞说。
　　父亲的话却使覃啸天感到很是意外。
　　“韩章？”覃啸天说，“这家伙不是被官府捉去了吗？”
　　“捉是捉去了。可他又回来了。”
　　“回来了，官府不会再来抓？”
　　“韩章如今是翅膀更硬了。官府也耐他不何。”
　　但啸天觉得这简直是有些太侮辱人格了，他几乎要发起牛脾气来说：“宁愿不当那个**支队长也不去做那等下贱事。”
　　“一支队司令覃啸天！”父亲突然拔出枪来，一把拍在桌子上，正言厉色说：“我告诉你，事关全局，谁敢违抗一定军法处置。”
　　儿子这才明白又上了父亲的当。
　　“你就去准备一下，明天跟辑五叔一道去。”父亲交待着也不顾及儿子会不会有抵触，“出面协商的事，有龙辑五讲，你只管随着去表示一下我们的诚意。他们有什么条件，只要不太苟刻就完全应允下来。”
　　听说是覃啸天的坐骑已来到了大马山下，韩章如临大敌，忙吩咐各连士兵进入临战姿态。待探子来报说山下只有覃啸天和龙辑五二人，其后十数里也并无埋伏尾随，韩章才稍稍嘘了口气。
　　韩章吩咐：“去吧，那就放人进来”。
　　龙辑五和啸天缓缓攀登石阶来到韩章的院子。
　　“辑五兄稀走，今天莫不是走错了路?”韩章出来时只是同龙辑五打招呼，而把覃啸天凉在一边，而且语含揶揄。
　　“嘿嘿嘿。”龙辑五，并未发火，讪笑着，“韩章兄说的什么耍话，我们是专一来看你的哩。”
　　“无事不登三宝殿嘛，这个我明白。”韩章的话仍然很冲，“好啊，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覃啸天被这话刺得脸上肌肉一阵抽搐。龙辑五连忙给他使眼色，要他沉住气。
　　“韩章兄，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我这次带啸天来是想来给你们做个和事佬的。”龙辑五忙道，还边说边扯啸天的衣袖子。
　　覃啸天也只好顺着梯子下楼：“往日小侄年轻气盛，多有得罪，请多多包涵......”
　　“包涵?你倒是说得轻巧!”韩章却来了火，“覃啸天，你以为一句好话就能勾消十几条命案么?休想!我实话告诉你，我韩章是对天发过誓的，总兵营有你们父子就没有我，不必来这里耍阴谋费口舌。赶紧回去带你的兵来吧!咱明人不做暗事，今天你单枪匹马的来我不捡这个便宜......”
　　龙辑五忙出面劝解，强拉着韩章坐下。韩章的气消了许多，吩咐上茶。
　　龙辑五借机认真阐明来意，分析局势，晓以利害。
　　龙辑五说：“现在能统掌湘西这块土地的陈统领早已离开了竿城闲居长沙。何键则派其嫡系部队进逼，目的是彻底根除老统领在地方上的武装势力，这显然是包括了我们的老团长，自然也包括你韩章的武装在内的。而且，你也知道，你韩章如今可是省府通缉的要犯。省军已经围住这一带大山，形势已日见紧张，千万不能再窝里斗。”
　　韩章是个明白人，但心里尚有怨气，心想“愿打就打，愿和就和，若全由着他们，那我韩章还能不能在这里做人?”
　　“辑五兄说的倒是在理，我纵然愿依你的办，只怕我在乡亲们那里说不过去。”韩章把责任委婉的往别处一推。
　　龙辑五忙说：“只要韩章哥你愿，别的还不好办？你若有什么要求，只管照直提出来。”
　　“要求倒也没别的。”果然韩章边下楼梯边提要求了，“人死都死了也不能再长出个脑壳来，事情也都已过去了细算不得，但是非曲直得有个公理，不然说不过去。”
　　“啸天来就是这样意思。”龙辑五道，“他过来就是想跟你来赔礼道歉。你也不必多计较，若要补偿点损失倒也不妨提个数字。”
　　“辑五兄你莫把我的话意会错了，我可不是利禄小人，我不要什么财物钱米要的是天理良心。”韩章进一步挑明了他的意图，“我们两家的事闹至今日这个地步，其实最初只为的一桩小事。只须把这件小事搞了结，我们两家的事也就全没了。”
　　“到底是一桩什么事?”龙辑五问。
　　“什么事你不明白他覃啸天明白。”韩章说，“大马的事自然该归大马管轮不到外人来干涉，这是一条原则，往后两家和好了还得靠这条原则......”
　　龙辑五急了：“韩章兄只管明说我不是外人说话。何必绕山绕水。”
　　“好，我就明说了吧!”韩章说话仍是不紧不慢的，“叭妹是我们大马人的媳妇，如今还被你们扣留着。你爹说他会好好处理，我就想亲自看看他会如何处理。处理的满意，一切都好说。”
　　这真是欺人太甚啊！覃啸天好象被点了一下血膛，气得嘴巴直抖索但他还是忍住了。他知道，与”倒何”的大局相比较，一个普通苗女的死活到底是无关紧要的。
　　龙辑五和覃啸天回来向老团长说了韩章的意思。
　　覃飞沉思了很久，说：“后天，你叫他过来看吧。”
　　两天后，韩章带了人来到蛤蟆洞。
　　龙辑五说：“韩老弟你还不放心啊？那事我们覃老爷已经亲自处理了……”
　　“辑五兄，我韩章也没有过高要求，”韩章却黑着脸，说，“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龙辑五只好带他到了乌巢河的溪沟边去，用手往山上一指。
　　韩章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一棵大乌桕树上挂着两颗血淋淋的人头，树干上蒙着一张新鲜的人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