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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城与竿城交界处山高林密,有一个叫大马的地方。
大马有个叫覃叭妹的寡妇,他的丈夫得癫病死了。一天她请一个姓隆的裁缝上门缝衣,两人就有了感情,做了出轨的事。寨主将二人抓住就准备拉去沉潭。因叭妹的娘家是总兵营三江寨有名的覃家,有人就说这事是否要知会一下覃家的“老团长”。
“我们寨子的事,要他来管?”大马寨主韩章很不以为然。
韩章在乡间很有些势力,当年还配合黔军打进过洪城,当过几天旅长,后来黔军与竿军讲和,韩章只好又回到大马继续当他的“山大王”。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下人所说的“老团长”却正是当年把韩章赶出洪城的竿军老团长覃飞。
竿军经改编后,由谷子琪率领开赴抗日前线嘉善:一师人开到前线去,血战七昼夜,为国牺牲无数,付出惨重代价,非但没有得到肯定嘉奖,领兵的谷子琪将军还被蒙冤一度被送进军事法庭,整个队伍被取消番号。怀着满腔报国之心的啸天怎么也想不通。
但这就是湘西人的宿命。
随着部队番号的取消,捡了一条命的覃啸天回到了他的湘西老家。物是人非,解甲归田多年的英武父亲早已不复当年之勇,完全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了。
回到老家的覃啸天终日郁郁不乐,脾气也变得有些异怪。韩寨主原本就与覃家不和,如今覃飞又落魄在家,韩章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有人就立即把这个事告诉了覃啸天。
“韩章这老狗也实在是欺人太甚!”是时,百无聊赖的覃啸天正在铁匠铺里帮师傅打刀子,听到这消息他的脸勃然变色。他猛地把铁钳夹着的红堂堂的鲫鱼尾尖刀掼入水桶,然后捞起尖刀,袖子一甩就要扑出门去。
“大少爷,你这是要上哪里去?”来报信的小兄弟忙拉扯住他。
“叭妹是我们总兵营的女,就算真的犯了事也该交给我们来处理。他韩章分明是不把老子放在眼里。”覃啸天忿怒得像头豹子。
“大少爷,人家韩章这几年不比往年,人多枪多钢火足了,你未必要去跟他拼死?”
“我可不管他钢火足不足,先喊几个弟兄去把七妹抢转寨子来再讲。”
小兄弟纠缠着他:“大少爷你莫性急,搞得不好会出大罗壳。真要去抢人,我看还是先跟老团长打个商量再去。”
“好吧。我就去找他。”覃啸天的步子放慢了。
他先在黑营盘老院子里,又上街下街各处转也没见有踪影。
“是找老团长吗?”一个在黄茅坪溪沟边放牛的光屁股伢崽说,“一大早,我见老团长上后头坡去了。”
“哼,真是个古怪的老头子。放着家里的清福不享,一个人山高路远的到后头坡去干什么呢?”覃啸天想着,便上了山。
后头坡山高路陡,林木苍郁。啸天好不容易在一片灌木丛生的荒草坡上寻到了他爹。覃飞蜷曲躺在一大片被压塌的芭茅草上,见儿子来时他身子蠕动了一下,嘴巴发出句神秘的“嘘”声。儿子见父亲腰间缠着一根草索子,怀里抱着根老式火铳。没有了当年豪赌豪饮的丁点气息。儿子很有些悲哀。啸天被父亲的嘘声止住,便站在那儿观看。
那一片被压塌的茅草后灌木丛里立着扇竹编的中间有个孔的屏风。父亲从草窝里取出一只小竹笼子,取出“迷子”(雌性野鸡)掷过边棚。“迷子”在空坪里耸了耸蓬乱的毛,咕咕咕叫唤着,没过多久便有几只全身着锦的应征者汇到一起来。这时“老团长”扣动扳机,霰榴弹般的细小铁砂呈扇面状奔赴过去。四只求婚者死去三只,其中一只侥幸脱逃。
“哈哈哈哈!”边棚后发出一声朗朗的笑。
覃啸天垂立向父亲禀报了牛练塘的事。父亲听着,没有作声。他把死野鸡用绳子拴作一串挂在腰间,把”迷子”驱进了竹笼,背着边打算下山了。
“爹,到底怎么办,你该说一声呀!”覃啸天跟在屁股后头问。
“啸天呀,我劝你就少管这些闲事吧。”覃飞在一道斜坡边停住了。
“你不晓得他们是如何在背后臭我们的哟,骂我们总兵营尽出****婆娘。”啸天说。
“骂几句会死人?”父亲把眼一横。
“爹,俗话讲打狗欺主哟!”覃啸天还欲极力说服这古板的老头子,“依我看这是他韩章借这个由头挑事。爹未必你就忘了几年前龙吉那桩仇?”
覃飞的脸一下子就阴了下来,旧事重提勾起了他的那块心病——一个夏日的晚上,啸天的弟弟覃高如赶场归来曾在胜花哨遭到伏击。他沿着沱水好不容易才逃掉,而他的“小兄弟”龙吉被当场打死。当时覃飞刚刚解职回家,鞭长莫及只好罢了,但经过几年韬光养晦,他在乡里也算得是一个大角色了。
覃啸天见父亲脸色陡变色,明白那已经是一篇默许的下文了。他猛地从腰间抽出刀:“爹,这根本用不着你老人家出面。你只要点一下头,我今夜就提韩章的脑壳来见你。”
覃啸天说罢便风风火火往山下而去。
“混账!”父亲在他的身背后厉声喝住了他。
覃啸天站住了,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在了草坡上……
山间树木色彩杂陈斑斓,天上的云跑马一般飞驰晃动。远处不知名的鸟儿在叫,声调幽怨凄苦,更增添了空山的寂寞。
啸天感觉自己一直云里雾里,不知这些天来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本来在抗日战场杀得风生水起的,偏偏莫名其妙地就解甲归了田,窝在这山旮旯里不说,还三天两头受小人的气。唉,为什么自己会被弄得如今这样窝囊?
火花四溅,那一天覃啸天又在铁匠铺里混。他喜欢听打铁的玎珰声,似乎这样才可以派遣寂寞。
大马后头坡,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押着两个人朝乌巢河边走去——韩章终于要将叭妹和裁缝拉去沉潭了。一个家丁看见,就急匆匆跑来铁匠铺报告:“大少爷,你赶快回去一下。”
“老家伙又有什么鬼事?”覃啸天斜眼道。
“不是。”家丁说,“是韩章要将叭妹拿去投天坑了。”
“娘卖的。”覃啸天气得如一头豹子,破口便骂,“他韩章打狗欺主也不选选地方!”骂过一通,他牙巴骨死劲咬紧,道:“快去把吴老七给我叫来。”
吴老七是这座黑石头围子的保镖队长。听到大少爷的指示,吴老七略略有些犹豫:“大少爷,这事你是不是问过了老团长呢?”
“问啥?”覃啸天说,“他老啦!如今在这里一切都归我作主!”
吴老七知道这大少爷的脾气,不敢多说,忙去兵弁队里挑选了二十来个武艺高强的镖手,风风火火往牛练塘方向赶。
硝药味极浓的这块边僻之角隅,地方习惯是女子在性行为方面的极端压抑成为最高的道德,因此本地认为最丑的事无过于女子不贞而男子听任妇女有外遇。
叭妹的厄运自然是在所难免的事。然而也有极小的偶然,如果它处在权力争夺的荫护之下时。
当然,被七手八脚推搡到乌巢边去的叭妹并不明嘹自己身后的深刻政治背景,她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坦然地去死。
苗乡里多洞穴深莫可测一一这往往成为一些地方统治者垂手可得的屠场。他们将要处置的人犯扔入洞穴(地方人又谓之日天坑)人犯必死无疑且连尸都不需收。大马的后头坡就有一处深深的洞穴,它吞噬过多少无辜的生命,故而那个洞里终年雾气弥漫不散阴风惨惨,极少有人问津。家中谁家有孩子吵夜,老人总以这洞的恐怖传说来作威吓。
叭妹虽不是大马人,但对这后山洞穴的传闻是早已闻知。她嫁到大马后有时掐猪草割牛草也常常打这旁边经过。一种好奇心一直诱惑着她。她虽然也听过许多关于这洞穴的恐怖故事,然而却也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听到过另一则关于这洞穴的美丽凄惋传说。
这传说与传统的说法大相径庭。它说这洞中住着一位年轻英俊的洞神。这洞神有极美的面相极甜的歌喉,最拿手的是一种以本地叭咽腔为曲调而即兴填词的情歌。他在日头下唱火热的歌,在月光下唱温柔的歌一一为着他所热恋的情人。这位有福气的情人到底是谁?许多年来一直是一个谜。于是便有许多年轻貌美的苗族女子因被这洞神悱懈缠绵的歌声所诱所惑,自以为被洞神看中而自愿于献身奔赴。自愿落洞的女子在本地历史上已不属罕见,且她们在行这种自愿的献身奔赴前总要着意将自己修饰一番,服装及发式的讲究自不必说,而且每个都要在洞外采撷一把无名的野花插在鬓角,尔后方从从容容去赴洞中热烈盛大的喜庆婚筵。
叭妹因为怀着半分恐怖半分好奇在这洞穴边割草时,曾大胆地来这里窥探过一回。她知道这里周遭绿树如伞盖,野花儿开得甚是烂漫,鸟儿的歌唱也极是悠扬,于是她早已在心中否定了那些恐怖的传说,而深信这洞穴中住着那会唱歌的英俊之神。
正是繁花似锦时节,雾雨霏霏的洞子周遭墨绿中各处镶着姹紫嫣红还有那些白色的黄色的不知名的小花。叭妹觉得那是洞神派人前来迎娶新娘的花轿,洞中滴泉叮咚好似箫鼓竞奏,显然年轻英俊的洞神已换了新衣骑了白马要亲自来接她。
洞边的其他人各怀着完全不同的心境。大多数来围观的乡民皆露出麻木的表情一一在这方角隅里,他们对死亡见得太多,血的残忍使他们的心变得对身边发生的一切陡然变故已熟视无睹而无所谓了。他们甚至怀着一种幸灾乐祸的态度。还有几个族中老者是来寻便宜饱眼福的一一因为将犯事女子投入洞中有一个奇怪的仪式那就是要剥光她的身子,这在平和死寂的日子里是很难有这种机缘的。他们的身份是乡中有名望的长者,所以他们的出席是代表一种具有权威性的宗族力量。
韩章既是族中头面人物又兼掌地方实权,所以他的心态除具一般族中长者的共同心态外还有一种急切的向另一个权威挑战和泄忿的情绪。他觉得自己的力量已足以与那个既往的权威相抗衡甚至已略占上风。他要用这一行动显示一下自己的实力。
“韩寨主,一切都已铺排好了你看如何办?“一个老者过来轻声地问。
“不必再挨了,剥光她的衣服往洞里扔!“韩章下达了命令。
叭妹的花罩衣被剥下了扔进了天坑,露出如火钳般红艳炽烈的胸衣一一仿佛阴森墨绿的“天坑“边又绽放了一个蓓蕾。
那红色胸衣被人剥落时,她大睁着小兽般亮亮的眼睛。她看见许多道貌岸然的族中长者皆把鸭一样的颈车转过来,一齐盯住了自己光洁晶莹隆起的胸。因为她的目光有如炽烈的闪电,那些欲盖弥彰的目光在照耀下又皆纷纷藏避。
叭妹忍俊不禁发出一阵笑一一她看清了一群蹩脚演员可怜的丑剧。她发现那众多逃避的眼神在片刻的羞赧之后,又皆重新聚合起来。这些聚合的目光以韩章这位司令为首。韩章的目光里蕴藏着一种可怕的贪婪。他的嘴在微微抖动似乎在准备下达指示。叭妹没等他的话音从喉管里爬出便自己将那缠带一扯。缠带是一种地方上的土丝线编织成的带子挽成个蝴蝶形的活扣。随着活扣的松懈她的裙裾便轻飘飘地如帷幕般降落下来。
天坑迈的气氛变得严肃起来没有一丝声响。头人们显然皆敛住了呼吸眼睛不愿有片刻的眨动。空气是凝固了。然而一声猝起的枪声突然撕裂了无边的寂静。一群黑鸦般的飞兵自天而降一一他们皆左右双手握着锃亮的手枪。
韩章等因是来执行宗教判决和观赏戏剧的,故没有携带武器。片刻的惶惶之后,韩章慌忙抱头鼠窜,余亦皆作鸟兽散。
因为大少爷有令在先,黑鸦兵们并不追击。
镖头吴老七追到天坑边命令隆七妹提拉起裤子,尔后用一张巨大的黑色披风将她一把裹住挟到林中。林子里有两匹正在等待着进行驮运的大白马。
叭妹绝处逢生被送到三江的娘家。
当覃啸天在总兵营地区少年意气追逐风云的时候,他的老父亲却依然是每天上山放边棚打野鸡,过着怡然自得的日子。看来他并不习惯这样的生活,无福消受这种怡然的日子。他并没有因为不须骑马奔逐、沐枪浴雨而发福,相反地倒是消瘦了许多,只剩得一具硕大的骨架。
眼下已是初秋,远山近树皆色彩变幻莫测如同色彩斑斓的幻画。老团长的目光有些呆滞。他似乎从自然的季节替换间领悟到人生岁月的匆忙。白驹过隙,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和性格被岁月所蛀蚀而发出长长的喟叹。
他的腰已变得很是瘦小。往日束着宽宽牛皮军用皮带、挂着锃亮勃朗宁手枪的地方,如今用一根肮脏的布带子束着。带子松垮垮地挂在尖尖的胯骨上坠着一把鲫鱼尾小刀。
他取下刀子,从草地上爬起来,走到面前的一棵高数丈的大凿栗树前。他用刀子在上头刻下一道清晰的印痕。从树干里沁出的胶汁很快地弥合了这道印痕。树干上已密密麻麻刻下的印痕密密麻麻,已经有了近四百道。大树已被他的鲫鱼尾刀破坏得百孔千疮不成样子——也就是说老团长解甲归田在这树边厮守煎熬了近四百个日子。
他喃喃着:“四百道,四百天了啊!”
一年以前,在年龄和事业两方面都可说是正当鼎盛时期的覃飞本该锐意进取,他的一个乖戾的举动都使人大失所望、大惑不解:一个早晨,这位中年军入走进了老师长的办公室。他把黄呢军大衣腰带手枪和佩剑齐整地摆在紫木大桌上,向老师长行了最后一个军礼,离开了月城回到家乡。他奇怪的行踪当时虽然引起许多人的猜疑,但都未能找到准确的答案。如今时光流逝,老团长挂剑已一载有余,一切都似乎皆未发生,这就不得不使人否认起自己当初的猜测实属“神经过敏”了。且不说别人,此刻连覃飞自己也耐不住寂寞,有些怀疑老师长的叵测居心和自己的轻信与愚笨来。
眼前的林子是那样繁密,眼前的云彩是那般诡秘,在这死一般静寂的林子里象田鼠一样苟且着,他看不到还会有一丝“复出”再领风骚的影踪儿。他的脾气变得很是暴躁。
一个马弁寻到林子里来向他报告了覃啸天得罪了韩章的事,说起韩章已派人来放了口信要老团长好好“管教”自己的儿子,否则一切后果自负云云。
老团长听罢,脸色发青发黑一声不吭,倒背着两只手象狼一样在坡地上踱步,直到在草坡上踩出一道深深的凹痕。他突然猛一转身下坡朝自己的黑营盘而去。
“杂种!我是怎么教你的?”父亲令人将儿子寻找回来,破口大骂,“我叫你少惹是生非,你为什么总是这边耳朵进那边耳朵出?竟为一个臭女人去大动干戈?”
“爹,不是我不听你老人家的话。”啸天却不服气地争辩,“他们大马人其实不是为谋那个女人,而是敲门坎惊柱头,是打狗欺主啊!你没听他们是如何骂的说我们总兵营地方风水不好,专出****。你想这口气我们怎么能忍得下?”
“哼。”父亲止住了儿子的话,“老子连堂堂大团长的宝座都扔了,难道不晓得怄气?我晓得好多人都在指着我的背脊骨骂我窝囊废,我不同他们理论。别人不知情倒可以讲得过去,可你为什么也不晓得这浅显的道理?你可别为意气之争,而坏了我们老统领的大事。”
“爹,你怎么还在提他老统领呢?他如今已是自己都保不住自己了,还枉说什么大计。”覃啸天仍然嘴硬,“你没听说吗?如今他老先生已离开竿城去省政府当他的委员去了。他在长沙城里花天酒地,你我被扔在这山旯旮里做猪做狗。你还在做让他来请你出山的好梦呢!这梦我看早该醒了。如今既然虎落平,也只有凭实力打江山了,不然我们要吃亏,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混帐!老子要你来教训?”父亲脸色变得铁青,“还不跟老子跪下!”
儿子只好跪了下来。
覃飞狼一样地踱了几个来回道:“今天让你记一回事,二回若再乱来老子就用鞭子抽死你。”
秋渐见深沉。如红绿幻画五彩斑斓的树林子被风霜渐渐统一成一种以黄为主的萧瑟基调。大雁排空,落木萧萧。“老团长”的心境也如这季节一样沮丧。
他离开了后山那熟悉的林子,不再每天往大青树上划一道印痕,因为这也许原本就是一场没有终结的期待。他之所以回到黑石头堆砌的老营盘里,也同天气的渐见变冷,而他的身体也显见虚弱难耐秋寒有关。
这座院子背倚大山,虎视全寨,位置在最高处。这还是他父亲留下的遗产———那位清末毛都塘的苗守备积一生之财建筑起这座封火院落,为的是荫福子孙。他在弥留之际知道自己奋斗一生也就是个小小苗守备已经顶了坎。他巴望有了这全寨风水最好的屋场,儿孙中总能出几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儿子和孙子看来也没负祖辈一片苦心。覃飞已经风云了一时,只是“老团长”觉得这出烈剧演至如今似乎有点苦涩的味遣,如果就这样勿匆收场,那其实尚不如守备大人的功德圆满、寿终正寝。
覃飞回到老营盘后,终日闭门不出羞见乡中父老。他总是懒懒地躺在床上,睡不着便大睁着眼睛数天花板。他总是不断回忆起临行前“老师长”焦虑的眼神。
“我们已经吃了大亏了”这是他1934年未说的话。
那时“老师长”正从剿共前线归来。他神情沮丧面色苍白,黑色的旧军呢大衣上似乎尚沾着焦臭的硝药味。这位个头不高、身材瘦小,但永远是精神矍烁的军人,就是在当初被迫引咎辞职退居老河口赋闲时也没有这样沮丧过:“何键真狠毒,我们的弟兄们替他去剿共,已死伤一万多人了。我们明明知道这是阴谋,是陷坑,却没有办法,只能被他牵着往里头跳啊!”
归乡将一年多的日子里,覃飞倒是一直记着老师长的话。他努力克制自己狂暴不驯的武侠气,遇事藏锋不露山不露水,终日如苦行僧一般。这也实在是太难为他了。
老师长的预言果然没错:在覃飞解甲归田后不久,陈玉轩的三十四师便被数军合围胁逼在乾城强行改编,由新提拔的谷子琪率领离开湘西故土,开赴浙江驻防。
陈玉轩辞职后暂任屯务处长。因屯务关系他手下尚保留了二十四屯务大队约两千人枪。他在这一短短的滞留阶段里,有计划地将部队改编的编余官兵作了妥善的安排,一部分编入各县保安队,编余回家的班、排、连以上骨干则皆发枪十来支。他还以低价卖给各地好几千支枪给民间作了一番武装。待一切都基本安排妥当时,陈玉轩也在何键的进一步排挤下被调往长沙绥靖公署任总参议-——其官位已完全形同虚设了。“山雨欲来”的预言委实没错,然而“东山再起”的希望却越来越渺茫。
覃飞觉得自己为了渺茫的希望实在已失去得太多。他风餐露宿“卧薪尝胆”了数百个日夜。他夹着尾巴做人小心翼翼地藏山匿水,被乡民们骂、甚至挨儿子的骂。也难怪人家骂自己是软骨头,象韩章这样的土王八也爬在自己头上拉屎拉尿了。若再这样忍下去,会有一天连自己的祖坟也要被那些家伙挖掉的啊!可是难道就不再等待了么?把这数百个日子的功劳全付之东流?万一“老师长”突然出现在总兵营呢?临行前“老师长”那寄托厚望的眼神他永远也没法忘掉。
覃飞就这样在黑石头圈子里自己跟自己辩论,自己折磨自己。
这一夜,上半夜他一直鼓着眼睛数天花板,到下半夜方迷迷糊糊睡去。他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他划一只小小扁担船去捕鱼,却怎么样也找不到上岸的地方,因为夹岸皆是绝壁。绝壁上站着许多看热闹的人。他们在山巅上道东说西指指点点。喧阗之声有如端午节在沱江河边看竞渡龙舟。他很不满意那些指手划脚的人。道理很明白:无论是谁若处在这样的境地也是不知该如何上岸的。他站在扁担船上同岸上人争辩,以至发展为对骂。后来他醒了。他没看见碧绿的江水,没看见赭色的石壁,却看见窗外一片照亮无际的红光。
他惊惶地爬起来,赤膊奔出户外。院子里一片混乱。许多黑色的背影在来回奔忙,有的正提枪往保家楼上去。黑营盘外有火光狗吠和喊杀声。
“怎么回事?”覃飞厉声喝住慌乱的兵弁。
“是韩......韩章的人打、打来了!”一个兵弁回答。
覃飞脑壳里“嗡”地一声。他急忙攀上保家楼去,看见了远处黑影子里东一团西一团的红火,看见了来回忙碌穿梭的自家兵弁们的身影-——他们在挖掘工事,补充给养,看样子准备发动全面反攻。
“快些,把你们的大少爷叫来!”覃飞看这来势估摸定又是那野小子闯的祸。
覃啸天没一会儿便来了——他全身武装、高挽着袖子,很精神的样子。
“小狗日的。”父亲见了儿子劈头便骂,“你做的好事,如今惹祸上身了!”
儿子却很轻松似的:“爹,我们早有了防备,他韩章是不会轻易占便宜的。”
“还在混说!”覃飞到底是块老姜,“你没看见眼下这阵势?他韩章是铁心跟我们干。他们还邀来了好多寨的人。赶快下去,跟老子撤。”
“撤?”覃啸天很不愿这样丢面子,想解释,“爹,你听我说......”
覃飞却发了火:“还说什么?娘卖的,你想把老子这把骨头也给搭上吗?”
覃啸天没敢再争论。因为父亲已把手抢从腰间抽出乌黑的枪口已正对准了自己的胸口。这头老豹子红了眼可会是什么也不顾的。
覃啸天于是一面布置兵弁作抵挡,一面派人护驾老父亲并其他家人打后门撤出,向千潭方向沿山逃避。
覃飞刚刚出后门走进一片茂密的黑林子,一排猛烈的炮火直飞向覃氏“公馆”,连左边的保家楼也被轰垮了一只角。
韩章围住了覃家的大院,打得正起劲。是时已至深夜,突然,一声尖厉的枪弹啸声震惊了马鞍山。
山上的士兵皆不明白这枪声是来自遭胁逼的寨子还是来自天外。他们起先以为是覃飞父子打算拚死突围,待将一部分兵力集中起来准备作租击时,方清楚这枪声是来自山外——人数看来不少,枪声是越来越密了。很快一大队摸索行进的士兵已自后山穿过林子对韩章的部队来了个反包围。四路里一片喊杀之声-一真是“天兵”自天而降。士兵们已撒开一个更大的圈子将马鞍山团团围困。
“搞清楚了吗?到底是哪方的部队?”韩章忙问前来报告的士兵。
“报、报告司令。他、他们是龙和清的部队。”士兵回报。
“杂种!覃飞把他女婿也调来了。”
韩章早应该料到这一招,但他太掉以轻心。他觉得覃飞如今也只不过那么大点能耐。他那女婿的几根破枪又有何用?他没有想到龙海清还邀集了他的盟友。这次的增援便是龙海清与一个叫“三五八”的联合行动。
老团长的女婿龙海清是腊尔山人,十九岁就在“二司令”隆屏贵部下当马弁,不久便任命他为排长。后来,隆屏贵被其下属吴把三杀死,他逃跑后联合了腊尔山号称“三五八”的匪首为其主子报仇,终于杀死了吴把三,从此便与”三五八”合伙霸占腊尔山。“三五八”成了他的秘密盟友。他们的联合已很快发展到五六百人枪。这一次他们还借用了一些别的兵力,其势汹汹号称千众,偷偷从腊尔山出发过来协助覃啸天。
“马上给我顶住!”韩章知情不妙,忙带领队伍仓促迎战。
覃啸天见马鞍山上一片混乱,知道援兵赶到,且已发起攻击,忙领兵从蛤蟆洞往山上猛攻,造成了对敌手以四面合围之势
“娘的,老子们上当了!”韩章终于明白了对方诱敌深入的诡计,“快转达我的指示,统统撤出营盘”。
韩章遭到了埋伏,打算拚死突围退出石头寨子。这营盘石头寨子虽不算大,但石墙石巷建筑坚固,小巷毗接构造复杂,加之天色夜半便如一座迷官。
“把东边那条路空出来,让他们从这里逃!”覃啸天重新布署了兵力,指示兵弁搬来柴禾稻草,“三面放火给我烧!”
霎时间,火借风势烈焰腾空,营盘成了一片火海。固守的韩章等只好拚命突围,因为大火逼得他们没有别的路可走了。韩章的兵士从东边寨门冲出来,拥挤在一条狭窄的石板斜道上。
菅盘里火焰腾空把石板斜道照得清清楚楚。居高临下飞来的枪弹打得他们陈尸遍野。覃啸天领着他们的兵士从山上下来。石板斜道上死尸如蒸糕般堆积着。
派出侦察的探子回来报告说:“韩章已逃到打郎山上,正在集合他的残部打算利用人熟地熟的优势据险阻击。”
“不要歇了火,立即追击,务必割下这个贼子的头!”覃啸天下达命令决心根除敌手。覃啸天满怀着必胜的信心。他要利用这次的大好时机,完全彻底消灭敢于在腊尔山上同自己分庭对抗的势力。
然而,正当他率领兵马浩浩荡荡从石板斜路上杀下山去时,却被从哈蟆洞匆匆赶来的那个黑瘦老头拦住了。
“杂种,你跟老子撤兵回蛤蟆洞去!”老者怒吼着——这老者就是覃啸天的爹。
正在兴头上的覃啸天被骂得傻了眼。这是多么难得的大好形势!黑瘦的父亲却要阻止对敌人的追击?放虎归山,养虎贻患——这老头子是不是真的神经有毛病?他一定是被乡村令人窒息的日子给弄疯了。
“哈哈哈哈......”父亲恶狠狠地训斥过儿子,铁青的脸陡地变得红红的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连泪水也沁了出来,“哈哈哈哈...老天有眼,老天有眼......不负我也!”
覃啸天远距离地鉴定了一下父亲的失态举止,确认父亲完全是疯了。这自然是个很令人悲伤的事件,但眼下自已却不能陷入悲苦的深渊,他决心排除这疯子的干扰去实现自己的目标。
“听我的命令——立即向打郎追击!”覃啸天把父亲的影子象草芥般扔在角隅。他猛地抽出了已经插回腰间的手枪。
听到这大声的震聋发聩的命令声,士兵们都有了一种感觉——总兵营古老的黑营盘里说话算数的人已经斗转星移易了主了。荷枪实弹的士兵最新振奋起来重新集结在斜石板路上,遵循着那年轻的声音进发。
“呯——”然而这时突然响起了一声撕裂心肺的枪声。随着枪响,意气风发的覃啸天那卷成一座高塔的头帕象被一阵风刮落下来,在石板路上旋转打滚,铺展出一路长长的玄色绶带。
众人惊回首:黑瘦的老头子双手握着那小小的手枪。枪口尚飘着一缕白色硝烟——“老团长”用枪声重塑自己逝去的权威。
儿子臣服地将手枪又插回腰间。他终于明白了“江山易主”的时机尚未成熟,自己还得继续当龟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