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灯火明灭的小酒馆里，虬髯大汉定定地坐在裂开三条缝隙的长条板凳上，端详着面上的一壶老青叶酒和一杯蒲叶茶。
　　老青叶酒是好酒，十里八乡远近驰名，不用扯着破锣嗓子假模假式地自卖自夸，自然而然有口皆碑。而蒲叶茶，尤其是只有蒲叶根子叶脉寥落的蒲叶茶，苦涩到犹如嚼草，让人难以下咽。
　　虬髯大汉正踌躇着应该端起哪个，推翻哪个。
　　眼睛定定的，额头上渗出斗大的汗珠，手指尖都开始麻木哆嗦，虬髯大汉猛一咬牙，还是拿起了那壶老青叶，打翻了蒲叶茶。
　　一直观察虬髯大汉的酒馆老板轻轻舒了口气，面容无悲无喜。
　　霁月台，风月场所，藏着南都最最娇俏可人的美人儿，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俱佳，大多卖艺不卖身。而此刻，霁月台的台柱子正乖巧地赤身裸体地趴在男人胯下，专注而又痴缠地吞吐着。
　　男人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鸡皮横生，满脸山川沟壑，腿肚子干瘪，约莫走路都已困难。乍看，起码知天命。
　　而女子却二八年华，眼若秋水，眉如远黛，肌肤胜雪，潮红的面庞宛若云霞，明媚不可方物。
　　老者很满意，哆嗦了一阵，终于力竭，趴倒在锦被床上，呼呼大睡甚至打鼾起来。
　　女子唤了几声不见动静，又伸手拍了拍老者的面颊，依旧一动不动宛若死狗。
　　女子便步下床去，敲了敲镂着梅花初绽图案的红木窗，一个侍女打扮的小姑娘鼻孔朝天地走了进来，看也不看赤身裸体的女子，好似多看一眼便恶心三分似的。
　　女子不为己甚，伸出皓腕雪掌，掌中是一根黄澄澄的钥匙。侍女打扮的姑娘取了钥匙便转身离开，女子急唤：
　　“尽快还回来，莫要被发现。还有，告诉妈妈，只此一次，恩情偿遍，我便自由了。”
　　姑娘没有理睬，自顾自离开，房内的女子失魂落魄，眼泪如决堤之江河汹涌而出，同时不断干呕，脸色蜡黄，
　　李府，书房。
　　两人对坐。
　　一人原本是另一人的管家，今早被扫地出门，还狠狠地用柏木棍敲了十三下屁股，寓意十三年恩情至此断绝。给出的冠冕堂皇地理由是管家偷盗夫人的金钗换钱，由不得人不信。
　　金钗不是一般的金钗，镶嵌了了颗拇指节大小的玳瑁，价值连城。又被仆从亲手从管家的怀中摸出，即使再大喊冤枉也无济于事。
　　所有仆从受了连累，全部削了月例银子，大家便很是恨极。听说那十三棍已然用上了真功夫，管家年纪也近四十载了，老不以筋骨为能，估计以后下床走路都难。
　　而此时，却好整以暇地坐在檀木冬青太师椅上，细细地品着茗。
　　瞧着，不像是受了重伤的模样。
　　对坐，是李府的老太爷，李隆诚。不入仕，不为官，不经商，不做贾，看这祖上的余荫和家私躬耕诗书传家，自称承黄老，不慕世名世利。
　　此刻，却紧张万分，三苒黑漆漆的貌美长须如同入了水波随之波澜，手中紧抓的拂尘须一根又一根地扯下，脚边已是一地。还有一个紫色豪光地佛珠串，戴在右手手腕，是小叶紫檀。
　　管家依旧慢悠悠地品着茶，茶香四溢，香远益清，袅袅茶烟，婉转腾挪，渐渐绕满管家周身。而管家的面色终于逐渐铁青，在李府的老太爷起身走向一副巨大的迎客松图的时候。
　　“坐下。”
　　语气严厉冷峻，老太爷浑身一哆嗦，转过身望向管家的时候就快要哭出来了。
　　“哼！现在还不是时候，看也看不出个东西，别乱了阵脚！”
　　“看得安心呐！”
　　“蠢货！”管家不再言语，李老太爷却终究乖乖地坐回了原位，两人的目光同时望向北边。
　　北边有什么？
　　北边有皇宫。
　　迁都之前的明宫，迁都之后的陪宫。
　　宫中有宝物，一柄剑。
　　相传，得剑者可得天下。
　　文皇不屑，将之弃在了陪宫蒙尘殿，让它永世蒙尘。
　　而现在，风雨如晦，有些人心潮涌动，想看一看那柄剑了。
　　侍女打扮的姑娘擎着篮子赴荣脂堂采买水粉，小酒馆是必经之路。
　　虬髯大汉要了一大碗阳春面，不贵，大汉笑得龇牙咧嘴。
　　远远地侍女来了，大汉继续笑着，一边笑一边呼啦啦吞面。吞得太急，呛住了。呛得眼泪直流，看不见道，一下子撞上了侍女，半碗阳春面连汤带水浇了侍女满身。
　　侍女气极，反哭，哭得梨花带雨，虬髯大汉自知理亏，慌手慌脚得将侍女搀扶起来。侍女却明显不乐意大汉的手掌碰到自己，一阵扭捏，一不小心手绢便掉在了地上。
　　大汉急忙捡起，要还给侍女，侍女却万分嫌弃地连连后退，捡起地上地篮子，也不去荣脂堂了，反而拐去了锦衣店，想来是要去置办一件新衣裳了。
　　恐怕这件旧衫那姑娘我不肯再要了。
　　虬髯大汉傻哥哥地捏着手绢望着侍女远去，一边狠狠地嗅了一口手绢，“香！”
　　珍而重之地放在了怀中，在众多食客或鄙夷或艳羡的目光中，匆匆丢下三颗铜子，欢天喜地地往家去了。
　　在场人都知道，大汉的家在陪宫边上，是了不得的好地段。据说祖上也曾阔过，是个能见到圣颜的大官，只不过一代不如一代，家道中落都不足以形容，至大汉这一代，已是只剩下个祖传的空屋子，古董家具变卖得一个不剩了。
　　而他，打算靠自己的双手重新博一个泼天富贵。
　　陪宫在南都正北中轴线上，占据南都一半的面积。而蒙尘殿却在陪宫的南沿，及宫城不足半里，由此可见文皇对此剑何等得不重视。
　　大汉回到那个破败的家以后，一个年少英姿的盔甲少年正嫌弃地看着满身污秽的大汉，大汉哈哈大笑，也不换衣，径直在少年对面坐了下来。
　　扑鼻的蒜味让少年眉头皱成了重峦叠嶂。
　　“不能换？”
　　“不高兴换。”
　　“罢！这房子真归我？”
　　“助我入宫城！”
　　“不可能！你告诉我该取何物，我替你取来，半日内须原封不动地还回去。”
　　“成交。”
　　英姿少年走了，回了陪宫。他是偷溜出来的，今日本是他巡弋崇文门，南都宫禁向来懈怠，趁着上司大人同样懈怠吃酒的间隙，他便跑了出来，与虬髯大汉达成了一项交易。
　　返了崇文门之后，少年却不停歇，径直绕着宫墙往宣武门而去。
　　宣武门的郎卫赵宵是他从小开裆裤玩到大的好友，打了声招呼，便大摇大摆地进了宣武门。
　　宣武门左手第三殿，即使蒙尘殿。
　　以那把手掌长的黄澄澄钥匙扭开硕大地铜锁，赵宵不由自主展开笑靥。
　　蒙尘殿中无他物，只有一柄雕花刻龙的长剑。剑体生寒，却被弃之大殿三十年未见天日。正是为气任侠时节，前面也不由大是可惜。
　　伸手，轻飘飘地取下长剑，唇角一钩，便施施然走出了蒙尘殿。
　　他在想着，他爹会为他骄傲的，因为他仅用半日便得了一座占地三百亩的大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