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宇深深吸了一口气。
　　陌生的意识，残留的记忆，惶乱的经历。
　　“华子安”过去的点点滴滴，爱恨悔愧，诸多情结，一一从他心底掠过，让他感同身受。
　　意识深处，凭空多出的这份记忆印痕，让他一瞬间产生了脖子上长出第二颗脑袋的混乱感。
　　他有些眩晕。同时，对眼下发生的状况，隐约之间，也开始有了些初步的猜测。
　　“我这是......穿越了？”
　　如果眼中所见，耳边所闻，心头所想，所有这些身而为人的五感都没有骗他，那他现在确确实实就是附体到了千百年之前的冷兵器时代，一个名字叫做“华子安”的古代人身上。
　　双目紧闭，他再次感受了下自己的身体。
　　身下，一副临时捆就的救急担架，匆忙间连辐条也未做修平整理，凹凸不平的树皮疙瘩，从背心处送来令人不适的咯应感，让他皱起眉头。
　　不时之间，有柔软的灌条，带着潮湿的林风，拂打在他的侧脸上。风微凉，吹来了融融的草木芬芳。他蜷起双腿，仰躺在拂面的微风里，晃晃悠悠，被人担着一路前行。
　　他悄悄握了握拳头，一时间却无法攥紧，手臂肌肉泛起一阵的虚弱无力。就像一个人深陷于噩梦当中，内心焦急，身体却使不上劲。
　　他又用牙齿猛咬了一口舌尖。
　　咸腥的气息，新鲜的刺痛感，在唇齿间绽开蔓延，终于让他精神一振。
　　“生命最真实，最牢不可破的感觉是什么？是痛苦。千般痛苦当中，最直接的痛苦是什么？是肉体的痛苦。现在，既然能感受到痛苦，就证明我真的还活着。”
　　实实在在的“切齿之痛”，证明了实实在在的“存在”。
　　那么，刚才睁开眼的刹那，看到听到的那些......
　　愁云惨淡的队伍，身披旧甲的古武士，钝刀，瘦马，偏僻怪异的俚语方言，风吹草低的莽莽绿地......
　　确实是......穿越了啊。
　　虽然虚弱无力的感觉还在纠缠着他，虽然行进之间的起伏颠簸，让他感到有些眩晕，平添了几分恍若梦里的不真实。但凌宇心里明白，这些都不过是受伤失血带来的副作用罢了。
　　至于是怎么受的伤，透过华子安的记忆，已经得到了答案。
　　无论如何，至少还活着。
　　自忖必死的人，在那间狭小的地下室里，选择了放弃一切，与咄咄逼人的追捕者同归于尽，却迎来了这么一个意料之外的结果。他又岂敢对这个意外有所抱怨？
　　于是，凌宇阖着双眼，半死不活的横躺在担架上，以“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接受了这场“死里逃生”的意外。
　　作为一名曾经的五星院士，五洲联邦最杰出的的科学天才之一，面对命运的离奇安排，虽然选择了接受，但先天深埋于骨髓的强烈好奇，后天养成的凡事讲求逻辑与因果的习惯，还是让他忍不住在潜意识里进行了一番捍卫理性的挣扎。
　　尝试着在可认知的范围内，以可理解的理论，对眼下这场穿越之旅给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但最终的结果，还是茫无头绪。
　　时空的混乱，搅垮了大脑信奉的逻辑之塔。曾经笃信无疑的规则和公理，在发生的既成事实面前，已然如纸糊般不堪一击。
　　物质与精神的二元性，超弦理论，试管里的光合作用......各种奇思怪想气泡般从大脑深处冒起，读过的方程式，做过的试验，犹如走马灯在心底纷沓闪过，电光火石之间，思维就做出了千百种可能的假设，只为了解答一个问题，那就是：
　　这一场逆时空的穿越，究竟因何而起，又从何而来？
　　凌宇完全找不到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答案。
　　乃至对“穿越”这件事本身，究竟是不是人在死亡之后的一种常态，他同样不得而知。
　　因为，身而为人，无论拥有何等聪颖慧达的大脑，也摆脱不了生之囚笼，又何能解开与之对立的死之谜题？
　　凌宇心底微微一叹。生死这个题目，即便对他，也过于深奥庞大了。
　　草草整理了下心情，他将发散出去的思绪一一收拢，归回当下：既然无法小心求证，留给他的，也就只剩下大胆假设了。
　　他只能猜测，当初在地下实验室搞出那场同归于尽的大爆炸，封闭的狭小空间，剧烈的能量释放，加上一系列连锁反应，或许正好误打误撞，踩在了某个未知的质变临界点上，导致了时空的异常皱折。
　　而时空异变的结果，还附带激活了早被他判下死刑的火炬系统。
　　当然，猜测毫无依据，而且留下了太多的空白，太多的疑问，根本无法得到满意而合理的解释。
　　比如，既然他穿越了，那么凤蓉雅呢？那个利欲熏心的女人，现在究竟是活是死？
　　比如，他穿越而来，附体在“华子安”的身上，那么“华子安”本人的神魂意识，又去到了哪里？
　　......
　　这一切的一切，都不得而知。
　　甚至，火炬系统，这个伴随着他意识“死而复生”的东西，究竟在这场穿越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系统的二次激活，是一个被动的偶然吗？还是说，系统本身就是导致这场穿越的一个主动因素？
　　不知道，完全不知道。
　　目光跟随着散漫的思路，再一次落在了视野右下角的火炬系统上。
　　白色黄色的光标数字，纵横交错，呈矩阵式排列。矩阵横分三栏，纵分五列，乍一看去，与曾经那个熟悉的界面别无两样。
　　这个看起来简简单单的界面，让他怀有复杂的情绪。
　　火炬系统，给他带来过无上的荣耀，也把他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拥有它的时候，他丧失了作为人类本该保留的最后一丝谦虚，自大和狂妄催生出了无所不能的错觉，而且对这样的危险心态毫无警惕。而当突然失去它的时候，他又跌落尘埃，体会到了一生中最大的无力感。在无可奈何的冰冷绝望之下，他一遍又一遍的尝试过各种办法，希望把它重新找回。到最后，甚至虔诚的低头，向虚无缥缈的神灵祈求祷告。
　　他可从来都是不信神的。而且一向对那些愚昧的信徒，保持着一种冷峻的讥刺。
　　当然，绝望到了最后，还是绝望。终于，他接受了“火炬已死”的事实。他也只能接受这个结果。
　　曾经有求必应的火炬系统，突然之间不辞而别了。他不知其所终，正如不知其所始。
　　在地下室里和凤蓉雅对峙的时候，他在向她回溯“火炬系统”的来龙去脉之时，才惊觉自己虽然是火炬计划的总负责人，也是最了解火炬系统的人，依然对这个系统知之甚少。
　　然而，人生中总是充满意外。何况，在两段人生中。
　　在凌宇手中永远失去的火炬系统，没想到在华子安这里，居然就这样失而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