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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宇并没有真正昏过去。
片刻之前,他接收到了身体传来的一股强烈信息,震惊之余,干脆假做昏迷,躲过被陌生人围观的这一场尴尬。
这段信息来源于身体的至深处。接收它的方式,与其说是获得新的资讯,不如说是突然想起一段早已尘封的久远回忆。
这段信息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就像收听一台信号不好的收音机,总有“吱吱”作响的电流声不时侵扰,又像一个沉沉暮年的老人,在努力回忆一个儿时的旧梦,很多地方模棱两可,似是而非。
这是一个叫“华子安”的年轻人,在不到二十年的生命历程里,残留下的涓滴记忆。
记忆的主人,出生在雁门关外的神头原,祖上历代均为戍边军户。效忠的皇帝,从姓刘的,到姓曹的,现如今已经姓了司马。
混乱的时局,阻断了华子安祖上回乡的归途。他早已不知自己先祖从何处徙来。他只知道神头原上的“毋离坞”就是他的家。
毋离坞,耸立在神头原上的漯水之滨,现如今已经历了八十余个春秋寒暑。这座坞壁,当初是华家的先祖与戍边的袍泽们共同建造,其中华家出力最巨。而坞壁建立伊始,华家也就扎根在了这里。
华家的一代代长男,也就自动沿袭成为了毋离坞的坞主,被众人尊称为“行主”。
华子安,就是毋离坞当代的行主,也是历数下来的第七任行主。
而他从亡故的父亲手上接过行主一职,还不到一年。
不知是欺他年少,还是欺他懦弱,本该改称他为“行主”的其它坞主,乃至坞内的大部分部曲,依然延续了他父亲健在时的叫法,继续称他为“少行主”。
他也无力表示反对。
华家人丁本就不十分兴旺,再加上地处关外,风险云恶,与邻近的匈奴,鲜卑,羌胡的各个小部族间时有摩擦。华家的子孙们,既勇于任事,又缺乏耐性。凡遇事,必身先士卒。勇猛过头的作风,又导致他们夭折率极高。到了他这一代,华家就只剩下了他这么一个男丁。
于是,当他父亲醉酒从马鞍上滚落摔死后,他已经责无旁贷。作为唯一的继承人,只能勉力扛起一坞之主的职务。
在华子安的记忆当中,这一年,正是太熙元年。在他父亲去世不到两个月后,武皇帝司马炎驾崩,全国服丧。他正好连丧服也不用换,倒也省了事儿。
新皇即位,改元永熙。吉祥的年号,并没有为毋离坞带来安宁。匈奴一个名为“万车”的千人部族,被其它的草原部族击败,从涿涂山一路仓皇西逃而来。三个月前,落营在了神头原北边的关河之阳。
刚刚历经寒冬,又吃了败仗,这个春天,缺衣少粮的万车部极不好过。挣扎在生存压力下的游牧民族,做出的应对就是抢掠。
于是万车部隔三差五就派出十数人的小队骑兵,越过关河,在神头原周边四下侵扰,杀人放火,洗劫村落,令边民苦不堪言。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神头原虽属晋土,但地处雁门关外,边民的苦难,对晋国朝堂而言,根本就是癣疥之痒,无足轻重。
刚刚驾崩的武皇司马炎雄才伟略,神武过人。可惜保境安民并不是他心中第一要务。最大限度的巩固新生皇权,才是让他耿耿于怀的头等大事。
前朝汉魏,地方势力一朝坐大,往往尾大不掉,威胁中央,埋下皇朝倾覆的种种隐患。武皇在位时,日日殚精竭虑,想着法儿削弱各处地方势力,将天下权柄尽集司马皇族手中。
为此他特别施行了两个举措。一是大肆分封宗姓诸王,赐兵权领地,派他们督镇四方。二是釜底抽薪,直接降下赤裸裸的《罢兵诏》,尽收天下州郡武备。
如此一来,边民的处境,更是雪上加霜。
神头原隶属并州雁门郡下辖的马邑县。按照罢兵诏划下的规定,即使雁门郡这类大郡,所置武吏也不能超过百人,聊以应付郡内治安,干点儿缉贼捕盗的勾当,哪有余力出兵关外,行靖边攘土之举。
而雁门关这座天下雄关,也只是置了一名上关令,领百余名外军驻扎在此。平日里的例行活动,除了吹吹羌笛,就是早晚两次打开关门,放行进出的行商路人,收点儿过路费入袋。
如果当真遇上北蛮南侵,他们也只需要紧闭关门,点燃烽火,就算任务完成。
不过天下承平已久,小摩擦虽然偶有发生,烽火台上,却早已蕨苔蔓生,烟灰冷彻,许久没见过狼烟了。
只要不是兵临城下,哪怕外面洪水滔天,烈火遍地,他们只要关门一闭,自然万事大吉。
外面边民的死活,皇上都不理会,朝堂更不关心,那又干他们这些边关小卒何事?
而放眼整个晋北,官方既有能力,亦有责任为关外边民解窘的,唯有拥五千披甲之士,坐镇晋阳,督并州军事的太原王司马颙。
可惜姓司马的,无不心比天高。这位同样野心勃勃的宗室之王,眼睛只往南看,一颗心牢牢系在洛阳,哪有心思理会你们这些关外贱民是死是活。
于是乎,关外保境安民的包袱,踢皮球般就扔给了当地各个坞壁。关乎切身利益,这些民间组织也唯有把责任默默扛起。
千车部扰袭神头原周边村落,神头原上领头的三大坞壁,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毋离坞,正是神头原上领头的“关外三壁”之一。与“乔家坞”,“煤堡”互为犄角,矗立于漯水之滨,拱卫着神头原内的大片乡亭。
永熙元年过去堪堪九个月,岁至寒末。新年伊始,即位的惠帝再次改元,年号永平。
永平三月,大地回暖,万物复苏之际,关外三壁的坞主们齐聚神头原逐草川上的冬暖亭,策划起了对千车部的联合军事行动。
三坞的碰头会上,乔家坞那位瞽了一目,被称为“眇虎”的老坞主乔关山,寥寥数语,就激起了华子安的方刚血气,再加上华家人血液里遗传下来的鲁莽任性,这位年轻的毋离坞新任坞主,在连尽三碗烈酒之后,抢着接下了先锋箭头的重任,还大着舌头当场立下军令状,誓要北渡关河,击破千车酋帐,把这帮逃难的强盗逐回大漠。
既有华子安的豪言壮语打底,三坞旋即订下盟约,各领任务。毋离坞尽起坞中青壮,集合了三百余步卒,六十余骑兵,意气风发的北上关河,以一马当先之势直捣千车部的酋帐所在。乔家坞、煤堡则另起两军,左右护翼,同时进行辎重接应。
可惜一时的激情不等于真正的力量,年轻往往要付出代价。
华子安把手下兵力再一分为三,自领实力最强的一支,不顾阿姐和其他几位家将的苦苦劝阻,孤军急进,只想领头打个大胜仗,狠狠的出个风头装个逼(凌宇评论),一举压服手下的骄悍部曲,同时也在其他坞主面前挣个脸面。
他率领两百名步骑混杂的队伍,朝发雄坞,暮至关河。
在太阳西落前的最后一丝余晖里,他看到了河岸对面,千车部族扎下的猎猎帐影。
夜幕降下,部属们草草安营扎寨,马饱饲,人早歇,为天明后可能的遭遇战养精蓄锐。第一次领兵出征的华子安,紧张到难以安睡。就在他辗转反侧之际,一场突如其来的夜袭,骤然驾临毫无防备的营地上空,像是炸响了惊雷。
不是小打小闹的十骑小队,而是数以百计的铁骑掩袭而至,暴风骤雨般从四面八方涌来,蹄声如雷,箭矢如雨,直接就将华子安惊得魂飞魄散。
华子安虽出生于军户世家,但身为家中独苗,自小接受的,是父母长辈们无微不至的宠溺和关爱,哪里经历过真正的雪雨考验。幼时坐在父母膝头,听他们讲起一代代祖上抗击边寇的荣耀往事,只听得血脉忿张,向往不已。
心潮澎湃之际,他也会扔下一堆堆豪言壮语,“待我长大成人,必放马阴山,勒石燕然,不辱祖辈的英名”“姆妈,我要做神头原上的飞将军”“活捉单于,为毋离坞看门守院”......如此这般,哄得父母眉开眼笑。只可惜现在的对手,根本不吃他这一套。
先是一片箭雨,射倒了毋离坞的勇士无数。紧接着千车部的铁骑呼啸而来,踏营的匈奴骑兵喉间发出嗬嗬怪响,令人气为之夺。
猝不及防的营盘被冲得七零八落,落营时草草搭建的防御工事,甚至没能给己方争取到一丝喘息的机会,在对方的紧逼追杀之下,反倒成了阻挡己方逃命的障碍。
毋离坞的部众,本不该如此不堪一击。一是敌人的偷袭来得太过突然,让己方完全没有防备。二是事起仓促之间,本方的统帅没有发出任何有效的施令,让大家没法组织起像样的抵抗。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没有果敢勇任的将领约束号令,任你再精锐的部队,也只会化为一团乌合之众,一堆无头苍蝇。
最要紧的当口上,毋离坞这边本该行令指挥的年轻统帅,仿佛整个人间蒸发。原来却是他在听到千车部骑兵前来劫营的第一个瞬间,就被吓了个半死。尔后战战兢兢的摸出中营帐门,还没来得及搞清楚东南西北,一支羽箭就从天而降,直接洞穿了他的膝盖,把他射倒在地。
这位毋离坞的“少行主”,一时间只疼得涕泪横流,哪里还有发号施令的勇气。当初的豪言壮语,父母面前立下的宏图大志,早已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真正的战争,原来如此残酷。
华子安手捧膝盖,翻滚在地,一阵哀嚎惨叫。旁边有几名相熟的勇士看到,纷纷抢过来救援。千车部骑兵发现这里人群聚集,立刻调转马头,饿虎扑食般掩杀过来,将想要帮他的几名坞众挥刀砍死。因为并不知道他就是坞主,一时之间,来回冲杀的骑兵,都忙着追逐满地乱窜的活人,倒没人往这个瘫倒在地的废物身上投去多余的一眼。
劫营的骑兵,一面杀人,一面纵火,干得轻车熟路,不亦乐乎。一名路过中营的骑兵飞身跨过营间的熊熊篝火,健马后蹄一蹶,将大片篝火踢得四下飞溅,好巧不巧,正好砸中了仰躺在地的华子安面门。燃烧的木炭,滚烫的火石,登时就把这位曾经志比天高,如今苟延残喘的先锋军统帅双目烧瞎,真是祸不单行。
后面的记忆,已经开始模糊。华子安似乎听到远方传来阿姐焦急的呐喊,一阵阵劲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应该是阿姐的援兵提前赶到了。
恍惚间,他听到阿姐大喊:“带我阿弟走!这里我来断后!”
记忆到了这里,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