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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言说,“人活六十古来稀”。旧中国,特别是在闭塞落后的农村,这话一点儿不假。终年繁重的体力劳动,体力脑力超负荷地运动,身体严重透支,早早地累垮了身体,累出了一身病。在那些年代,农村经济十分落后,广大农民特别穷,广大农民粗茶淡饭也填不饱肚子,还得配一些糠菜,食物里哪来的营养啊。严重的营养不足,根本满足不了繁重的体力劳动的消耗,久而久之,人们能不早早地衰老吗。人们营养不良,体格弱,对于疾病的抵抗力差,容易生病。在那个年代,流行性传染病,人们常见病特别多。缺医少药这先别说,主要的是看病贵,家里没钱没粮看病,有病看不起,舍不得看病,得了病硬撑着,硬抗着,久而久之,身体拖垮……。人活六十能不“古来稀”吗。往往人到中年,就衰老了,五十来岁都成老头儿了。有的五十多岁就死了。有的五十来岁就死了。甚至有的四十多岁就死了……。六十岁的老人可算是高寿啦。满囤爷的爷只话了五十二岁。满囤爷的爹娘都只活到五十四。满囤爷刚满二十岁,刚成人儿二年,爹娘便相继去世,年轻的满囤爷便苦苦支撑起这个家。
满囤爷是个大高个儿,稍微有些驼背。这是常年弯腰,辛勤劳作形成的。这是广大穷苦农民特有的体形。满囤爷浓眉大眼,五官端正,慈眉善眼,一副敦厚淳朴像。爹娘去世后,给他留下的产业主要是十四亩地:东地一块,八亩。也是老坟地。北地一块四亩八分。大南坡一块,一亩二分。还有这处院子,以及三座土棚子。还有一头老牛。还有一辆多少年的破大平车。还有犁子、耙/牲口套等用具。。。。。。。。。。还有两个用白蜡条编的大囤底。囤底的大小和一般的囤底差不多,直径大约四尺,帮高约有一尺。一般的囤底是用柳条、榆条、桑条等编的。而这两个囤底是用白蜡条编的。白蜡条耐磨,抗沤,虫不蛀,比柳条、榆条、桑条编的结实得多。一个这样的囤底能用很多年。还有两盘苇靡茓子。一般的茓子是用高粱杆靡子编的。苇靡茓子比高粱杆靡子茓子结实耐用得多。新苇靡茓子是白亮亮的。而这两盘苇靡茓子,年深日久,变成了褐黄色,可结实韧性依旧。这几件东西和其他物件一样,都是他心爱之物。不用时,把囤底立在屋里靠墙的地方,下面用砖担起来,不让它受潮。把茓子盘规矩,放到棚簿(注:在屋子里,靠屋里空间的上部,纵向水平担吊几根长木棍,在担吊的术棍上面棚一令簿,叫棚簿。用来放杂物)上。
祖上给他留下这份家业尽管很少,他心满意足。他想,老人给他留下这些家业,也是十分不易的。他知道,有的人还不如他,祖上给他们留下的产业更少,只有二三亩老坟地,甚至七八分老坟地。有的连一分地都没有,死了以后,连埋的地方都没有,只有埋在乱葬岗上。虽说祖上只给他们留下十四亩地,比起来某些人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满囤爷想,他们的老人怎么没给他们留下家产呢?他们的家业全被他们的老人败坏光了吗?有些人家有百十亩地,几百亩地,甚至几千亩地,他们的祖上咋有那么多地?他们那么多地,都是从哪儿来的呢?。。。。。。。。。这些问题,满囤爷始终弄不明白。满囤爷并不因为祖上给他留下的土地少而怨恨老人。他心里明白,老人能给自己留下这十几庙地,也实属不易,里面不知饱含着多少辛心,饱含着对下一代的期望。对这十几亩地,满囤爷饱含着无限深情,一是这是全家人赖以生存的根本,二是这是祖上留给自己的家产,饱含着老人们的心血。
满囤爷心里很亮堂,尽管老人给自己留下来的家产不多,也想像到老人给自己留下这份家业实在不容易,这是祖上几代人苦苦地死守,才守住了这一点儿家业。这份儿家业虽说很少,里面包含着几代人的心血呀。今天,把这份儿家业传给了自己,实属不易。自己只有守好这份儿家业,把它传给下一代,才算对得起祖上,对得起老人,才算是对列祖列宗的孝,才算是对父母的孝。有一天,到了地下,安心理得,可以心情坦然地去拜见列祖列宗。如果是在我手中把这份家业败坏了,没有很好地传给下一代,就是忤逆,我就是个逆子,死的时候也不安生,也难闭目,到了地下,无颜去见列祖列宗。
满囤爷上辈儿的老人虽说给他留下的产业不多,却给他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其中重要的一份儿就是勤俭持家。满囤爷清楚地知道,老人给他留下这点儿家业不容易,自己守住这点儿家业也不会容易。要想守住这点儿家业,要靠勤俭。满囤爷年轻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勤劳的人,并且懂活儿路(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活儿。),会干活儿(知道什么活儿该怎么干。),是一个出色的庄稼手。过了年,亲戚走完了,客也来完了,过了破五(正月初五),可以动土了,允许干活儿了,满囤爷便开始倒粪。一冬天,从牲口圈里推出来的粪,推到街上的空地上,冬天一冻,冻成了大冻块。过了年,天气回暖,冻粪块解冻,就能倒粪了。满囤爷脱下过年穿的“新衣裳”,换上干活儿时穿的破衣裳,扛着抓钩和木锨去倒粪。满囤爷靠粪堆的边儿上刨起一溜儿,一边刨一边用抓钩把粪块打碎。倒好了一溜儿,用木锨往外翻翻。把倒好的粪翻完了,继续倒。倒好一溜儿往外翻翻,倒好一溜儿往外翻翻,直至把这一大堆倒完。倒完了,把倒好的粪撩成一大堆,堆规矩,用木锨拍实,让粪发酵。这是几亩大秋地唯一的肥料。
倒完了粪该耙地了——耙大秋地。准备来年种大秋的地,冬前秋耕(光犁不耙)一遍,冬天一冻,坷垃成了冻土块。开春天气变暖,冻土块解冻,坷垃粉化成了土糁糁儿,是农家耙地的好时机。满囤爷家喂一头老牛。这头牛喂好多年了,个头儿不大,很瘦,力气不大,像老奶奶一样,脚步很慢。这牛早就该换换了。可这样的老牛,喂养的户肯定是没人要的,只有卖给杀牲的。可卖给杀牲的,又瘦,个头儿又不大,出不多少肉,也不值钱。如果卖掉换一头,还得贴上一两石粮食。年年过得紧紧巴巴,粮食丝丝乎乎刚够吃,一年到头,哪有一两石的余粮啊。想换换,换不起呀。嗐,迁就着吧,孬好是头牛吧,比没有强多了。有的人家,连这样的牛还没有哩。这头老牛也是上辈儿老人给他们留下来的家产。满囤爷并不因为上辈儿的老人只给他只留下一头老牛而怨恨老人,反而认为这是老人们的心血,对老人非常感激,对这头老牛很有感情。一头牲口没法干活儿,必须有两头牲口搭配在一起使唤——搁使具。和满囤爷家搁使具的也是一头老牛,也是又老又瘦,脚步慢得像老奶奶。两头牛挺般配。与满囤爷家搁使具那家没有犁子、耙。满囤爷家有。尽管是破犁子破耙,总算有那一些用具吧。这也是满囤爷上辈儿老人留给他的家产。他家没有咱家有哇。老邻老舍的,又在一起搁使具,伙用呗。干活儿,干完一家是一家,干完这家干那家。满囤爷耙地是把好手,他把耙放到地头上,耙的两头儿各套上一头老牛。满囤爷双腿叉开,两脚踩往前后两块耙板,站稳脚步,一手握住鞭杆和拴在耙艄上的绳,一手握着鞭绳,嘴里吆喝着牲口,用鞭绳抽打着牲口,耙便在地里往前运行。满囤爷先条耙,再锁耙,最后镶边。一块地耙得平整整,耙得浮头茸乎乎的,上虚下实,耙花儿清亮亮的,一块地就像绘制出一幅精美的图案。
耙好了地,就该拉粪了。满囤爷家有一辆大平车。和满囤爷家搁使具那家没有。嗐,老邻老舍的,又在一起搁使具,伙用呗,拉完一家是一家,拉完这家拉那家。这辆大大平车年头儿可不少了,虽说车是用上等木材——黑槐木,采用特殊工艺做成。可年深日久,己破烂不堪了。尽管每年用批灰批一遍,用桐油油漆一遍,仍显示出它的破烂像,不过迁就着能用罢了。这也是上辈儿老人给他留下来的家产。满囤爷并不因为上辈儿老人给他留下这样破烂的大平车而怨厌老人,反而对老人非常感激,他认为这也是老人给他留下来的心血,他对这辆破太平倒有几分感情。拉粪时,满囤爷把两头老牛套在车上,老牛破车,正般配!一般用大平车拉粪,得有两个身强力壮的男子,车行驶在路上,必须一人在前面赶牲口,一人在后边跟着磨车。满囤爷拉粪,他和满囤奶奶两个人就可以了。装粪时,满囤奶奶和满囤爷一起装。装满了车,满囤爷扛着大鞭在前边赶牲口,满囤奶奶跟在后边跟着磨车。太平车没有辕杆,没有导向设施,车拐弯儿时,满囤奶奶迅速用车寨卡死一边的车轮,马上用两只手抓住车的两个里把,扎下脚步,一只手抓住车把往里扳,一只手抓住另一只车把,并用肩膀抵住车把往里推。满囤爷不让一头牛用劲儿,用鞭催打一下另一头牛,这头牛一用劲儿,嘟噜儿,车就拐过了弯儿。这时,满囤奶奶便迅速启下车寨,车便正常往前行驶了。这一连串的动作,需要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这是身强力壮的男子所干的活儿,并且能和赶丰的密切配合。可满囤奶奶却干得娴熟,利索,相当于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汉。到了地里,满囤奶奶和满囤爷一起卸粪。满囤爷卸的粪堆趟直溜溜的,粪堆大小几乎一样,并且规矩矩的,堆与堆之间的距离匀匀的,每堆粪上蒙上一层儿土。
拉完了粪,该撒粪了。撒粪前,满囤爷习惯地紧紧腰间的键带,双手握着木锨把,扎下罗汉架儿,用木锨靠粪堆边上一铲半木锨,抡圆胳膊,向远处撒去。满囤爷先撒远处,再撒近处,最后撒粪底周围。·······一块地撒得匀匀的。
撒好了粪,该犁地了。清晨,天还黑魆魆的,头顶上还是满天繁星,满囤爷便起床了。满囤爷搬出托车,把犁子、耙放到托车上。托车上挂上葫芦环,葫芦环上挂上二姆杆,二姆杆上挂上两副牲口套,并把牲口套摆好,套上两头喂饱草,饮过水的老牛。安置妥当了,满囤爷习惯性地挥舞大鞭,打两声响鞭。这鞭声炸响,清脆,洪亮,打破了黎明前的沉寂,等于告诉人们,满囤爷犁地上晌啦。满囤爷扛着大鞭,顶着星星,摸着黑路,赶着牲口下地了。到了地里,满囤爷从托车上搬下犁子,放到地头,从托车上摘下葫芦环,葫芦环上带着二姆杆,二姆杆上拉着牲口套,牲口套上还套着牛,把葫芦环挂在了犁子上,这样,这两头牛便从托上转套在了犁子上。牲口在犁子上套好了,满囤爷右手扶着犁把,左肩扛着大鞭,吆喝着牲口,开始犁地。在满囤爷的驱驶下,两头老牛鼻孔里喷着白烟,吃力地往前行走,犁头扎进泥土里,慢慢往前移动。犁壁翻起一条条松软的泥浪。就这样,犁了一遭又一遭。太阳出来两杆子高的时候,人困了,牛乏了,不犁了,让牛歇歇。满囤爷从腰里抽下烟袋、烟布袋、火镰子,打着火,吸了几袋烟。歇了一会儿,满囤爷磕磕烟袋锅儿,把烟袋、烟布袋、火镰子往一起一缠,往腰里一掖,从托车上搬下耙,放在犁好的地头儿,把两头牛挂在耙上,耙犁出来的地。耙这一遍叫抹垡子,目的是为了保墒。抹完了垡子,下晌。犁地时,是早晨和下午两晌犁地,中午在家喂牲口。晌午刚错,满囤爷就又赶着牲口下地犁地去了。直到昏天黑地,才下晌。一块地犁完了犁横头,犁了横头把这块地锁耙一遍,等着到了季节种大秋。
到了谷雨,榆钱老了,该种高粱了。枣树发芽了,该种棉花了。到了立夏,该种谷子了。耩地时,满囤爷扶耧,满囤奶奶帮耧(在前面牵引牲口。)再找一个人砘地(一头牲口拉着一个砘子辗轧耩过的地垄。)就行了。满囤爷耩地是把好手,耩地的要领掌握得很好,扶着耧该往里别耧往里别,该往外别耧往外别,耩的垄直溜溜的。高粱、谷子、芝麻都不好耩,因为用种很少,有的一亩地用半升,有的一亩地只用三合(十合为一升)。满囤爷定好下种量,凭自己的眼力和经验来摇耧。刚插耧开始耩时是“紧三摇”。到了地头快提耧时是“慢三摇”。用的粮食种再少,满囤爷总是耩得匀匀的,没有缺苗断垄的现像,没有稀一下子稠一下子的现象。满囤奶奶帮耧和满囤爷扶耧配合得非常默契。当庄稼苗出土了,看到了直溜溜的垄,匀匀的苗,没有一个不夸的。
种完了秋,是一个短暂的空闲时间。满囤爷利用这一短暂的空闲时间,拉些土,泥一泥屋顶。满囤爷家的三座房子都是土棚子。凡是土棚子的屋顶每年必须泥一次。就是这样,下大雨还要漏雨呢。如果有一年不泥,下大雨漏得就更厉害了。一年之内,泥屋顶是必做的一项活儿。泥屋顶,至少得有两个身强力壮的男子,一个在屋顶上连端泥带打抹子。一个在下面往屋顶上撩泥。在下面往屋顶上撩泥,是个力气活儿,得一个高个儿有力气的人。如果一家没有两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泥屋顶时雇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满囤爷家泥屋顶,不雇人,满囤爷和满囤奶奶两个人干。头天晚上把泥洇好,第二夫早晨把泥和好,满囤爷上到房顶上连端泥带打抹子。在下面,满囤奶奶戴着烂凉帽,穿着烂褂子,光着脚,高高挽起两个裤腿儿,站在泥摊子旁,双手握着木锨,蘸着水,一下一下地往屋顶上撩泥。满囤奶奶个子大,力气大,往屋顶上撩泥也不显得吃力,一撩就是一大晌,一大摊子泥,一下一下地全部撩到屋顶上。
大秋苗出士了,该锄地了。锄高粱,锄棉花,锄谷子,······收麦前大秋苗统统锄两遍。锄头遍高粱是个细致活儿,一边锄草,一边留苗,草要锄净,苗要留匀。锄二遍高粱也是个细致活儿,锄地一定得锄到苗的根部,不能留生地,锄得高粱苗几乎倒下,有“搜根高粱埋头谷”之说,这样庄稼苗才长得旺。谷子也锄两遍:匝一遍,扳一遍。
麦子快熟了,修理置买收麦的用具。把车用批灰批批,用桐油油漆一遍。牲口套啦,存绳、煞绳绠啦,锵麦铲儿、锵麦杆啦,扫帚、耙子啦,木锨、鞭杆啦,······该修的修,该买的买,为收麦做准备。
收麦前先糙场。把过去用过的老场,用耧耠暄腾,用带齿耙把耠起来的坷垃耙碎,用平耙(不带齿的耙)刮平。然后泼上水。待泼过水的场不干不湿的时候,石磙上套上牲口,石磙后面拖着一捆带叶儿的柳梢,柳梢上压上干泥,赶着牲口在场里辗轧。前边石磙辗轧,柳梢在后面拉。石磙套着辗轧的印儿,辗轧了一圈儿又一圈儿,辗拉了一遍又一遍,直拉得场光溜溜的,黑津津的,用场时,用扫帚轻轻一漫,就能用。用这种方法糙出来的场,光,干了也不会裂细小的纹儿。满囤爷糙出来的场没有不夸的。
收麦了。天刚蒙蒙亮,满囤爷扛着锵麦杆,锵麦秆上挑块磨刀石。还挑着一个瓦罐,瓦罐里盛满瓦罐凉水(这是磨铲儿用,或喝的。)拿着锵麦铲。满囤奶奶扛着杈、耙子便下地里收麦去了。满囤爷锵麦。满囤奶奶搂麦。满囤爷把磨得飞快的锵麦铲安在锵麦杆上,双手握住锵麦杆,用上两膀的力气,像走路一样那么快,唰~,唰~,往前走,麦子几乎朝着同一方向一排排倒下。满囤奶奶用耙子把锵倒的麦子搂成岗,再用杈挑成堆。锵麦,看起来轻松,其实是个力气活儿。锵麦锵磨得飞快,锵了几趟就钝了。锵麦全凭两膀的力气。满囤爷个子大,力气大,锵了一晌麦,累得两膀酸疼。锵一亩麦大约要走五六里路,一天锵七八亩麦,要走几十里的路。这几十里的路程可不是空着手轻松地往前走,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往前进行啊。锵一天麦,将要付出多大的力气呀,可见锵麦的辛苦哇。满囤爷家只有七八亩麦,一天就锵完了。而那些当伙计的种地手,一个人顶四五十亩地,一季要收三四十亩麦,收麦得收好几天,不少伙计锵麦都把两膀累肿了。这些人更辛苦。满囤爷辛苦是为了自己的家,这些人辛苦是为了东家。
拉麦时,满囤爷连赶牲口带装车。满囤奶奶拿着杈,站在车上踩车。他使用的那杆桑杈,把子又粗又长,杈齿又粗又长,杈齿裆宽,看起来有些笨重,足显出主人的力气。装车时,满囤爷习惯性地迈着大而稳健的步子,走到麦堆前,把麦堆挑立整,双手握紧杈把,杈齿正直朝下,猛地往下一扎,唰,杈齿扎进麦堆大半截,随即脚蹬住杈膀臂用力一蹬,杈齿扎到了麦堆底部。下面的手抓住杈把的前端,弯下腰,胳膊挺直,上面的手握往杈把的末端往下猛一压,一大杈麦便利索索地别了起来,双手高高举起,好像打了一顶黄罗伞盖。瞅好了在车上所要放的位置,便轻轻地放到了该放的部位。按照装车的规矩,先扎角,再压门杈,再压二杈,然后填心。装了一层又一层。在满囤奶奶的配合下,大麦装得规规矩矩,有角有棱,四棱八瓣的。车装成这样,半路上不容易掉麦,不容易翻车。装好了车,存好了存绳,摆好了煞绳绠,满囤奶奶和满囤爷一起,“哼——嗨,哼——嗨”地煞车。路上,满囤爷在前面赶牲口,满囤奶奶跟在后面磨车。到了场里,该卸车了。解了煞绳绠,解了蒋绳,满囤爷和满囤奶奶一起在车的一侧,弯下腰,叉开双腿,背扛着麦车,一喊号子,一起用力往后一扛,一大车麦连同车一起悠悠地侧翻过去。满囤爷和满囤奶奶双手抓住上面的车帮,脚踩住下面平放着的车轮子,用力往下一扳,哗通一声,空车便平放了下来,一大车麦便利索索地卸了下来,卸成了一大堆。
白天收了一天麦,场里堆满了麦,这儿一大堆,那儿一大堆。白天舍不得占用时间,晚饭后垛场(把拉到场里的麦子垛成垛,)。晚饭后,满囤爷和满囤奶奶去垛场。满囤奶奶用杈把麦挑成铺(铺:一小堆),满囤爷用杈垛到垛上。费了好长时间才垛好场。垛好场,满囤爷赶紧到家,再喂喂牲口,再回到场里看场。睡下没多长时间,天快亮了,又该下地收麦了。收麦期间,满囤爷是辛苦的。那些扛长活儿的,那些当伙计的种地手,每人顶四五十亩地,收麦时间更辛苦。大户人家地多,收到场里的麦多,晚上垛场的活儿更大。垛场,可不是个轻松活儿。如果是上午或下午拉的干麦,挑着轻巧些。如果是早晨拉的露水溻湿的麦,用杈挑不动。不少人垛场把胳膊都累肿了。······满囤爷辛苦是为了他们那个家。扛长活儿的,当伙计的种地手,辛苦是为了东家。·······二老扁是个好种地手,在西大门里(一家大户的外号。)当了十几年的伙计了。一天晚上垛完了场,东家指派他和另外两个伙计第二天早起套车拉麦。第二天天快亮时,另外两个伙计把车套好了,二老扁还没来。另外两个伙计有些着急了,二老扁咋还不来呢?到他家叫他去。一个伙计到他家去叫他。他媳妇说,昨天晚上他就没回家。咦,他去哪儿了呢?叫他的伙计在回去的半路上,发现他在坑塘边上一棵长柳树下,脸朝下,趴在地上睡着了。事情是这样的:二老扁垛完场,累得头懵懵腾腾的,两眼发涩不想睁,踉踉跄跄往家去。在回家的路上,路过坑塘边上。坑塘边上有一棵头柳树,大柳树有一个大树根拱出了地面。二老扁走路没注意,脚绊住了拱出地面的大柳树根,绊倒趴在了地上,没有站起来,便趴在地上睡着了。直至这个伙计把他叫醒。
收完了麦子,抓紧时间趁干天打场。天刚蒙蒙亮,满囤爷和满囤奶奶便来到了场里,先用扫帚把场扫一遍,摊场。满囤爷用抓钩把麦从麦垛上捹下来,满囤奶奶用杈把捹下来的麦一杈一杈地推到场里。场摊满了,满囤爷和满囤奶奶一起用杈把摊满场的麦子翩暄腾,让麦通风干燥。这时,己是一早晨了,该下晌吃饭啦。吃过早饭,翻场。把满场的麦子全部翻腾一遍,把上边的干的翻到下面,把下面潮的翻到上面,使麦子上下都干。翻好了场,圆场。圆场,就是把满场的麦子朝一个方向翻,翻的麦子一趟一趟地压着茬儿,并且一边翻,一边拍实。这样,好启麦秸。圆好了场,天已小晌午了。天刚晌午(太阳正南),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是麦最干的时候,是辗场的好时机。这时,满囤爷套上两头老奶奶似的老牛,拉着石磙,石磙后面拉着落石,开始辗场了。满囤爷头戴凉帽,牲口的笼头上绑着长长的拍绳。满囤爷扯着长长的拍绳,扛着长鞭,吆喝着牲口,两头老牛迈着老奶奶的步子,石磙发出“吱——嗡,吱——嗡,”像小孩儿哭的响声,石磙印儿套着茬儿,一圈儿又一圈儿地慢慢地辗轧。这时,天最热,阳光最强,火球似的太阳炙烤着大地上的万物,炙烤着麦场,炙烤着满囤爷。白亮亮的麦秸往上反着热,反着光。太阳辐射的热,麦秸反射的热,集中到了碾场人满囤爷身上。太阳直射下来的强光,麦秸反射上来的白光,汇集在碾场人满囤人的眼上,热得满囤爷心里难受,晃得满囤爷两眼昏花,头脑发困,昏昏欲睡,心里难受极了。满囤爷就是在这种又热又困的困境中煎熬。该启麦秸了。满囤爷把碾成的麦秧子(碾扁了杆没有籽的麦杆)用落耙顺着茬儿搂成岗,满囤奶奶用杈把搂在一起的麦秧子挑到场边上。启完了麦秸继续碾。浮头儿碾成了麦秧子再启。这样连启几遍,麦秸薄了,翻过来再辗一遍,就算碾成了。碾成了,卸了磙,拾掇场。把场里的长麦秧子搂净挑净,只剩下麦籽和麦糠。根据风向把麦籽、麦糠推在一起,推成岗,准备扬场。满囤爷扬扬,满囤奶奶拿着扫帚打落子。扬头一遍用排杈扬,扬二遍用木锨扬。满囤爷扬场是出了名的好手,他手握木锨把,扎下罗汉架,从稳子(堆成的粮食堆)的一头儿开始,靠边儿上,一铲半木锨,前一边的胳膊挺直,后面的胳膊猛地往下压,用上两膀子的力气,让粮食籽儿从一个术锨角里迸出去,均匀地撒向天空,形成一道优美的弧线。这条弧线像雨后的虹。虹是七彩的,很美。满囤爷扬场扬出的“虹”,是由金黄色的粮食籽儿组成,也非常好看。粮食籽儿落下来,几乎落在间一条线上。根据风力的大小,扬得该高高,该低低,只要有风,满囤爷就能扬场。满囤奶奶打落子,和满囤爷配合得很默契,扬出来的粮食干干净净。
场扬好了,满囤爷把扬的粮食撩成一个圆堆,满囤奶奶烧了香,磕了头,开始启场。启场时,满囤爷用斗挖粮食,满囤奶奶撑着布袋让满囤爷往里装。装满了一整布袋,满囤爷扛回家里。就这样,一布袋一布袋地装,一布袋一布袋地往家扛,直至把扬里的粮食装完,扛完。
启完场,把扬出的麦糠推到场边上,腾出场来,第二天好摊场碾麦。推好了麦糠,天空经已出来几颗明星了。“场到黑,场到黑”。这是“规矩”。这个规矩是老辈儿人留下来的。打场,必须干到天黑。因为打场的活儿太复杂,太多啦。
麦打完了头落儿(碾完第一遍)紧接着打二落儿。打二落儿时,一边辗场,一边垛麦秸垛,碾场时,把碾成麦秸随即垛了起来。麦秸,在一年当中,是牲口的主要饲草。特别是像满囤爷家地又少,又喂头牛的农户,对保护好麦秸特别上心。垛好麦秸,特别重视。垛麦秸垛时,满囤爷在下面用杈往垛上撩麦桔,满囤奶奶拿着杈,在垛上打垛。二人配合默契,垛出来的麦秸垛底儿小,顶大,四棱分明,四角往上挑,很好看。垛顶上摊层麦糠。麦糠隔雨,这样,麦秸垛不会漏雨。麦糠上面蒙层土,这样,麦糠不会被风刮跑。这样以来,麦秸垛就万无一失了。
垛住了麦秸垛,腾出了场,晒麦。满囤爷用布袋把这一季打的麦,一布袋一布袋地从家里扛到场里,摊开来晒。晒到了半下午,推在一起,趁风扬扬。扬好了,撩成了一个太圆堆。满囤奶奶烧了香,磕了头,开始启。场启场时还是满囤奶奶撑着布袋,满囤爷用斗挖着粮食往里装。装满了一布袋,满囤爷扛回家。就这样,一布袋一布袋地装,满囤爷一布袋一布袋地往家扛,直至把晒的所有的麦装完扛完。晒麦,是个受热的活儿,是个掏力的活儿,又是个提心的活儿。晒麦,目的有两个,一是为了把麦晒得干些,便于存放。二是过过标准斗,看今年到底打多少麦。这次用斗挖粮食和往常不一样,这次挖斗得上趟子(斗挖得冒尖,用一条一尺多长两寸来宽的趟子板,把斗里多余的粮食刮下来。),过过数,看今年到底打多少麦。如果一过数,比去年稍微多些,嗯,还可以。心里还舒展些。如果一过数,比去年少些,不免有些吃惊:哟,又歉收啦!
收完了麦,锄高粱,锄棉花,锄谷子,······抓紧时间把大秋锄三遍。
下了雨,抓紧时间种小秋:耩黄豆,耩黑豆,耩玉米,耩绿豆,栽红薯,
种完了小秋,抓紧时间锄第四遍大秋。
头伏前,该锄小秋了,锄头遍玉米,锄头遍豆子,这时候,快到雨季了。如果头遍地没锄过来,下了大雨,一连几天不能锄地,草得到了充足的水分,长得特别旺盛,比庄稼苗长得快得多。草埋没了庄稼苗——地荒了,这一季的庄稼就白搭了。下大雨前,必须得把小秋锄一遍。因此,这时锄地抓得特别紧。特别是锄头遍豆子。小秋,黄豆、黑豆种得又特别多。锄头遍豆子叫匝豆子,用的是匝地锄。这种锄锄板长一尺二寸,锄头重,用起来比较费力。这时节,天气干热。满囤爷把匝地锄磨快,扛着大匝地锄,锄杖上桃一瓦罐水,下地去匝豆子。满囤爷弯下腰,低下头,双手紧握锄杖,哐唧哐唧,锄头像小鸡叨食一样往豆苗之间捹刨,小草儿、麦茬在锄下哧唥哧唥地倒下。从到地里到下晌,满囤爷是一个劲,一干就是一晌。这一晌,不舍得坐下歇会儿,不舍得坐下吸袋烟。天气热,活儿又重,出汗特别多,人容易发渴。吃饭时,尽管满囤爷往肚里灌几碗稀饭,是不济于是的,仍然是渴。渴了,满囤爷捧着瓦罐喝一阵子凉水,渴了,喝一阵子凉水。喝凉水能解渴,还能降温。一晌,一瓦罐凉水喝光。吃饭时的几碗稀饭,还有一瓦罐凉水,到了满囤爷的肚里,几乎都变成了行排出体外,全身所有毛孔都往外冒汗,出汗可是个麻烦事儿。其他部位出汗出呗,随便。头上、额头上就不行了。可头上、额头上的汗腺又特别发达,出的汗特别多。头上、额头上出的汗顺着额头往下淌,眉毛、睫毛是挡不住往下淌的汗流的,咸汗水流到眼里,蜇得眼又酸又疼。不擦吧,不行。擦吧,擦不及,净耽误活儿。满囤爷捻两根儿细麻绳儿,平形地一绑起来。把麻剪成四指来长的短麻。把一小撮短麻一双织在平形绑着的细麻绳儿上,织了一撮儿又一撮儿,织成一条小小的麻辫儿。这种小麻辫儿古像装戏中那些性格暴躁角色的毛净所戴的渣渣胡须。不过,毛净角色所戴的渣渣胡须是黑色的,而这些小麻辫儿是白色的。把这小麻辫儿勒在额头上,像小女孩儿家额前留的刘海儿。不过,小女孩儿家留的刘海儿是黑色的,而这小麻辫儿是白色的。别看这小小的麻辫儿,可起大作用了,勒在额头上,无论头上额头上流下多少汗,都顺着麻辫儿的短麻滴到了外面,流不到眼里了,不用擦汗了,汗可以随便流了,不会因为擦汗而耽误活儿了。这不是满囤爷的发明,农家强壮男子,特别是当伙计的种地手,在匝豆子的时候,都有一条这样的小麻辫儿。满囤爷虽不用擦汗,汗并没少出一点儿,出来的汗被干热的天气蒸发掉了,蒸发掉了还在出,蒸发得少而出得多,汗褂子经常保持着溻湿得只剩四个角。如果把满囤爷一晌所出的汗,收集在一起,至少有一瓦罐。(因为吃饭时喝了几碗稀饭,一晌喝了一瓦罐凉水,几乎都变成了汗。)四五亩豆地,满囤爷一天多就匝完了,一天就匝二三亩。匝地锄板长一尺二寸,一锄至多锄七八寸长,一尺来长,一亩地要锄一万来下,二三亩地要锄三四万下。匝豆子不同锄其他庄稼的二遍地,地硬,并有麦茬护着,不用劲儿是锄不进地的。锄头又重,每锄一锄就得付出一定的力气。这可不是锄一会儿半会儿的,一干就是整整一天。这可不是锄十下儿八下儿,而是要锄几万下。天又那么热,活儿又那么重,能不出那么多的汗吗,能不辛苦吗。那些扛长活儿的,那些当伙计的种地手,每个人顶四五十亩地,匝豆子的时候更辛苦。满囤爷辛苦是为了他们的家。扛长活儿的,当伙计的种地手辛苦是为了东家。满囤爷家地少。锄地抓得也特别紧,目的是把自家的地锄完,好给大户人家打几天短工。忙时候给大户人家打短工锄地,一天也能挣上几升粮食。满囤爷锄地是出了名的仔细,特别是锄二遍玉米地,锄过的地没有一点儿隔生的地,都锄到庄稼根部,锄地所踩的脚印儿,都是十字的,锄过的地,暄腾腾的,干净净的,没有一棵草儿,曾打赌,谁在他锄过的地里,能找到一棵草儿,管罚一壶酒。到了打短工锄地的时节,不少大户人家都想着满囤爷到他们家去打短工。干旱年头儿是没说的了,就是雨水较多的涝年头儿,满囤爷家没荒芜过一分地。并且打短工,一季还能挣上几斗粮食。
小秋连锄两遍。“立了秋,挂锄钩。”到了立秋,锄地的活儿基本上完了,匝地锄和大锄用不着了。满囤爷把匝地锄和大锄锄钩上的泥刮干净,把锄板打磨光,涂抹上些油,挂在角落里。
“立秋三日遍地红。”过了立秋,高粱晒红米儿了,高粱快成熟了。满囤爷开始㦼高粱叶子了。高粱叶子是喂牛的好饲草。㦼了叶子的高粱好杀。几亩高粱,下部的叶子全部㦼完,晒干,捆好,垛好。㦼完了高粱叶,儿亩高粱地用小锄挠儿顺着垄子锄一遍。(锄这一遍地叫拉垄子。)目的有两个:一是好杀高粱(砍/伐)。二是为了锄起来地,晒晒地,种上麦子,麦子长得好。“伏天划破皮,相当于春天犁一犁”嘛。
高粱熟了,该杀高粱了。满囤爷杀高粱很娴熟,很利索,他握着小镢头把儿,握得不松不紧,把脸前的高粱用小镢头一勾,勾到怀里,用左胳膊携到腋下,举起小镢头儿,用镢头儿的角儿在高粱根不深不浅地像小鸡儿叨食一样,啪,啪,啪,一叨一叨,右手用镢头砍,左手帮着薅,轻经松松地一小会儿就是一大携子。杀了一大携子,习惯性地用镢头磕一下高粱根部,根部的泥土便掉下了一部分。往下放时,先轻轻地放穗部那一头儿,然后在重重地摔放根端那一头儿。这样,根部的泥土又摔一部分。满囤爷杀高粱很快,一天能杀二三亩。一亩高粱二三千棵吧,二三亩高粱就是七八千棵。杀一携子有二三十棵吧,二三亩高粱就得杀二三百携子。······满囤爷把高粱杀倒,满囤奶奶用钎刀把高粱穗钎下来,拉到场里,晒干,辗掉籽儿和壳,趁风扬扬,扬出来的高粱可是一家人的主粮啊。扬出来的高粱壳,配上大麦或黑豆磨碎,做牲口饲料。如果是灾荒年,这些高粱壳就舍不得给牲口当饲料啦——人吃。
谷子熟了,满囤爷和满囤奶奶割谷子。他们把谷子割倒,捆成捆,拉到场里,削下谷穗。把杆草(削去谷穗的谷杆)摊开,晒干,捆捆,垛好。这可是牲口的好饲草。谷穗晒干,辗下谷籽儿,凑风扬场,扬出了谷籽儿和谷秕子。谷,碾成小米,这可是二细粮,用它熬小米粥,熬小米汤来改善伙食。谷秕子配上黑豆或大麦磨碎,作牲口饲料。如果遇到灾荒年,谷秕子就舍不得给牲口作饲料啦,——人吃。
收了大秋,腾出来了大秋地,犁起来,准备种麦。
小秋熟了,摘绿豆,割玉米,割黄豆,割黑豆,·····腾出来的地,犁起来,准备种麦。
“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羡正适时。”到了秋分,该种麦了。耩大麦,耩小麦。
到了霜降,刨红薯,拔棉花柴。
场光地净了,农家只剩下两项主要活儿了:垃垫脚。拉些土,堆在那儿,晒干垫牲口圈。铡草。把所有的麦秸、玉米杆、高粱叶、杆草、黑豆秸、红薯秧、统统铡掉,层层垛好,喂牲口时从垛的一头儿拽起,几种草掺在一起来喂。这是牲口大半一年的饲草。锄草,是身强力壮的男子干的活儿。如果家里只有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子,铡草时雇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满囤爷家铡草从来不雇人,满囤爷和满囤奶奶两个人干。铡草,可是个力气活儿,特别是按铡。按铡,不光要力气,还要一股子猛劲儿,一股子狠劲儿,有“铡草如恨贼”之说。铡草时,满囤奶奶和满囤爷轮换着按铡,续草。
铡好草,农家的活儿就算完了。而满囤爷的活儿还没完。打水,扛草,堆垫脚,喂牲口,套磨磨面,套碾碾米,扫院子,晚上关头门儿,夜间醒来敲梆子,这是满囤爷的“必修课”,这些活儿满囤爷每天都得做。农忙时节,满囤爷无明显的活动规律。农闲时节,满囤爷有明显的活动规律:早晨天刚麻麻亮,满囤爷用粪杈子挑着粪箩头,在村里村外转一大圈子,拾一箩头筐子粪。拾粪回来,挑着他们那对笨重的大木桶挑三挑子水,厨房挑两挑,人吃;饲养室里一挑,喂牲口。挑完了水,扫地,扫扫饲养室,扫扫院子。早饭后,饮牲口,把牲口牵出来,用磨秃了的扫帚扫扫牲口身上的毛,其实是给牲口挠痒,把牲口拴在朝阳的地方,晒暖儿。满囤爷扛着背草背回两篓子草,倒到饲养室的草池子里。推满车子垫脚(晒干的土)倒到牲口圈旁边。如果牲口圈里的粪多了,把粪用土车子堆出去。如果需要磨面时,则磨面。如果需要碾米时,套碾碾米。下午,织簿,编席,编茓子,拾柴火。柴火,家家缺柴火烧,家家都拾柴火。特别是小孩子。满囤爷抽空也拾柴火。人们秋天扫树落下的叶子,锵路边的枯草,冬天拾地里的谷茬、玉米茬,捏地里的豆茬、高粱根儿,家家都拾柴火,树上的落叶儿扫光了,路边的枯草锵光了,地里的谷茬、玉米茬拾光了,豆茬、高粱根儿捏光了,地里已经没柴火拾了。然而,满囤爷还是有柴火拾的。棉花地里,秋后拨了棉花柴,搂净了棉花叶,地还没秋耕起来,地里剩一些碎叶子和碎沫沫儿。满囤爷背着背草篓,拿着磨秃了的扫帚和未锨,在棉花地里像扫场一样,用扫帚来扫。把土、坷垃、碎叶儿,扫在一起,扫成一堆儿一堆儿的。用木锨像扬场一样来场,把碎叶儿、碎沫沫儿扬出来,这就是满囤爷拾的柴。一晌也能扬出结实一大背草篓,够烧好几顿锅。晚上,喂牲口。喂饱了牲口,己经到了大深黄昏。满囤爷摸着黑儿,再从井上打一挑子新鲜水来饮牲口。饮罢了牲口,满囤爷这才关上头门儿,插上门闩,上上腰闩(这只是隔好人,隔熟人儿,是挡不往贼的),这才回去睡觉。睡醒了,还得敲梆子。意思是告诉贼:别往俺家来呀,我还没睡哩。一年之中,满囤爷只有大年三十、大年初一、初二、初三、初四这几天清闲。过年哩,走亲戚哩,有客人哩,人来客去的,不兴干活儿,也没法干活儿。正月十六不能干活儿。如果这一天干活儿了,到老了好得“忙病”。不过,满囤爷这几天,水还得挑,牲口还得喂,头门儿还得关,夜里醒来梆子还得敲。
雪后的清晨,万籁俱寂,天地之间万物,统统是银装素裹,玉树琼花,好一派银白世界。在乱琼碎玉之中,有一团黑,这是满囤爷。啊,下了一场大雪。看到了下大雪,满囤爷是满心欢喜的。俗话说。“麦盖三层被(雪),来年枕着馒头睡”。对于穷苦农民来说,“枕着馒头睡”是不可能的。但冬天下了大雪,地里墒情好,来年麦子肯定长得好,多打麦。靠天吃饭的年代,尤其是这样。“瑞雪兆丰年”嘛。下了大雪,不能起五更去拾粪了,满囤爷照样早早起来。早早地起来打扫雪呀。土棚子的屋顶是用泥土泥的。如果雪化在屋顶上,屋顶上的泥土泛喧腾,遇上下雨天,更容易漏雨。所以,屋顶上的雪,必须得打扫。满囤爷腰扎键带,头戴帽护,一身防寒装束,口鼻喷着白烟儿,拿着木锨和扫帚,爬上屋顶,打扫屋顶上的雪。满囤爷用木锨推一阵,用扫帚扫一阵。推一阵,扫一阵。两手冻得通红,发疼。实在受不了了,就用胳肢窝夹住手中的二具,双手捂到嘴边,利用嘴里呵出来的热气儿暖暖手。暖和一下手,接着干。扫完了这座屋顶,扫那座屋顶,三座屋顶全打扫完。雪化在院子里,到处是泥踏踏的,也不行,院子里的雪也得打扫。满囤爷打扫完了屋顶上的雪,忙看打扫院子里的雪。把院子里的雪扫成大堆,端到粪坑里。粪坑填满了,往上面垛。粪坑上面堆好高一大堆。如果雪化在胡同里,胡同里泥哄哄的,出门就踏泥,行走不方便。雪,不能化在胡同里。满囤爷扫好院子里的雪,打扫胡同。从自己的家门口,一直打扫到大街上。大街上朝阴通常是拴牲口的地方,到处也是雪。中午,不能把牲口拴在雪窝里晒太阳呀。拴牲口的地方也得打扫打扫。满囤爷打扫完了胡同,又打扫打打拴牲口的地方。打扫打扫去井台的路,大家打水都方便。于是,满囤爷打扫好了拴牲口的地方,又打扫打扫去井台打水的路。满囤爷打扫好了去井台的路,打水的人陆续地来了。当打水的人知道是满囤爷打扫出了打水的路,对满囤爷连连称赞。从井里冒出温馨的淡淡的暖气儿,从井里打出来的水仍带着温馨余温。提起井筲,放在井台上,摘下井绳钩儿,筲绊儿敲打着筲板,发出清脆的叮咚声。井台上打水的人的说笑声不绝,筲绊的叮咚声不绝。当人们挑起满满的两筲水,钩担(专门担水用的两头带铁钩的短扁担)也显得悠闲了。随着挑水人行走的脚步,钩担有节奏地忽闪忽闪上下颤动,两只水筲也随着有节奏地上下微微颤动。从水筲里溅出滴滴水滴儿。水滴儿落在地上,出现片片水渍,水渍变成薄冰,路上形成了一条窄窄的微微光滑的小路儿。满囤爷也挑着他们家那一对笨重的大木筲去打水。一连挑了几挑水。满囤爷忙活了一大清早,活儿算告一段落。满囤奶奶早已做好了早饭。和孩子们正等着满囤爷吃早饭哩。
满囤奶奶年轻的时候长得标致:身材匀称,人高马大,皮肌白皙,银盘大脸,浓眉大眼,五官端正,可是名副其实的大美人儿。常言说,“一丑遮百好”。满囤奶奶又是出了名的丑媳妇——因为脚大。小时候,没有裹脚,让脚随便长,当然就大了。况且,满囤奶奶身材高大,脚本来就该大,又没有裹脚,脚自然就大了,是出了名的大脚妮儿,丑闺女。没出嫁时,娘就担心,长这么大的两只脚,咋寻婆家呀。有人劝说娘,抚养闺女别害怕,啥人遇上啥人家。结亲戚不是讲究门当户对嘛,咱穷,闺女丑,给闺女寻个穷婆家丑女婿呗。(其实,满囤爷这个女婿并不丑。满囤奶奶是个齐整闺女,满囤爷是个排场女婿。齐整闺女配排场女婿正合适,挺般配。)常言又说:“饥不择食,寒不择衣,荒不择路,贫不择妻。”穷苦人家,能给孩子寻个媳妇就不错了,哪还有什么资格挑挑拣拣,讲究什么丑啦,俊啦,脚大啦,脚小啦。有人给满囤爷说媒,对老人来说那可是紫阳高照,紫气东来了。媒人是有“慧眼”的,把这个既标致漂亮而又“丑”的“丑闺女”介绍给了满囤爷。他们两家结亲戚可真是门当户对。二人确实也般配。媒人没有隐瞒女方的“丑”,媒人说明女方脚大。满囤爷的父亲乐呵呵的,满口答应。父亲说,脚大咋啦,脚大站得稳,脚不疼,走路快。脚大力气大,好干活儿。咱穷人家娶个媳妇,不是贴在墙上当画儿看哩,还指望她干活儿哩。可真应了父亲那些话,满囤奶奶长得漂亮,又能干,老人高兴极了。满囤奶奶确实能干,收麦时搂麦,挑麦。拉麦时磨车。打场时,摊场,翻场,启麦秸。启场时撑布袋。泥屋顶时后屋顶上撩泥。铡草时和满囤爷轮换着按铡刀。秋天割庄稼比满囤爷还快。……满囤奶奶力气大,能扛动四斗布袋(注:能装四斗粮食的布袋。一布袋粮食大约有一百二十斤)。他们家那一对大木筲,挑满水,连水带筲,有八十斤。满囤奶奶挑满满两筲水,走起路来,一点儿也不显得吃力。满囤爷的父亲看到满囤奶奶干活儿,总是乐呵呵地笑。满囤爷的娘每当提起满囤奶奶,总是笑眯眯的。有一个成语:“男耕女织”。这是旧中国,在自然经济的海洋中,小农经济(自然经济)的重要特色。其实不然,女不但要织,也耕,其实,男耕女也耕。满囤奶奶就说明了这一点。满囤奶奶是千千万万个农家妇女的一个缩影。农忙时节,在地里场里干活儿。农闲时节,在家里碾米磨面,刷锅做饭,缝缝补补,洗洗涮涮,收拾晒干,拆洗翻新旧衣裳被褥,伺候孩子,一连串的家务活儿都落在了满囤奶奶一个人身上。更重要的活儿是纺花(棉花)织布。满囤爷家每年都要种一些棉花,(还有一些紫花。)这是一家人单衣棉衣,被褥床单的唯一原料。这些原料,通过满囤奶奶这双手,变成了一家几口人冬夏春秋一年四季穿的,盖的。因而,满囤奶奶(其他农家主妇也是这样。)把那一点儿棉花看得特别珍贵。棉花开了,就把它一絮一絮地摘下来,晒干,择干净。地里场里没活儿了,就开始围绕着棉花来忙活。满囤奶奶忙完紧要的家务,尽量多挤出些时间来忙棉花。把择净晒干的籽棉用土轧车一絮一絮地轧成花绒,用弹花槌敲打着弹花弓把花绒弹成花瓜儿。把花瓜儿搓成棉花条儿,用纺车把棉花条儿纺成线——缍子(椭圆形的纱管。)。把缍子用打车子打成线拐子。把线拐子浆硬,落在落子上。把落好的线子经成线蛋。通过几道工序把线蛋安在织布机上。在织布机上,一次接一次地抛梭,一纬线接一根纬线地织,才织成了一匹匹的土棉布。从棉花絮到布,须要多少道工序呀,须要付出多少汗水和心血呀。满囤奶奶脚手利索,三八九点儿忙完了家务,赶紧在纺车前,盘着双腿坐在草拍子上,一手捏着棉花条儿,一手摇着纺车,嗡嗡~,嘤嘤~地纺棉花。早晨起来,纺。饭后刷好锅,纺。晚上打黄昏,纺。伺候好孩子,纺。怀里揣着孩子,纺。冬天冻得脚、腿、手发疼发麻,纺。热天闷热蚊子叮咬,纺。见缝儿扎针,纺。--------满囤奶奶怀着孕,快临月时,仍在做家务,纺棉花。常年累月,每纺成一个大缍子,一个又白又大的椭圆形的大缍子,满心欢喜,这是自己老长时间的辛勤劳动成果呀。用秤一称,纺的缍子儿斤几两了,够按一机子布了,就更高兴了。当纺下来一匹匹布时,满心喜悦,终于把棉花变成布啦。满囤奶奶手巧心灵,不光会织白布,还会织花条纹布,小花方格布,大花方格布。花条纹布和小花方格布用来做女人及孩子的单衣棉衣,大花方格布用来做棉被、褥子、床单儿。--------织成的布并不舍得都穿,穿一部分,剩一部分拿到集上去卖。卖了布,买成棉花,纺成线,织成布,再卖掉。---------单衣烂了,洗洗补补。织那么多布,无论大人小孩儿,有几件没有补丁的囫囵衣裳啊。棉衣、棉被、褥子,每年拆一遍,洗洗,补补窟窿,再做做。布时间长了,连磨带沤,窟窟窿窿,都麻化了,糟了,手指头一抠就能抠个窟窿,仍舍不得换新的。里面套的棉絮,也不知多少年了,由黄色变成黄褐色,形成了一个小蛋蛋儿一个小蛋蛋儿,仍不舍得换新的。实在不行了,在上面薄薄地复上一层儿新棉花。满囤爷家大人孩子的单衣棉衣,被子褥子都是破破烂烂,补补丁丁,棉衣棉被里都是套的多少年的破棉絮。好吧赖吧,大人孩子总算有衣裳穿,有棉被盖,比没有强得多啦。满囤爷每当看到他们或想到他们身上穿饷衣裳及床上的被褥,不禁使他想起那些要饭的。他们白天没有囫囵衣裳穿,夜间没有被子盖。热天好迁就,冬天就难熬啦。特别是下雪天。他们身上的衣裳破烂得不能御寒。白天要饭跑腾着,活动着,还好些,难熬的是夜间。他们大多夜间在硕庙里过夜,夜间没有棉被盖。白天要饭时拾些柴火,晚上回到破庙里烤火。烤火选择在墙角,烤完了火,墙角也烤热了,蹲下身子,倚着热墙角过夜。热墙角的热很快就散完,变成了冰冷冰冷的墙角。冬天破庙里冻死要饭的,是常有的事。满囤爷每当冬天看到要饭的,或听说有冻死的要饭的,不由自主地从心底泛出一股股怜悯之心。唉,天下之大,要饭的那么多,可怜也可怜不及。满囤爷非常感激满囤奶奶,因为有满囤奶奶,一家老小孬吧好吧都有穿的,都有盖的。满囤爷曾感慨地说:“里儿壮胜是表儿壮啊。”这是满囤爷对满囤奶奶的认可,赞扬,感激。“妇女能顶半边天”。。这是新中国新的女性的真实写照。在旧中国的农村中,在自然经济的海洋中,在广大穷苦农民的家庭中,女人,也支撑着小家庭的半边天。满囤爷这个岌岌可危的只有五口人的小家,是由他们两个人在苦苦地支撑着。他们的四只脚站稳,四条腿挺直,四只手托牢,四条胳膊挺硬,两个身子用尽全部力气,在支撑着这个小小的自然经济型的小自耕农家庭。万一有一只脚,一条腿,一条胳膊,或一只手乏力,他们这个家就要慢慢倾倒,坍塌。
当时,全村五百口人,共二千亩地,平均每人四亩地。满囤爷家有满囤爷和满囤奶奶,有望海大爷(满囤爷的唯一的儿子),有两个姑姑(满囤爷的两个闺女),共五口人,一共十四亩地,按人口平均,在村里还占不到平均数。这十四亩地,都是清沙地。虽说没有两合土肥沃,地质也差不多,好耕种。在那个年代,种庄稼完全是靠天吃饭,完全没有保证,人们在旱、涝、虫等自然灾害面前,无能为力,没有一点儿抵御能力。有人好说,“种在人,收在天”。人种了庄稼,“天”收过了,剩下的人再收。种了庄稼,虫吃罢剩下的才让人吃。就是风调雨顺,没有严重的自然灾害,由于生产技术落后,加上肥料不足,粮食产量也是很低。虽说满囤爷勤劳,又是个好庄稼手,种地精耕细作,粮食产量只是比旁人稍微高一点儿,其实产量还是很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