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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李尚薇捎给孙佳朋父母的信,大概表达了五层意思:一是作简要自我介绍并说明毕业班师资配备情况;二是向对孩子学习的重视表现敬意;三是诚恳解释语文素养的形成是慢功夫,转学未必是最佳方案,甚至可能影响其他科目成绩;四是承诺努力让孩子在半年内成绩有所起色;五是对因时间关系没有登门造访表达了歉意,并表示有机会一定当面交流。
原文本没有努力二字,是盖潓泽斟酌再三后加上去的。在这方面,他是交过学费的。他深刻认识到,凡事不能把话说得太满,就算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也不行,这就是社会心理学。
带着冯雪雨在学校食堂不到十一点便提前吃完了午饭。和依然打过招呼,二人片刻不停,骑车离校一路向北,上主路向西大概十分钟的车程便来到了一个人字路口。一撇一捺的夹角处,一棵树干目测至少两围粗、树冠高二十米开外的郁郁葱葱的老榆树孤零零、威飒飒地矗立在那里。树后是一片沿路由窄至宽呈扇形排布的玉米地。近树的一小片高度略矮、颜色偏淡,远树则是一水水干粗叶宽、油绿脆亮、高度两米开外的大块头。肥硕的苞米棒子顶端一撮撮鹅黄色的须,看样子用不了几天就会转绿;植株最顶端的缨子主次分明、黄绿相间。冷眼望去,整片玉米地俨然一个个腰挂佩剑、头顶盔羽、全副武装的士兵,在将军的带领下,整齐列队、蓄势待发,镇守一方土地。
在老榆树距地五米左右的树干上,顺路钉着两块白底红字的带指示箭头的木制标志牌。向右指向西北方向的牌子上前后写着永合屯、建华屯,向左指向西南方向的牌子上前后写着城子河屯、李碗铺屯,每个屯名下边还用小字标志着公里数。
回水洼村所辖六个自然屯全部沿祀水河河弯而建,从东北奔西南,再向西,又转向西北,最后又转回西南,环抱着形成一个马蹄形,不过,考虑到河水流域,更准确地说,各屯的分布应该更像物理学中的电阻单位符号Ω的形状。村部所在地是同名的回水洼屯,地处马蹄的掌心偏东的位置。正东大概三公里的位置便是宿家沟屯,奔西北方向下去两公里、四公里左右,先后是永合屯、建华屯,向西南沿一条主路连续走上五公里、七公里左右,就分别到了城子河屯、李碗铺屯,村屯之间的界标就是大片大片的农田。
之所以首次家访选择李碗铺屯,主要原因是距学校最远,把最困难的选在前面,其他屯子相对方便一些,可以日后择机开展。
二人向左直奔李碗铺方向。
正午的阳光狂躁地炙烤着大地,加上连日来的几场透雨,闷热的空气伴着蒸腾的湿气,在天地之间制造出一个巨大的温室大棚。蹬出去十几分钟,盖潓泽的额头便浸出了细小的汗珠,浑身也感觉特别黏腻。
此时此刻,盖潓泽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自己虽然和模范典型不可相提并论,但排除宣传效应,从本质上讲也有异曲同工之处,都有一颗平凡岁月中对事业孜孜以求的责任心。什么是责任心?通俗地讲,就是对该做而没做或能做好却没做好的事的一种欲罢不能的羞耻心和愧疚感。”
再看看冯雪雨同学,圆圆的脸蛋被擦汗的一双小脏手弄得像一幅淡墨山水画,额头上垂下来的几根头发已经打了绺,衬衫上心口窝和两个肩胛骨之间的部位,已经湿透并紧贴在皮肤上。盖潓泽不禁湿了眼眶,开始反思和自责:“多么朴实的孩子,我再辛苦,也只是这么一天,而他们无论刮风下雨、严寒酷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光一个小学就得在学校和家之间往返近三千次。如果遇到好的老师,能够学有所成,还算值,否则就是一场无言的悲剧……”
虽然没有风,但快速骑行中带起的些许自然风,还有路旁间断出现的几排高大的榆树和杨树的荫蔽,加之实时融入鼻息的庄稼地的气息,看着路两旁豆腐块似的生机勃勃的大豆、玉米、高粱、小麦、水稻田,高高矮矮错落有致,远观之黑压压一片一片,近赏下墨绿油亮一株一株,让盖潓泽顿感心旷神怡,焦躁的内心萌生了几分闲适,神游的思想也被拉回了现实。
“雪雨,累不累?累了就跟老师说,咱们可以歇一会儿。”盖潓泽关切地询问。
“不累,我们都习惯了!”冯雪雨淡定从容的回话,像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将,“夏天热点倒没什么,就是大冬天的时候骑车是真遭罪,里边一身汗,外边一层霜,赶上风雪天更是难受得不行。咱们好多同学脸和手啥的都有过冻伤皲裂。”
“哦,你们太辛苦了!这要不学出点名堂来,罪就白遭了!”盖潓泽意味深长地看着冯雪雨。
“我们农村孩子就这样,皮实。家长都忙着种地、打工,不仅很少管我们,咱班有些同学还要帮着干活、做饭什么的。”冯雪雨圆圆的脸蛋上多了几分骄傲,略带翻孔的小蒜头鼻俏皮可爱,一些细小的汗珠堆集在鼻头上,还未完全发育挺直的鼻梁上聚拢着一小丛淡赭石色的雀斑,配上一双小圆眼和精致的单眼皮,活脱脱一个小正太。
不知是什么原因,同样是砂石路面,乡间的路况往往要比县镇的差上一些,而且往往越偏远越容易失修。过了一座架在祀水河上四五米宽的木桥,不远就到了城子河屯的岔路口。随后的路面逐渐变得坑坑洼洼,部分路段还有一些积水,行道树也出现不同程度的缺损,路旁杂草也相对多了起来,让个别路段狭窄到只容许一架单匹双轮马车通过。
冯雪雨虽是个小学生,但此时,他绝对是个富有实践经验的大先生。在冯雪雨精准的预判和提醒下,盖潓泽一面努力避险,和路况做着斗争,一面在心底自嘲:“上边烤下边颠,一下高一下低,闪转腾挪、拐拐拉拉,在退已无可能也绝无必要的情况下,瞄准目标前进,这简直像极了人生。”
“老师,看,到了!”终于,在冯雪雨的指引下,盖潓泽看到不远处有一个篮球场大小的水泡子,另一头隐约看到了屯口。
中国的地名,无论地方大小,上到省、市、县,下到乡、村、屯,大都有自己的典故。眼前的屯子,据说在民国初年只有闯关东过来的三户李姓人家,都是窑匠出身,十里八村的都用他们烧制的生活用具,尤以粗瓷大碗闻名一时,故而得名李碗铺。
现在这个屯子也不算大,只有一条主路,路两边错落排布着大概三十几户人家,几乎没有几间像样的砖房,满眼的低矮趴裂。说是主路,也不过两三米宽,上面还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车辙,最深处不小于三十公分,有的地方已经返浆开裂,稍不留神踩上去,轻则一脚泥浆,角度凑巧,伴着咕叽咕叽地声响飞溅一身绝不是问题。唯一让盖潓泽感到稍有情调的,就是每家房前屋后都有一个用篱笆围成的郁郁葱葱的大园子,果树、豆角、柿子、黄瓜、辣椒、大葱、生菜、南瓜等枝繁叶茂,红的绿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长势喜人。
这样的路自然是要下车小心徒步的。一进屯,首先迎接师生二人的是一群收展双翅好似作拥抱状的大白鹅。一只气宇轩昂的大公鸡和十几只各种花色的母鸡紧随其后,在路中央一面悠闲的踱步一面斜眼观察。路旁的小水泡里几只鸭子脖子一弯一拧地正在起劲地喝水。冯雪雨不客气地猛推车前冲开路,一时间,咯咯声、嘎嘎声混响,横穿的、竖跳的交织。远处观望不前的几条大黄狗警告似的汪汪叫着。几个脸色黑中透红、长袖外套敞着怀、内衬老旧跨栏背心的老农,扛着锄头路过,好奇的边走边向这边张望,见到冯雪雨也不说话,只是偷偷地笑。冯雪雨倒是健谈,三叔、四舅、二姨夫一个不落地打着招呼……
顺着主路已经走到屯子尽头,盖潓泽见还是没到,刚要开口询问,冯雪雨推车下道,把盖潓泽领上了被人自然趟出来的一条地头小路。
“老师,到了,前边就是罗三妹家。”走到大概离屯百米左右的位置,冯雪雨终于停了下来,一手扶着车子,一手指向农田对面不远处。
盖潓泽顺着冯雪雨指的方向望去,映入眼帘的除了齐腰深的稗草,什么也没发现,但定睛一看,䓍丛掩映着一条小茅道。向里走十几米,才发现一块狭小的空地上建有两间漫坡苫草屋面的干打垒小房子,高度目测不到两米,难怪难以发现。
门开着,木质门框周边几处小的黏土块已经脱落透亮。两边的窗框边缘还残存着几小片没有撕干净的去年冬天保温用的塑料布,小正方形窗格上的玻璃大都是拼接的,很难看到一整块的。两只芦花鸡慵懒地蹲在右侧的窗台上,眯着眼睛打盹,时而睁眼旋即又闭上。窗下斜倚着一辆破旧的二八自行车,链条、车圈已经出现锈迹,车胎也没了气。房山头堆着一大垛苞米秸秆和干豆秧,上边用几个石头压着一块塑料布防雨。
“罗三妹在家吗?”盖潓泽礼貌地冲屋里喊,没有贸然进屋。
“进来吧,门没关。”过了有一会,盖潓泽刚要试探着喊第二遍的时候,屋里传来了一个有气无力的中年妇女的声音。
盖潓泽哈腰刚钻进门,便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门口处土坯垒起的锅台角上栽栽歪歪堆着七八个大小不等的彩色塑料盆,还有一袋盐和酱油醋一类的瓶瓶罐罐,都挂了一层污渍。一个大盆底部有不知是什么的一坨东西,绷了的皮儿上已经出现霉变。锅里一把饭勺只露出了折了半截的勺柄,勺头已经凝在了不知吃了几顿的疙瘩汤里,零星地能看到几个墨绿色的菜叶子。靠北墙堆着几大捆苞米秸秆和木头绊子,旁边是摞在一起的十几袋苞米馇子,还有少量小米、白面一类的粮食。
“罗婶儿,这是我们班主任盖老师。”冯雪雨突然作起了介绍。
盖潓泽回过神来,这才发现里屋门口站着一个皮包骨头、头发干枯、满脸憔悴的中年妇女,身上一套不知洗了多少水的灰色男士长袖睡衣,袖口、肘部、衣襟、裤脚等处都打了补丁,手里还抱着一个一岁左右的孩子。
“盖老师,快到里屋坐。”女人一面倒水一面接着说,“这么老远赶过来,真是让您受累了。您是来家访的第一个老师,我们这也没啥好吃的,先喝口水吧!”
“谢谢三妹妈妈,三妹没在家吗?她怎么没去上学呢?”盖潓泽一面问话,一面环视着全屋,一铺坑、两个地柜,坑上几套旧行李,柜上一个暖壶几个杯,其他真就没什么上数的东西了。
“我们家一共四个孩子,前三个都是姑娘。三妹他爸迷信,总想要个小子,以后好接户口本,没想到这个老四又是个姑娘。”女人看着怀里的孩子强打着精神接着说,“生老二、老三把家里东西罚得都差不多了,东躲西藏把老四生下来后,镇里、村里看到我家的情况,虽然很生气,不过也没再难为我们,一番批评教育后,还想办法从机动地里给老大分了地,去年又把屯里的鱼塘给我们承包,就在这房后。”
盖潓泽起身走近后窗,看到房后确实有一片水泡,不禁发问:“效益还好吧?”
“不行,没啥经验,到秋只存活不到一半,还都没长够斤两,卖不上好价钱。自己的本钱没回来不说,一下子还欠了三千多的外债。”女人越说越伤心,话语中带着哭腔,“屋漏偏逢连夜雨,我今年夏天又得了急性胃穿孔,在县医院作了胃大部切除术,住了十多天院,又花了一万来块。本想着把存粮卖了,先把养鱼借的钱还上,省吃俭用紧巴点儿,靠旱田收入慢慢也就好了,可现在看,五年都缓不过来。”
“三妹爸爸呢?”盖潓泽追问着。
“没办法,今年开春把旱田种完后,就到宣州一个建筑工地打工去了,半年多没回来了,也不知啥样。”说着说着,女人突然失控哭出了声,“我眼下干不了重活,又没什么亲属帮衬,大人倒没事,就是对不起孩子。老大、老二在县里读书,一个高三、一个高一,学习都挺好,家里帮不上她们,她们自己周末打零工、做家教啥的勉强供自己上学,老师和同学也给了一些帮助。”
“三妹干什么去了?”盖潓泽的语气中明显带着担心。
“哦,中午连饭都没吃,说到地里看看,走时还拿了个破茶缸子,应该是顺便找黑悠悠吃去了。”女人用手背擦拭着眼泪,情绪稍有稳定,“这孩子从小就懂事,知道家里困难,我怎么撵,她都不去上学。”
“妈,我回来了,晚上给你煮点大碴粥,再煮个鸡蛋整点儿咸菜,我把这些疙瘩汤打扫了吧!唉,冯雪雨,你怎么来了?同学们都挺好吧?钟淑敏还教咱们吗?”正说着,从房门外进来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儿,边走边说话,一眼看见里屋地上站着的冯雪雨,激动得连珠炮似地发问。
“换老师了,这就是咱们新班主任盖老师,特别好特别好的好老师。”冯雪雨也激动地介绍着。
“老师好!”小女孩儿这才注意到坑沿上坐着的盖潓泽,明显感觉有些意外,稍有迟疑,接着主动上前热情打招呼,把手里拎的大茶缸子举到盖潓泽眼前,用期待中带着几分骄傲的眼神盯着盖潓泽,“老师,您吃黑悠悠,可香了!”
看着眼前这个身材高挑的小女孩儿,浓浓的眉毛下一双水灵灵、长睫毛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会说话。肉嘟嘟的小嘴,一笑露出一颗小虎牙,煞是可爱。从鼻子、嘴角到两腮全是干巴果浆,面前的大茶缸子里还有半缸果子——看来今天的黑悠悠应该是大快朵颐了。一身明显偏大、糟烂且脏兮兮的衣服,酷似动画片《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中的糊涂蛋,但此情此景让盖潓泽看在眼里,心里却是一阵阵的酸楚。
“谢谢你的美食。三妹同学,跟老师说实话,想上学吗?”盛情难却,盖潓泽象征性地拿起一颗黑悠悠果放到嘴里,见罗三妹性格开朗率真,远比同龄的一般女孩要成熟,便没有弯弯绕绕,而是直奔主题。
“嗯——”听了盖潓泽的话,罗三妹先是愣住了,等缓过神来后委屈得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想——老师,我想上学,可是,可是我交不起书本费和学费。”
“好,等的就是你这句话。费用的事我来解决,你只需要专心把书读好,其他的不用管。”盖潓泽激动地站起身来,“明天早上我在校门口接你,不见不散。”
盖潓泽说罢,与罗三妹击掌盟誓,见三妹妈妈要跟自己客气,马上上前制止,又简单交待几句,转身便离开了罗家。
出门后,盖潓泽径直来到屯里的小卖部,买了些奶粉、苹果、面包、炉果、罐头等足足两大包食品,又通过冯雪雨借了扳手、机油、打气桶等工具,回到罗家,把东西往坑上一放,转身把窗下的自行车修好,才正式挥手告别。看着盖潓泽远去的背背影,罗三妹和妈妈都已感动得泣不成声。
离开罗家后,盖潓泽直接去冯雪雨家简单作了家访,结束后已经接近下午三点半。感觉时间还来得及,盖潓泽独自蹬车直奔下一站城子河屯刘翠翠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