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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大志听了,一阵好笑,摇着脑袋自言自语地说:“还有这事,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听说。”
徐月茹似乎还有话说,但牛振山把一捆苇子扛在肩上一转身,苇尖就扫了她的眼睛,徐月茹闭着眼睛骂了一句:“你他妈的看着点,扫我眼睛了。”
第三天伴随着几声干涩的鸡叫又如约而至了,徐月茹翻箱倒柜地把一大堆脏衣服弄到院子里洗,而牛振山呢,两天下来夜里都睡不好,熬得如同一只守夜的老狗,坐在门槛上打盹。到了晚上,徐月茹倒头便睡,老实人尽管也困得眼皮打架,但还是强打着精神一分一秒地坚持着。他可不想在最后时刻输了,过了今夜,老婆的身子就是他一个人的了,狗日的杨大志就算再横,老婆不许他爬他也没办法。
徐月茹睡了一觉,睡眼惺忪地问:“几点了?”
牛振山瞪着干涩的眼睛望了望墙上的钟,说:“十一点多了。”
徐月茹光着身子从床上爬起来。牛振山警惕地问:“你干什么去?”
徐月茹说:“去外屋解小手,怎么你是不是也跟着呀?”
外屋,不就是隔着一道布帘吗?有什么动静能清晰入耳,她还能耍出什么花样来?于是,老实人放松了警惕,说:“去吧。”
徐月茹光着身子来到外屋,轻轻推开了窗户,让窗外侯着的汉子蹑手蹑脚地进来,然后从灶台旁的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她再把一瓢水慢慢地往盆里倒,,瓢里的水倒完了,身后的男人也完了事。
徐月茹趿着鞋回到里屋,坐在了牛振山面前。
“说话算话,你没有看住我,以后你也不要管我了。”徐月茹说。
牛振山无声地咧开了大嘴,左手一挥打自己一个耳光,右手一挥又打自己一个耳光。
老实人困顿呀!老实人无助呀!老实人感到家里憋屈呀!老实人漫无目的地溜达到大街上,还感到万分的委屈,背陀得更低了,佝偻的走态像只行走的虾米。春末的风和煦而温暖,还飘着麦花的芳香,村里的人都去地里忙了,少了街头巷尾闲聊的人,大街上显得很清静。牛振山的本家小弟牛振江迎面走过来,毕竟和外姓人不同,见到老实人表情困顿,没有耍逗的心理,关心地问:“振山哥,你怎么咧?脸色这么不好看。”
牛振山低垂着脑袋尽量藏着那张颓废的脸,小声地咕哝了一声:“我没怎么。”
“不是吧,看你的样子一定有什么事。”牛振江咬牙说:“是不是谁又欺负你咧,告诉兄弟,兄弟找他说理去。”
这牛振江原本就是个火爆脾气,平日里为了护着牛振山,没少和人争斗,前两年为了牛振山和别人打架,还差点出了人命!老实人自然晓得,哪里还敢把扬大志欺负自己的事告诉他,凭他那不管不顾的性格,把扬大志打了伤了也说不定!到头来为了自己还不知又惹什么麻烦,不敢说实话,只是钢牙紧咬,一句“没事”就把牛小弟弄得没了辙。牛振江仰面长叹口气,看着不争气的哥哥丝毫没有办法,只好说:“如果真有人欺负你,你可一定要告诉我,都是一个村的老街坊,看一个顾一个也不应该欺负你呀!”
牛振山就点点头。牛振江说完就和牛振山擦肩而过了,牛振山低着头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回头对牛振江喊:“振江你等一下。”
牛振江停顿,并回过头来望着他:“哥,有什么事吗?”
“你不是在BJ干活吗?”牛振山问。
牛振江说:“是呀。”
牛振山说:“你什么时候去,我想跟你去干活。”
牛振江说:“你怎么想起去干活了,你没有出过门,到了外面会想家的。”
牛振山说:“我就是想出去挣钱。”
牛振江想了想说:“你要想去也可以,回去准备一下,明儿就走。”
“行,明儿早上,我在家门口等你。”牛振山说。
兄弟俩商量好后,各自散去。
振山爹也是老实人一个,平日里走路虽不像振山那样抬不起头来,但也是个蔫了吧唧一脚踢不出个屁的主,这样就显摆了振山妈!准确地说,是逼出了振山妈的本事。这一个家过日子大事小情的少不了要有个出头露面的人,振山爹“怂包”一个,有什么事情不敢出头,振山妈没有办法才做了男人该做的事,几十年为这个家出头露面,说话办事比老爷们儿不差,也在村里人面前树立了剽悍的形象,加之爱穿自己做的花布鞋,人送外号“大花鞋”。大花鞋这么多年能为这个家出头露面挡事,凭的就是一股韧劲儿,凭的就是一股难缠劲儿,她虽没有村里死去的陈玉英那往别人家挂肉门帘的习惯,但惹了她也会很麻烦!她的杀手锏就是把案板搬到屋顶,然后用菜刀剁着骂街。剁一下骂一句,拉着河北梆子的腔调抑扬顿挫,骂得比唱得不差!村里刘老四养了四个儿子,虎背熊腰的一大帮,今天欺负这家,明天又欺负那家,在村里横行霸道惯了,谁敢哼气!为了个小事想欺负这村里有了名的老实人家,但大花鞋二话没说就搬着案板去屋顶上骂了。骂得那个寒碜,简直把老刘家的人骂炸了窝。刘老四的四个儿子有三个闯到了她家屋顶,饱打她一顿管什么用?只要给她大花鞋剩下一口气,她大花鞋就剁着案板骂。不吃不睡骂了老刘家三天三宿,他老刘家最后还不是“草鸡”了,还不是托人给她说了好话,这事才算过去。用他刘老四的话讲,村里有一个算一个他谁也不怕,但就怕了老实人家的大花鞋!这人说到底也就是一条命,谁老实不老实要看敢不敢拼命,老实人被逼得不想活了,那才是真的横!
热烘烘的日头晒的人全身发软,墙根低下的毛驴也被晒得蔫头耷脑提不起精神。振山爹一边用铁篦子给毛驴捯毛,一边还听着大花鞋不依不饶地数骂。大花鞋骂得也是,你说人家东邻盖房子,喊他过去帮忙,都好几次了,但振山爸脸子热,犯憷见人就是磨蹭着不去,整天的手里拿着一个铁篦子蹲在毛驴跟前捯毛,这还能捯出个人缘来?但无论“大花脚”怎样数骂,振山爹就是没有去邻家帮忙的意思,直气的没有办法的大花鞋站在台阶上直翻白眼!就在这时,牛振山低着头进了院子,进了院子一句话也没有,就蹲在了毛驴旁,傻傻地看着老爹给毛驴捯毛,那样子简直就是他爹的翻版。
大花鞋喘了口气,望着牛振山问:“儿啊,今儿没去看青?”
“没有。”牛振山闷闷地回道,愣了片刻,又说:“妈吆。我明儿跟着振江去BJ干活了。”
大花鞋皱眉,说:“不好好在家织席,怎么又想起了这出?”
牛振山闷了一会儿说:“外面挣钱多。”
大花鞋说:“外面挣钱多一点,但离家在外的也不容易呀,你没有出过门,妈不放心,你还是老老实实在家里呆着吧。”
牛振山说:“都跟人家说好咧。”
大花鞋望着他说:“就非去不可了?”
振山说:“嗯。”
“你到外面去见见世面也好,省得在家里一辈子像你爸一样没有出息。”大花鞋叹口气说:“今儿就别回家吃饭了,妈给你包顿饺子。”
到了掌灯时分,徐月茹趴在饭桌上等牛振山回家吃饭,眼见饭菜都凉了,拖着下巴的胳膊肘也麻木了,就拿起筷子自己先吃,刚吃了几口,就见牛振山手里提着一个化肥袋子回来了。
徐月茹瞥他一眼,慢慢地问:“你到哪去了?也不知道回家吃饭。”
“我在我妈那里吃了。”牛振山也不看她,说完就进了里屋,鼓捣出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
徐月茹纳闷地跟进去,看着他正往化肥袋里装旧衣服,好奇地问:“你干什么?”
牛振山说:“我明儿要去BJ干活。”
徐月茹愣住了,须臾又瞪着他喊:“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明白了再走。”
牛振山抬头默默地看了他一眼,说:“还说什么,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听你的意思,好像是我欺负的你在这个家没法待了,不行,你不能走。”她说完竟不由分说地去抢他手里化肥袋,牛振山就和她夺,两个人僵持间,老实人到底是被逼出了一些火气,一把推开她,气咻咻地喊:“你拦着我干什么?我给你们腾地方,你还不高兴?”
徐月茹愣住了,扎煞着双手站到了一边。老实人还委屈了,红着眼圈囔囔着鼻子说:“干什么呀?我躲都不行,还真不让人活了!”
大花鞋就奇怪了,这老牛家的孩子见不得人是骨子里来的,没结婚的时候赶着他去外面干活挣钱他都不去,如今这都结婚了,小两口正是卿卿我我为老牛家传宗接代的时候,怎么又突有了离家打工的心思,莫不是感到成了家肩上的担子重了,才有了走出去的勇气!振山爹的想法简单,脸山露出了难得一见的自豪,说:儿子就是长本事了!但大花鞋却还有疑问,总觉得事有蹊跷,闷郁了几天,还让振山爹烦了,撅着胡子说:你这老娘们就是事多,儿子长本事了,你不高兴,还整天的想东想西,难道你见不得儿子有个好。大花鞋不知该怎样反驳老头子,但心里的疙瘩就是解不开。自闷了几天,邻村的大闺女回娘家才解开了她心中的疑窦。这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外村的人都听到了徐月茹养汉的新闻,而隔着两条街的振山爹妈却没有一点耳闻。和老牛家闺女说这事的人,大概也不知道她就是那个被笑话汉子的姐姐,再说几句软盖王八的话,让老牛家闺女感到脸面难堪透了,一边坐在炕沿上跟妈学说,一边控制不住地抹眼泪。听自家闺女如此一说,大花鞋才一拍大腿,恍然大悟了。这憨儿哪是有了什么本事,分明是被养汉的媳妇气跑的、逼跑的。明白过来的大花鞋先把火气发在了老头子身上,一通臭骂、恶批!把这几天吃他的话翻倍地还给了他,只骂得老憨人捂着耳朵往外躲。大花鞋骂过之后就双手拍着大腿无助地哭了。她是真的为儿子憋屈呀!牛家闺女旁人般说了句痛快话:干脆把振山喊回来和那个养汉逼离了算了。大花鞋心里气氛之余也有这样的想法,但离婚必定也不是什么小事,也不是眼面前能办的事,想来想去还是把一切罪责归咎在了徐月茹身上,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你不让我儿子活得滋润,我也不让你活得痛快!
夕阳西下的黄昏,徐月茹正抱柴火做饭,大花鞋就胳褶窝底下夹着铺盖卷来了。徐月茹纳闷地望着她问:“妈,你这是干什么呀?”
大花鞋脸上的笑很好看,语气也显得近乎人,说:“小山子走了,我怕你一个人在家睡觉害怕,就来跟你做伴了。”
她说着话就独自进了屋。徐月茹愣在了原地,半晌才跟了进去。大花鞋没有进徐月茹他们的房间,而是去了和他房间隔一个堂屋的西屋,一边在大炕上展开被褥,一边对跟进来的徐月茹说:“人老咧,爱打呼噜,我怕你睡不着,我就在这屋睡吧。”
徐月茹皱眉说:“妈,我什么也不怕,你不用和我作伴。再说,爸都那么大岁数了,你不在家里和他作伴,夜里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怎么办?”
大花鞋说:“你爸身体好着呢,你就不要咒他了。”
徐月茹没话说了,闷声不响地回了自己的房间,一屁股坐在床沿上,身子还在席梦思床上颠颤,就把身边的一个枕头使劲地摔到了床头。
牛振山走后,杨大志和徐月茹没有忌惮,这几日玩得很尽兴。惬意了,心情愉快了,嘴里就唱唱唧唧的了。当杨大志用舌头打着梆子的点溜达进院子里时,大花鞋就在屋里接着他的点唱了起来,几句《窦娥冤》的唱词听得杨大志在院子里伸长了细脖子。徐月茹在窗玻璃后面露出了面孔,挤眉弄眼地暗示他走人,杨大志好半天才明白了她的哑语,正想蔫了吧唧地往回退,大花鞋一挑门帘从屋里走了出来,站在台阶上近近乎乎地喊了声:“大侄子你来了。”